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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轉錄自 ccyares 信箱]   [12 理知化的主要意義] 學術的進步,是人類理知化(Intellektualisierung)過程 的一個部分,並且是最重要的一個部分。此一過程已持續數千年之久,可是到了今天,流 行的風氣卻是用極其否定的態度來看待它。   關於由學術(Wissenschaft)和以學術為依據的技術所孕育的理知主義的合理化 (Rationalisierung)趨勢,讓我們先來澄清一下其現實含義。它是不是表示,今天在座的 每一個人,對於自身的生存狀況,都比一個美洲印地安人或一個霍騰陶人(Hottentot)(8) 知道得更為清楚?這幾乎是不可能的。我們搭乘電車,對車子為什麼會前進一無所知,除 非你是專業機械師;而且我們沒有必要知道。我們只要知道電車行駛有一定規則可循,據 以調整我們的行為,那就夠了。至於這樣一個會走的機器是怎樣製造的,我們並不知道。 相形之下,未開化的野人對他的工具的了解,是我們比不上的。今天我們在花錢的時候, 為什麼用錢可以買到東西─並且買的東西有時多、有時少?這個問題,我敢打賭,如果聽 眾中有學政治經濟學的同事,大概每一位都會提出不同的答案。可是野人知道,為了得到 每天的食物,他必須做些什麼事、什麼制度會幫助他達到這個目的。因而,理知化與合理 化的增加,並意味著人對他的生存狀況有更多一般性的了解。它只表示,我們知道、或 者說相信,任何時候,只要我們想了解,我們就能夠了解;我們知道、或者說相信,在原 則上,並沒有任何神秘、不可測知的力量在發揮作用;我們知道、或者說相信,在原則上 ,透過計算(Berechnen),我們可以支配(beherrschen)萬物。但這一切所指唯一:世界的 除魅(Entzuberung der Welt) (9)。我們再也不必像相信有神靈存在的野人那樣,以魔法 支配神靈或向神靈祈求。取而代之的,是技術性的方法與計算。這就是理知化這回事的主 要意義。 (8) 南非土著人種之一,原居於好望角附近,現已幾乎絕滅。 (9) 據Gerth與Mills的說法,韋伯自席勒(Friderich Schiller)取得「世界的除魅」(日   譯本作「解除魔咒」)一詞;見H.H. Gerth & C. Wright Mills, trans. and eds.,   From Max Weber: Essays in Sociology (New York, 1946), p.51. 但是Gerth與   Mills沒有告訴我們席勒在何處用過此詞,我們也沒有機會從席勒的作品中找到此詞   的出處。不過,根據英國一位研究黑格爾的學者的說法,席勒的詩《希臘眾神》(Die Götter Griechenlands)充分地表達了此一觀念,見Raymond Plant, Hegel: An In- troduction, 2nd ed. (Oxford, 1983), pp.37-8. 唯席勒此詩中只有die entgot- terte Natur(除去了神的自然),並無「除魅的世界」。   [13 進步與死亡的意義] 那麼,這個在西方文化中已持續數千年之久的除魅過程, 以及以知識作為環結與動力的「進步」,在純粹應用與技術層面之外,是否還帶有任何其 他意義?諸位在托爾斯泰(Leo Tolstoy) 的作品裡,可以看到這個問題以最原本的形式提 了出來。他提出這個問題的方式很獨特。他整個思考,環繞在「死亡是不是一件有意義的 事」這個主題上逐漸發展。他的回答是:對於文明人來說,死亡沒有意義。死亡對於文明 人來說沒有意義,因為文明人的個人生命,是置放於無限的「進步」當中;依照這種生命 本身的內在意義來說,這樣的生命永遠不會走到盡頭。因為對那些處身在進步過程中的人 來說,前面永遠有下一步待走;任何人在死亡之時,都沒有抵達巔峰,因為巔峰是在無限 之中。亞伯拉罕(Abraham)(10) 或古代的農民「年高而享盡了生命」(11),因為他是站在 生命的有機循環過程中;因為就生命的本質而言,他在生命的黃昏已經獲得了他的生命所 能給他的一切;因為他眼中再也沒有他會想要去解開的疑惑;因此,他可以說,這一生已 經活「夠」了。反觀文明人,處在一個不斷透過思想、知識、與問題而更形豐富的文明之 中,很可能「對生命倦怠」,而非享盡了生命。他只能捕捉到精神之生命不斷新推出的事 物中微乎其微的一部分,而他所能掌握的,卻又只屬一時而非終極。在這種情況下,死亡 在他眼中,乃成為一樁沒有意義的事件。既然死亡沒有意義,文明生命本身也就不再帶有 任何意義;因為死亡之所以缺乏意義,正是肇因於生命之不具意義的「進步性」。在托爾 斯泰後期小說中,此一論點隨處可見,形成他藝術的基調。 (10)亞伯拉罕是以色列民族的始祖,生於公元前兩千年左右,以遊牧為生,據說享壽一百   七十五歲。─日注 (11)「年高而享盡了生命」,是《舊約》中常見的字眼,見〈創世紀〉25章8節、25章17   節、35章29節,及〈約伯紀〉42章17節。   [14 學問的價值─問題的提出] 我們應該如何來面對這個問題?在技術層面以外, 「進步」本身是否尚有什麼可以明認的意義,因於這種意義,對「進步」的服務,遂可成 為一樁有意義的志業?這個問題是一定要提出的;但這已不單單是學術為志業的問題, 亦即不單純是學問作為一種志業,對於獻身於它的人,有什麼意義的問題。現在我們問的 問題是,在人的整體生命中,學問的使命是什麼、以及它的價值在哪裡。   [15 前人對這個問題的看法] 關於這點,過去與現代,呈現相當大的對比。讓我們 回想一下柏拉圖《理想國》第七書一開頭那個精彩的意象:一群人被鐵鍊鎖在山洞裡,面 向石牆,光的源頭就在他們身後,他們卻看不見。他們只關心光射在石牆上所顯現的影像 ,並努力揣想它們彼此之間的關係。終於,其中一人成功地粉碎了他的桎梏,轉過身去, 看見了太陽。目眩神搖之下,他四處摸索,結結巴巴地把所看到的講出來。別人都說他瘋 了。漸漸地,他習慣了用眼睛去注視這道光源,然後,他的使命是回到洞穴的囚犯群中, 引領他們走向光明。這個人是哲學家,而太陽代表學問的真理。唯有在這真理之中,我們 才不以幻覺與影像為足,而是追求到真實的存在。   [16 概念的發現之意義] 但是,時至今日,誰還對學問抱著這樣的態度?現在年輕 人的想法,剛好與此相反;在他們眼裡,學問所作的思想建構,乃是一個由人為的抽離所 構成的渺冥世界;這些人為的抽離,伸出瘦骨嶙峋的雙手,試圖抓住現實生命的元漓之氣 ,卻總是罔然。其實,在生命裡面,在柏拉圖指為洞穴牆上的影像的舞動之間,正是有道 地的真實在搏動;除此之外,一切都完全是生命的衍生物,是沒有生命的幽靈。這種轉變 是怎麼發生的呢?在《理想國》中,柏拉圖挾熱情而發的勃勃意興,終極言之,必須歸諸 一件事:在當時,概念(Begriff) ─一切學問性的知識最重要的工具之一─的意義,頭一 次被有意識地發現了。蘇格拉底(Socrates)發現了概念的重要性;不過蘇格拉底並不是這 世界上唯一有此創見的人。在印度,諸君也可以找到和亞里斯多德(Aristotle) 邏輯十分 相近的一套邏輯的開端。但在希臘地區之外,沒有人像蘇格拉底這樣意識到概念的重要意 義。他首先利用此一便利的工具,對人一步一步地施加邏輯上的壓力,迫使對方必須承認 :或者自己一無所知,或則概念便是唯一的真理,並且是永恆的真理,永遠不會像盲目人 類的活動那般消散於空無。在蘇格拉底的弟子眼前展現的,正是這項強烈的經驗。由這些 ,似乎可以得出一個結論:只要發現美、善、或者例如勇氣、靈魂、或任何事物的正確概 念,就等於把握到這件事物的真實存在。而這種知識,似乎又使人得以知道並教導人在世 上應如何正當行事,最主要的,作為城邦的公民應該如何正確行事。對於心中思考徹頭徹 尾以政治為依歸的希臘人來說,這個問題就是一切。人努力從事學問,便是為了這個理由 。   [17 理性實驗的興起] 在上述希臘心靈所發現的概念之側,是學術工作的第二項偉 大工具:理性實驗(rationale Experiment);這是文藝復興時代的產物。藉著理性實驗方 克獲得可以穩當控制的經驗;如果沒有它,現代經驗科學便不可能成立。當然,在這之前 ,人們已經開始作實驗;舉例而言,在印度,為改良瑜珈禁慾技巧,曾進行生理實驗;在 古希臘時期,為了戰爭技術的目的,曾進行數學性質的實驗;在中古時期,目的則是為了 開礦。但把實驗提昇成為研究本身的原則,則是文藝復興的成就。這項發展的先驅,當推 藝術領域的偉大創新者:達文西(Leonardo da Vinci) 及與他相當之人,特別是十六世紀 用試驗鋼琴在音樂中進行實驗的人,更具代表性。從這些人,實驗傳入學問的領域;伽利 略曾在這方面發揮最大的影響,而透過培根(Francis Bacon), 實驗開始進入理論的領域 。接著,在歐洲大陸的大學裡,若干精密學科也陸續採用實驗方法,起初特別是義大利及 荷蘭的諸大學。   [18 近代人對這個問題的看法] 對這些踏在近代之門檻上的人,學術代表什麼意義 ?在達文西這類藝術實驗者、與那些音樂創新者看來,學術是通往真實藝術的道路;而對 他們來說,所謂到真實藝術,意思就是到真實的自然。藝術當被提昇到學術的地位;這意 思主要是說,藝術家應該躋身於大學者(Doktor)的地位,無論在社會方面言之,抑就其個 人生命的意義言之。例如達文西的《論繪畫》,就是本著這樣一種抱負而寫成的。但今天 的情形又如何呢?「學術為通往自然之路」這句話,聽在年輕人耳朵裡,不啻褻瀆神聖。 現在年輕人的論調剛好與此相反:我們要從學術的理知主義中解放出來,以回復人的自然 本性,由此回歸大自然。學術是通往藝術的道路?算了。這句話連批評都可以免了。─但 是,在精密自然科學興起的時代,人們對學問有更高的期望。如果你們記得史璜麥丹(Jan Swammerdam)所說的「我藉解剖跳蚤,向你們證明神的旨意」,你們就知道在新教(Prote- stantism)與清教(Puritanism) 的(間接)影響之下,學術工作者眼中自己的任務乃是: 指出通往神的道路。當時人們已經無法從哲學家及他們的概念和演繹中找到這條路─當時 整個敬虔神學(pietistische Theologie)(12),特別是史片耐爾(Philipp Jakob Spener) ,都知道不能循中世紀所走的道路去尋找神。上帝隱藏了起來,祂的道路不是我們的道路 ,祂的思念不是我們的思念(13)。不過,透過精密自然科學,人既然可以有形地把握祂的 作品,人就希望找出祂對世界的旨意的蛛絲馬跡。然而今天情形又如何?除了幾個老兒童 ─在自然科學界,還真有這種人─誰還相信天文學、生物學、物理學、或化學上的知識, 能在世界的意義這個問題上,對我們有所啟發?誰還相信自然科學能夠指點迷津,告訴我 們要循哪一條路才能找到它的踪跡?其實,照這些自然科學的傾向,一旦它們真要涉及這 些問題,那麼有所謂世界的「意義」存在這個信念,將會被它們從根剷除。總而言之,學 問引導我們「走向神」?學問這種明確非宗教的力量?學問是一種非宗教的力量,今天已 沒有人會在心底懷疑,即使有人尚不肯對自己承認。與神合一的生命,有一個基本前提, 就是要從學問的理性主義與理知主義解脫出來。這種盼望,或是其他意義相類的希望,已 成為德國具有宗教傾向、或渴望獲得宗教經驗的年輕一代不時可聞的主要口號之一。他們 追求的尚不只是宗教經驗,並且是經驗本身。唯一令人奇怪的,是他們所走的途徑:到目 前為止,非理性的領域,乃是理性主義唯一尚未觸及的領域,然而現在卻被提昇到意識層 面,並置於放大鏡下仔細檢視。以近代理知主義形態出現的非理性浪漫主義,其實就是這 樣產生的。不過,取這種途徑以求擺脫理知主義,最後得到的結果,很可能與當初心目中 的目標背道而馳─最後,還有人要以一種天真的樂觀,歌頌科學─也就是以科學為基礎的 支配生活的技術─是到幸福之路;經過尼采對那些「發現了幸福」的「終極的人」(14)加 以毀滅性的批判之後,我對此完全不用費詞了。除了某些在大學裡教書或坐在編輯檯上的 老兒童,還有誰相信這一套? (12)敬虔派是近代神學中由路德派衍生出來的一個重要流派,強調信者內心經驗中的「絕   對依賴感」,反對制度化、形式化、及理論化,推崇基督徒個人的性靈與實踐方面的   成就。 (13)「上帝隱藏了起來」句,見〈以賽亞書〉45章15節:「道路」與「思念」句,則見〈   以賽亞書〉55章8節:「我的思念不是你們的思念,你們的道路也不是我的道路。」 (14)見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Also Sprach Zarathustra)第一部分序言的第五節   。照尼采的描述,「終極的人」是最鄙陋可厭的人,和「超人」成對比,是近代歐洲   中產階級庸俗、安逸、自大性格的寫照:「他們一邊眨眼,一邊喊著:我們已發現幸   福了!」   (六之三完)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58.114.212.67 ※ 編輯: ccyares 來自: 58.114.212.67 (04/21 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