飛魚,飛吧!
五.四《驅除惡靈》運動的感想
◎夏曼.藍波安 (2002.05.21)
五月四日的情景,給我靈魂的感觸是,在一九八八年沒有民族意識覺醒
的族人,此時業已心無顧忌的身穿男人的戰甲,勇敢的站了出來。
民族運動的真諦是透過無數次的運動來凝聚集體性的民族意識的覺醒,
集體珍惜共存共生的島嶼環境,用真情彼此彌補長期以來不斷被刺傷的傷口。
一九五八年行政院退除役官兵輔導委員會在蘭嶼徵用了八十三筆土地,共
計204.19公頃作為農場用地,包括現在的國家「核廢貯存場」,但立在我們達
悟族人的土地上的水泥界標稱之為--國防用地。
一九五九年輔導委員會委交給警備總部職訓總隊代管,代管土地的經營權
以及引進台灣的重刑犯,人數約計一千名左右。此後的二十年,他們目無法紀
的橫行在我們的島嶼,姦淫我們的婦女,盜伐我們的林木,以牛隻踐踏我們賴
以維生的旱田、水芋田等等不計其數的罪狀。他們在上午與下午唱「國歌」,
遇見上山或下工的族人因為聽不懂那是一首歌而沒有立正,當然我們不曾有過
「立正」的習慣,便莫名的被軍人之藤鞭毒打,我們何辜之有?我們的族老萬
分沉痛,徹底無奈的說:
「漢人比日本人看不見的惡靈恐怖千萬倍啊,孩子們。」
筆者如同所有戰後出生的達悟人一樣,身受當時教育制度的「折磨」,強灌在
我們心靈的深處;漢族象徵一切的光明面,達悟文化是所有「罪惡」的根源,
不漢化便背負著一生的「罪惡感」,每天上學的早晨勢必先向蔣中正遺像叩頭
,象徵「感恩」與徹底臣服於他的統治。其次,更為荒唐的是,全島所有國小
外的走廊則掛滿漢族歷史上「民族英雄」的畫像,教育我們以他們作為一生追
隨的標竿。事實上,漢族的「民族英雄」究竟與我達悟族人有何干係呢?與此
同時,軍人、重刑犯者蓄意營造的附加於我們肉體的心靈的恐懼則伴隨我們的
童年成長,如今回憶起來,仍是餘悸猶存。
是的,就事實而言,漢人比看不見的惡靈恐怖千萬倍,台灣的政府徵用204.19
公頃的土地,約佔全島耕地面積763公頃的五分之一強。霸佔的同時,部落耆老
們看著祖傳的芋田被夷為平地,心猶如針頭刺心般的疼痛,以眼淚洗臉。族老
們說,隨他們強佔吧!因為他們有槍,我們有的只是一個肉體,此道盡了我父
執輩們對當時台灣政府鴨霸最無奈的一句話。如此的心痛也伴隨著他們的老化
、凋零及死亡。但「惡靈」的折磨,並沒有因為族老們相繼的辭世而淹沒在汪
洋大海,反之,「惡靈」的浪頭尚無宣洩前,另一波更甚於前者的如巨魔無限
擴張的嘴角隨著浪頭翻嚼胃腸,理直氣壯的嘔吐穢物在我達悟人黝黑而潔淨的
肉體。我們又何辜之有啊!
一九七四年行政院決議把核能電廠的廢料運貯蘭嶼的同時,我們具體的觸
覺到身為弱勢民族的無奈!我們在深夜望著數不清而明亮的天空的眼睛,手掌
貼著心臟問自己,說:「我們是人嗎?」我們脈動的心臟恰如海浪般的律動那
樣的堅實,觸擊我們發燙的手掌。
一九八八年二月二十日的早晨,酷寒的東北季風夾著陣陣暴雨,這是千年
以來我們的祖先庇祐我們對抗「惡靈」的血淚。我們發燙的手掌,憤怒的雙眼
,男人穿戴「驅除惡靈」的盔甲,兵分東西二路聚集在我們全體族人的地獄,
「惡靈」的天堂--核能廢料貯存場。
族人身穿藤甲,手持盾矛,對抗跨國企業共犯結構
身為當時的總指揮,我看著族人們一個個憤怒而無助的眼神,身穿藤甲,
手持驅除惡靈的盾、長矛,對抗跨國性企業背後由國家武力撐腰的共犯結構
,我問自己,說:「站起來吧!海洋的子民。這是永遠與『惡靈』戰鬥的開
幕儀式。」
象徵「惡靈」的奴僕,無辜的一群人--鎮暴部隊披掛鎮壓良民的最現
代化的攻防武器,雙方正面對峙,優劣形成強烈的對比。但是我們知道,他
們不是我們真正的敵人,真正的敵人則是遠在天邊躲在某間冷氣房裡的一群
白皮嫩肉,保有知識與權力的決策者及威脅我族人生命財產達三百年以上的
核能廢料。終究,我們是高貴的部落民族,沒有幾個生命可以犧牲。我們遞
交「驅除惡靈」初期抗爭的訴求:
(一)立刻取消核廢料第一貯存場第二期工程預算。
(二)立刻編列核廢料貯存場遷移工程預算。
(三)制定核廢料貯存場遷移蘭嶼之時間表。而非引爆與二百多位台灣來
的鎮暴部隊的戰鬥。
一九八八年五月十九日,台灣電力公司書函答覆(副本:行政院原子能委員會):
一、二期工程,係就我國核能發展既定計畫所規劃,為限蘭嶼貯存場區
內設施工程之延續。依當初成本、使用效益,及現為紓解全國各核能設施產
生之核燃料,在民國八十五年「最終處置」方案開始運作前,無論就投資成
本、使用效益,以及仍須有安全貯存核廢料的空間,第二期工程實不宜取消
,行政院原子能委員會物管處將就此項工程再與居民協調。
二、遷移工程預算之編列,俟最終處置方案定案後,即依政策執行。政
府機構任何預算之編列,必須依已奉准之施政計畫,以及對該項施政作為之
規劃評估依據,在上列各項完成後,定當尋行政作為程序編列預算。
三、現蘭嶼貯存場主管單位迄今尚無接獲任何「貯存場遷場」計畫之指
示。現貯存壕溝核廢料之遷移於實施最終處置方案確定之後。該方案則必基
於:(一)覓妥適當之場址。(二)與當地達成適當之協調溝通。(三)評估規劃
後報請核准。(四)動工興建到啟用。
上述各項均須有充分時間作綿密計畫與執行,計畫順利推展下,定於民
國八十五年開始「最終處置」。物管處於規劃最終處置場亦將積極擬定遷移
廢料計畫,以配合最終處置作業。
一九七二年,原子能委員會成立「技術評估小組」、默默進行「蘭嶼計
畫」,蘭嶼作為核廢料貯存場「被合理化」選擇的條件:一、遠離人口密集
區,二、不污染地下水源及環境,三、運輸便利,四、有足夠五十年使用的
面積,五、有利未來最終處置作業。
以上文字之內容及意涵,依一般人的基本常識去解讀,最貼切的結論是
:一派胡言。這是一群政商官學等共犯結構實質的透過國家機制光明磊落的
行使欺我滅族,欺瞞世人的愚人政策。
蘭嶼是達悟民族的島嶼,而非蘭花的島嶼
蘭嶼為達悟民族的島嶼,而非蘭花的島嶼。自一九五八年後的二十年,
當成「偏離的差異地點」用來安置台灣的重刑犯及不適任之教師、員警、公
務員等「廢料」。一九八○年代之後,蘭嶼又作為一個觀光的幻想空間,被
形容神祕的島嶼「幻想的差異地點」,住著一群住在地底的「土人」招攬觀
光客,滿足他們的好奇心。五十多年來,我們被披上中華民國公民外衣之後
,我們的族人與生存環境便籠罩在人為蓄意營造的無限輻射的恐懼中,忍受
著漢民族中心主義的歧視與次等國民的待遇。
自一九八八年以來,孤獨如我們不斷的用生命捍衛我們最愛的島嶼。我
們發起無數次的抗爭,對抗仍在繼續說謊的財團及政權。五月一日核廢場「
攻門事件」是甜蜜而溫柔的行為,可恥的是,標榜以「非核家園」為選舉訴
求而後取得政權的新政府,卻封鎖了媒體正面報導我們抗爭的正當性,誠如
國民黨時期的翻版。當然,我達悟民族的特質是,不屑一睹媒體所建構的畫
面及論述,也不屑一讀對於我們的讚美與攻訐;終究,新聞是另類的垃圾,
況且漢人自古以來,即是徹底不會「反思」的種族,以及很少尊重他族存在
的本質。真實的是,我們將繼續走下去。
「驅除惡靈」運動開幕以來,許多民進黨的人士、環保團體貼在達悟同
胞的身邊,站在反核的同一陣線頂著冷風暴雨,共同嘶喊著:核廢料滾蛋!
核廢料滾蛋!惡靈滾蛋!惡靈滾蛋!喊得我們的祖靈感動得出來庇祐他們的
「真情」永續。他們說:「核廢料的政策,就是國民黨的環境種族歧視的政
策。」如此堅決的口號刺破了地獄門,此仍溫蘊在我達悟族人的耳根。二○
○二年的五月四日,達悟人在問:「他們去了哪兒呢?」
他們正在草擬「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對策,以及推動「非核家園」
的觀念,在台灣,幾位有良心的漢族朋友小聲的說。
總的來說,過去五十五年來,達悟民族承受了台灣政府的愚民政策,此
固然是一直在延續的事實,但我達悟民族是不可能被擊敗的。
真情是民族運動的本質,也是戳破投機分子的利器
五月四日的情景,給我靈魂的感觸是,在一九八八年沒有民族意識覺醒的族
人,此時業已心無顧忌的身穿男人的戰甲,勇敢的站了出來。「海哭地泣」
是夏曼.豐安原(郭健平)與我送給這些朋友們的肺腑之言。對我而言,民
族運動的真諦,並非是造就內部台面上政治人物表演的舞台,而是透過無數
次的運動來凝聚集體性的民族意識的覺醒,集體珍惜共存共生的島嶼環境,
用真情彼此彌補長期以來不曾癒合的被繼續刺傷的傷口。婦女們、孩子們迷
惘、惶恐的神情深深期待「進屋」談判的男人們帶來好消息,她們站在核廢
場外廣場的第一線宛如甘甜的泉水,餵食降溫男人們如灼熱的陽光即將噴洩
的怒氣,真實的影幕看在我眼裡,是永永遠遠不可能刀削的記憶,雖然奮鬥
的路依舊遙遠,但世上沒有比此刻的感受,這條路走得更值得。
真情即是民族運動的本質,最高尚的情操,更是戳破假借「民族運動」
之名的投機分子的目的論之利器。這句話移到台灣本島,就沒有幾個人是可
以讓我們值得尊敬的。
五月四日台灣政府的代表與我們達悟民族雙方簽署各一份「議定書」,
此書達成六項決議,以及在行政院成立「遷場推動委員會」、「蘭嶼社區總
體營造委員會」。
歷史的這一刻,我們能說的,只有希望台灣的政府終結自己所建立的「
跳票理論」積極推動「非核家園」的政策;相對的,此後正也考驗著我達悟
民族解讀台灣政府設計「騙局」的智慧。這是多麼遙遠遙遠的路啊!同胞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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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到底是誰 從哪裡來 又要到哪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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