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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轉錄自 ccyares 信箱]   [28 教師對學生的「生命」所能提供的幫助] 最後,諸君會問我:「如果是這樣, 那麼嚴格說來,學術對於個人的實際『生命』,究竟有什麼積極的貢獻呢?」這使我們又 回到學術的「使命」這個問題上來了。首先,當然,學問讓我們得到關於技術的知識,好 讓我們通過計算(Berechnung),支配我們的生活、支配外在事物以及人的行為。諸君會說 ,說來說去,這和美國青年(所想)的賣菜婦又有什麼兩樣?其實這正是我的意思。其次 ,學問能夠給我們一些賣菜婦絕對沒法給的東西:思想的方法、思考的工具和訓練。諸君 也許會說:好吧,這雖然不是蔬菜,可是也不過是獲得蔬菜的手段罷了。好,在這方面, 我們今天就談到這裡。不過,幸運地,學問的貢獻並非僅止於此。我們〔作教師的〕還可 以幫助各位得到第三項好處:清明(Klarheit)。當然,首先我們必須假定,〔身為教師〕 我們本身已經清明。在情況確實如此的條件下,我們可以讓各位了解:當面對的是價值的 問題的時候─為簡單起見,請各位取社會現象為例子─在實踐中人可以採取這樣或那樣的 不同立場。但是,如果你採取了如此這般的一種立場,那麼,根據知識的經驗,你必須採 用如此這般的一種手段,才能在實際中貫徹你的信念。可是,這種手段本身,可能是你認 為你必須拒絕使用的。在這種情況下,你必須在目的與達成該目的無法避免的手段之間, 作一抉擇。你的目的是否能夠「聖潔化」這個手段?教師只能讓你知道你必須作一個選擇 ,而只要他保持教師的身分,無意變成一個群眾鼓動者,他就不能逾此而行。當然,他可 以進一步告訴你,假如你希望達成如此這般的一個目的,你必須也同時接受按照經驗會因 此出現的這樣這樣的後果。這時,我們又碰到與上面一樣的困局了。不過,〔教師能處理 的〕這些問題,仍然不脫技術人員所處理的問題;而技術人員,在許多情況中,必須要根 據最小的惡或者相對而言最大的善這個原則來作決定。但是技術人員的狀況有一點不同: 對他來說,目的(Zweck) 這件最重要的事,是現成已定的。可是,只要問題涉及真正的「 終極」問題,我們便此幸。講到這裡,我們終於觸及學術本身在助益清明這方面所能達 成的最後貢獻,同時我們也到達了學術的界限:我們可以─並且應該─告訴諸君,這樣這 樣的實踐立場,按照其意義,可以在內心上一致並因此見人格之一貫的方式下,從這樣這 樣的終極世界觀式的基本立場導出(它也許只能從某一個這種基本立場導出,但也許可以 從不同的幾個這類基本立場導出),但不能從那樣那樣的其他基本立場導出。具象地說, 一旦你們認定了這個實踐立場,你們就是取這個神來服侍,同時也得罪了其他的神。因為 只要你們忠於自己,你們必然地要得出這樣一個在主觀上有意義的終極結論。至少在原則 方面,這點是可以辦到的。這也是作為專門學問的哲學、以及其他學科中在本質上涉及原 則的哲學討論,所試圖達成的。如此,只要我們了解我們的任務(這點必須在此預設在先 ),我們可以強迫個人、或至少我們可以幫助個人,讓他對自己的行為的終極意義,提供 一套交待。在我看來,這並不是蕞爾小事,即使就個人生命而言,也關係匪淺。如果一位 教師做到了這點,我會想說,他是在為「道德的」勢力服務;他已盡了啟人清明、並喚醒 其責任感的職責。我認為,他愈是有意識地避免從他這方面把一種立場用強迫或用提示的 方法加諸聽眾身上,他愈能夠善盡這項職責。   [29 對學問的認定與獻身] 當然,剛才我提出的意見,整個乃是從一項基本事態出 發,即:只要生命的根據在其自身,須透過其本身方得了解,生命便只知諸神之間永恆的 鬥爭。或者說得更直截了當:對生命採取的各種終極而一般性的可能立場,是不可能相容 的,因此其間的爭鬥,永遠不可能有結論。這也就是說,在它們之間,必須要下決定。在 這種情況下,學問是不是有價值成為一個人的「志業」,或者學問本身是不是具有一種在 客觀上有價值的「使命」,又都是價值判斷的問題,在教室中我們無言以對。事實上,對 這些問題作肯定答覆,正是從事教學工作的預設。拿我個人來說,我已經用我的工作,作 了肯定的回答。今天,年輕人憎視理知主義為最壞的魔鬼,或者在大部分的情況中,心中 以為自己這樣憎視理知主義;但是以上所述我的立場,正是以憎視理知主義為真正的出發 點。對這些年輕人,這句話正好適用:「留心,魔鬼是個老年人,所以要了解它,你得先 變老」(19)。所謂老,在這裡並不是出生證明書上的意思;而是說如果我們想和這個魔鬼 周旋,我們便不能如今天人們喜為的,在它面前取逃避之途;我們必須通觀其行徑至終點 ,方克透見它的力量及它的限制。 (19)歌德《浮士德》第二部第二幕第一景。   [30 教師扮演先知的徒然] 在今天,學問是一種按照專業原則來經營的「志業」, 其目的,在於獲得自我的清明(Seldstbesinnung) 及認識事態之間的相互關聯。學術不是 靈視者與預言家發配聖禮和天啟的神恩之賜(Gnadengabe),也不是智者與哲學家對世界意 義所作的沉思的一個構成部分。這一切,毫無疑問地,乃是我們的歷史處境的一項既成事 實,無所逭避,而只要忠於我們自己,亦無從擺脫。這個時候,如果托爾斯泰在諸君之間 起立,再度發問:「既然學術不回答『我們應該做什麼?我們應該如何安排自己的生命? 』這個問題,那麼有誰來回答?」或者,用我們今天晚上所用的語言:「在交戰諸神之間 ,我們應該信奉哪一位?或許我們應該信奉另外一位完全不同的神,那麼祂又是誰?」─ 答案是唯有一位先知或者一位救世主,才能答覆這些問題。但是如果沒有先知和救世主存 在,或者如果他們傳佈的福音不再有人相信,那麼縱使有萬千教授,以領國家薪水並享有 特殊地位的小先知身分,在課堂努力扮演先知或救世主的角色,也絕對無法在世上硬逼出 一個先知或救世主來。這類教授的刻意表演,結果只是使我們的年輕一輩,對於一件最重 要的事態─他們之中許多人所渴求的先知,並存在─的認識,永遠無法以其意義的全面 力量,發揮其作用。今天人的命運,是要活在一個不知有神、也不見先知的時代;如果一 個人確實在宗教上有強烈的感受性,那麼,我相信,用一個代用品─所有這類講台先知皆 屬此類─來遮飾,讓他及其他人看不到這項關於他的命運的基本事實,對他的內在而言, 並沒有什麼好處。在我看來,他的宗教感的忠實需要,會使他拒絕這類遮飾。   [31 神學的預設─理知的犧牲] 現在,諸君會想要問:對於「神學」的存在,及其 自命為「學問」這件事實,我們應該採取什麼態度?關於答案,讓我們不要閃爍規避。「 神學」和「教義」(Dogma) 當然不是普遍存在,但也非僅見於基督教。相反,回溯歷史, 在回教、摩尼教(Manicheanism)(20)、諾斯提教(Gnosticism)(21)、俄爾甫斯教(Orphism) (22)、波斯教(Parsism)(23)、佛教、印度教各宗派、及道教,在《奧義書》(Upanishads) (24)以及自然在猶太教中,神學及教義都以高度發達的形式存在。當然,它們的系統發展 各異其趣。在西方基督教中,神學及教義的經營,非但與比方說猶太教在神學上的成就對 比,要來得更系統化,或者朝這個方向努力,並且西方基督教在這方面的發達,具有凌駕 群倫的最大歷史意義。之所以會如此,並非偶然。這都是希臘心靈的產物,而西方一切神 學,都以希臘精神為源頭,一如(很明顯地)一切東方神學,都以印度思想為源頭。凡是 神學,皆是對神聖之事物(Heilsbesitz) 在理知上的合理化。沒有學術是絕對沒有預設的 ,也沒有學術能夠向拒絕它的預設的人,證明它本身的價值。可是,所有的神學,為了己 身的任務,亦即為了給己身的存在尋找道理和依據,又添加了幾個特定的預設。這些預設 的意義及幅度範圍各有不同。所有的神學─譬如說印度神學也不外此─都預設:世界必定 具有一種意義。─它們的問題便是:我們應該如何來詮釋這套意義,以使這套意義在概念 上成為可能(denkmöglich) 。這就像康德的知識論從一個預設出發:「科學的真理存在, 並且有其妥當性」─然後他問:在哪些概念性的預設之下,這才有其(具有意義的)可能 性?或者像近代美學家(不論像盧卡奇(25)那樣明白提出,或只是間接討論)從一個預設 出發:「藝術作品存在」─然後問:這如何才有其(具有意義的)可能性?這些問法都屬 於同一類。但是,一般而言,諸般神學並不以這項(在本質上屬於宗教哲學的)預設為已 足。它們通常要從一個進一步的預設出發:某些「天啟」,是攸關於救贖的事情─這也就 是說,這些事情使一種有意義的操持生命的方式成為可能─因此,我們必須要相信;它們 預設:某些心靈狀態與行為,具有神聖的性質,也就是它們構成了一種在宗教上有意義的 操持生命的方式,或至少構成了這樣一個生命型態的組成部分。這時候,這些神學要問的 便是:這些必須直接承認的預設,要如何在一個整體的世界圖像之內,得到有意義的詮釋 ?對於神學來說,這些預設本身和「學術」這回事全然無涉。它們不是一種尋常了解的意 義下的「知識」,而是一種「擁有」(Haben) 。舉凡信仰或其他各種神聖的狀態,凡無能 「擁有」這類狀態的人,也不能取神學為代用品,更不用說以其他學問充數了。反之,在 任何「肯定性」(positive)(26)的神學中,信仰者都會進入奧古斯丁(Augustine) 的話所 描寫的:我相信它,不是因為它悖理,而是完全因為它悖理(credo non quod, sed quia absurdum est) (27)。有本事去達成宗教行家(virtuosen) (28)這種「犧牲理知」(Opfer des Intellekts) 的成就,乃是具有積極(positiv) 宗教性的人最重要的特徵。事實之為 如此,適足以顯示,在「學問」的價值領域,和宗教上的救贖的價值領域之間的緊張關係 ,即使有了神學(正是神學讓我們見到宗教要求「犧牲理知」)─或者正是因為有了神學 ─也沒有解消調停的可能。 (20)摩尼教,亦譯作「明教」,是伊朗古代宗教之一,在瑣羅亞斯德教二元論的立場上,   吸收了基督教、佛教、及諾斯提教的成分,揉合成自己的獨特信仰,在唐代傳入中國   。 (21)諾斯提教是羅馬帝國時期希臘羅馬世界的一個秘傳宗教,其信仰與古希臘哲學有相當   關連,又受後起的基督教、俄爾甫斯教及伊朗的二元論影響。後來它與基督教結合,   形成基督教中的諾斯提派。 (22)希臘秘傳宗教之一,出現於公元前七至六世紀,曾對希臘後期的新柏拉圖思想發生影   響。 (23)波斯教主要是指瑣羅亞斯德教,即「祆教」,是古代波斯的主要宗教,主張善惡二元   論。但七世紀阿拉伯人征服伊朗後,一部分瑣羅亞斯德信徒不願改信回教,於八世紀   遷往印度西海岸地區,保持原有信仰,稱為「波斯教」。 (24)《奧義書》是印度婆羅門教的古老哲學經典之一,吠陀經典的最後一部分,吠檀多派   哲學的來源和重要經典。約在公元前七至五世紀成書,中心內容是「梵我同一」和「   輪迴解脫」,是婆羅門教和印度教的哲學基礎。 (25)指盧卡奇於1914年發表在韋伯編的《社會科學與社會政策文庫》中的"Zur soziolo- gie des modernen Dramas"一文。此文的英文節譯見Eric Bentley, ed., The Theo- ry of the Modern Stage (Harmonsworth, 1976), pp.425-450. (26)在基督教神學中,"positive theology" 有兩種可能的意思。一種是指著重歷史事蹟   、傳統、教義、教會傳承等因素的神學,和「自然神學」(natural theology)相對;   後者所關注的是理性與經驗,視之為認識上帝的原則。另一種意義是指和「否定神學   」(negative theology) 相對的一種神學,認為人類對上帝可以有正面的、肯定的認   識。韋伯在此處用此詞的意思,或許比較接近前者。 (27)參見《韋伯傳》,p.325註21。 (28)韋伯對「宗教行家」的解釋,見《經濟與社會》第2部分第6章第9節4。   [32 學者沒有犧牲理知的權利] 照道理說,只有門徒向先知、信徒向教會,才能「 犧牲理知」。但是,從來未聞新先知會因為一些近代知識份子的需要而出現(在此,我特 意再度利用這個已使某些人不愉快的意象)。這種近代知識份子,想用或可稱之為打了保 單的真古董,來裝飾他們的靈魂,而在這樣做的時候,卻又記起宗教也在這類古董之列, 可是宗教卻又正是他們所無的。於是他們以遊戲方式,用從世界各地搜集來的小聖像,裝 點成一座私人小聖堂,以代替宗教,光鮮自己,或者,他們用各種各樣的體驗,創造出代 用品,說這代用品具有神秘的神聖性,然後他們把它挾在腋下到書市上去叫賣。這純粹是 欺人或自欺。但是,像某些在過去幾年間默默成長的青年團體,當它們對本身的人性團契 關係,提供一種宗教性的、宇宙性的、或神秘性的詮釋時,這絕對不是詐欺,而是屬於高 度嚴肅、高度真誠的一件事,雖然或許這種事在其意義上,常常陷入一種錯誤的詮釋。誠 然,每一項真正博愛的作為,〔在當事人的意識中〕,都可以聯想到這個作為給一個凌駕 個人的領域,貢獻了一些永遠不會喪失的東西,但同樣地,在我看來,這類宗教性的詮釋 ,是否能夠給純粹屬人的共同體關係增加尊嚴,也確有可疑餘地─這就不是我們今晚要談 的問題了。   [33 面對「眼下的要求」] 我們的時代,是一個理性化、理知化、尤其是將世界之 迷魅加以袪除的時代;我們這個時代的宿命,便是一切終極而最崇高的價值,已自社會生 活(Öffentlichkeit)隱沒,或者遯入神秘生活的一個超越世界、或者流於個人之間直接關 係上的一種博愛。無怪乎我們最偉大的藝術,皆以隱邃柔斂(intime)見長,而非以巍峨奔 放(monumentale) 取勝;更無怪乎在今天,唯有在最小的圈子裡,在私人與私人的關係間 ,才有某種東西,以極弱的調子在搏動;換到以前的時代,這個東西,正是那曾以燎原烈 焰掃過各大社會,而將它們融結在一起的那種發出先知呼喚的靈(pneuma)。如果我們企圖 強求或「發明」巍峨剛發的藝術感性,那麼,會出現的將是像過去二十年間所建的許多紀 念堂、紀念碑那樣的可怕怪物。如果有人企圖在沒有新的、真正的先知的情況下,謀劃宗 教上的新力量,那麼,會出現的將是一種在心靈意義上相似的怪物,唯其後果更惡劣。最 後,至於講台上的先知,將只能產生狂熱的宗派,永遠無法造就真正的共同體。對於我們 時代的這種命運,誰若無法堅毅承擔,讓我們對他說:您還是安靜地、不要像一般回頭浪 子那樣公開宣傳,而是平實地、簡單地、回到舊教會雙臂大開而仁慈寬恕的懷抱中去吧! 它是不會為難您的。不論以哪一種方式,他總是要以某種方式奉上他「理知的犧牲」的─ 這是無法避免的。如果他確實能夠做到這一點,我們不會因此而責罵他。因為這種為了無 條件的宗教皈依,而採取的知性上的犧牲,從倫理的角度來看,和規避智識誠實這個平實 義務,並不是同一回事;如果一個人缺乏勇氣去澄清自己的終極立場,轉而用軟弱的相對 主義論調,減輕這個義務,那就是在規避智性誠實這個平實的職責。在我看來,為了宗教 皈依而犧牲理知的人,比講台上的先知有更高的地位,〔因為〕後者沒有了解到,在教室 的範圍內,唯一的德性,便是平實的知性誠實。不過,這種知性上的誠實,要求我們指出 :在今天,所有在等待新先知和新救主的許多人,所處的情境,和以賽亞預言所記的流亡 時期以東(Edom)的守夜人那首非常美的歌,所唱出的情境,完全一樣:   有人從西珥不住的大聲問我:「守望的啊!黑夜還有多久才過去呢?守望的啊!黑夜 還有多久才過去呢?」守望的人回答:「黎明來到了,可是黑夜卻還沒有過去!你們如果 再想問些什麼,回頭再來吧。」(29)聽這段話的那個民族,已經詢問並等待了兩千餘年了 ,我們知道他們令人戰慄的命運。從這件事,我們要汲取一個教訓:只憑企盼與等待,是 不會有任何結果的,我們應走另一條路:我們要去做我們的工作,承擔應付「眼下的要求 」(Forderung des Tages) (30),不論是在人間的事務方面,抑是在成全神之召命的志業 (Beruf) 方面。只要每一個人都找到了那掌握了他的生命之弦的魔神,並且對祂服從,這 個教訓,其實是平實而單純的。 (29)《以賽亞書》21章11至12節。 (30)引自歌德的Maximen und Reflexionen。參見《韋伯傳》,p.90註17。   (全文完)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58.114.212.67 ※ 編輯: ccyares 來自: 58.114.212.67 (04/21 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