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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twstreetcorner.org/2013/04/15/caihongzheng/ 蔡宏政 /中山大學社會系 ◎碾碎自我身心,貢獻給國家資本積累 資本主義的共同特徵是不斷追求資本積累,為了不斷追求資本積累,資本主義進行的形式 繁複多變,簡直是變形金剛。它可以是壟斷生產工具的積累,或大規模生產的福特主積累 ,也可以是販賣品牌商標或文化符號的「晚期資本主義」,或是全球化製造與管理的彈性 積累,還可以是把錢本身當商品拿來賣錢的金融資本主義,甚至於可以是通過戰爭來「創 造性毀滅」,解決生產過剩危機,製造出戰後的長期榮景。 不過這個不斷追求資本積累的過程中有一個內在的緊張性,一方面,積累的要求,會將人 類社會與周遭環境不斷商品化,但是另一方面,做為勞動力來源的人,卻不可能只以勞動 力商品的方式存在,因為人同時也是道德、宗教與美學上的存有者,後者才是構成人類存 在的終極價值。理應成為人類存在的終極價值,本身卻被資本積累的日常運作所凌越踐踏 ,構成了資本主義社會的根本矛盾。 對於資本主義的工具理性為何會凌越人類存在的價值理性,韋伯在《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 精神》中提供了一個饒富深意的論證:工具理性之所以凌越人類存在的價值理性,是宗教 因素,它讓資本積累成為具有終極價值意義的象徵,換言之,工具理性之所以能轉化成為 終極的價值理性,是由於的人們自我定義而成,人類在資本積累中找到他們皈依的終極價 值。 事實上,資本積累被轉化為俗世的終極價值,有著比韋伯論證更為普遍的世界史意義。從 重商主義開始,「資本積累」一直都是民族- 國家發展策略的主要政治經濟學邏輯。只是 這個終極價值不是由宗教母體破繭而出的自利動機,而是一種被想像成道德共同體的民族 主義,人們義無反顧地碾碎自我身心,奉獻於國家的資本積累,以便在民族興盛的英靈殿 中獲得永生。 這一發展策略,對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的第三世界國家尤其真實,戰後所誕生的一百多個 新國家,大多是由戰前的殖民地與次殖民地演變而來,經濟發展的目的,是要在形式上的 政治獨立之後,追求脫離殖民地時期的經濟依賴,達致真正的民族獨立。在當時的歷史條 件中,經濟獨立意味著建立自己的民族工業,特別是上游的重工業,這也就構成了戰後第 三世界進口替代工業化的基本發展理路。 ◎「以農養工」創造出的階層化社會福利體制 作為一個大型但發展落後的農業國家,戰後中國所採取的進口替代重工業化路線,事實上 也是拉丁美洲、非洲、印度及部分東南亞國家的主流思想,只是中國的成就尤其突出。在 人口年增率2.4%的情況下,國民所得在第一個五年計畫(1952-1957)中依然達到8.9%的 年平均成長率,亦即每11年國民所得達到倍增,其中農業產出與工業產出分別以3.8%與 18.7%的速度增長。戰後的投資增長率由戰前的5%陡增到20%,是同時期印度的兩倍,大約 等同於1928年蘇聯在史達林時期的最高峰。 如此異於其他國家的超標積累率,依賴的是中國不尋常的農業剩餘汲取,以便轉移至工業 部門,形成一個後進農業國家工業資本的原始積累。計畫經濟的基調,就是以犧牲農民, 來換取高度工業資本積累的城市工業∕鄉村農業的二元發展。在國家高度汲取政策下,雖 然工人與農民一樣處於所得過低的待遇,但是工人過低的現金工資是由相對優厚的社會福 利實物給付來補充。 在這個社會主義經濟體制下,維持再生產的的社會保障制度因此被分為三個階層。首先是 國家機器的執行者,包括行政單位與事業單位人員,他們擁有高所得替代率的退休金,以 及優厚的公費醫療,資金來源由政府編列預算,全額財政補助。其次為城市工業部門的職 工,有相對完整的養老、醫療保險與住房、副食、教育等津貼。最後是佔當時人口七成多 的農村居民,他們是重工業化高度積累的直接負擔者,國家宣稱農民可以用土地產出進行 風險防禦,所以沒有養老制度的設計,只有屬於社會救助的「五保」制度(保吃、保穿、 保住、保醫、保葬)。在醫療保險上則有普及式的合作醫療,維持基本水準的公共衛生與 醫療照護。城鄉明顯的生活差距使得國家必須在1958年實施戶籍制度,將往都市移動的農 民汙名化為「盲流」,強行將他們封閉在農村出生地,從而造成城鄉之間所得與生活機會 的不平等。 因此,即使中國採取社會主義經濟,市場交易在1950年代後期基本上已經被消除,但還是 得在資本主義世界體系下進行重工業化資本積累,中國政府之所以必須在國內運用農工剪 刀差以汲取農業剩餘,正是因為它必須藉此在世界市場上交換工業產品。所以中國農民事 實上承受了雙重的剝削,除了全球市場的競爭外,他們還必須忍受國家刻意壓低到維生水 準以下的實物工資。所謂「社會主義國家」,只是把生產工具由資產階級壟斷轉變成國家 機器壟斷,而「具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則是對農民有著異於其它國家的高強度剝削 。為了將有限資源投入重工業化,有效的生產活動不是來自於市場的自由競爭,而是國家 指導下的紀律與順從,有限的資源也不能用來改善民生,所以需要大多數人為國家民族做 更大的犧牲,以求得民族工業的儘早建立。 ◎中國經改的趨勢,就是新自由主義的意識型態 中國改革開放的高成長率在今天一再地被歌頌,情形一如1980年代的日本。其實,以貧富 差距加大、私有化加劇、以及金融深化所帶來的商品化傷害而言,中國經改反映的趨勢其 實就是世界經濟體系在1980年代中期發動的新自由主義邏輯。如同Karl Polanyi所指出的 ,一個完全按照市場原則來自我組建的社會,在現實生活中根本是不可能的,因此,唯有 依賴國家機器這隻看得見的手,強力介入,才能改造社會,使社會真正配合勞動力、資本 與商品的「自由」流通。 1992年鄧小平南巡之後,中國經濟的突飛猛進的主要關鍵,就是國家配合跨國資本,以城 鄉差距拉動了地表上最大規模的移工群─農民工,以戶籍制度維持階層化的公民身份,使 得農民工在都市受到歧視性勞動條件的不平等對待,工資被看得見的手,制度性地壓低到 「廉價」程度,由於中國的社會保險制度在繳費與給付之間講求嚴格的對應關係,因此工 資的階層化直接代換為福利階層化,去商品化的能力必須視被保險人繳費能力的高低而定 ,低工資的結果就是低保障水準的社會保險,因此農民的再生產成本幾乎都由他們自己負 責,低工資與低福利就是中國勞工廉價的公開秘密,也就是馬克思所謂「閒人莫進」的剝 削機房。中國農民,這個維持計劃經濟高積累率的法寶,在改革開放後繼續擔任「中華民 族偉大復興」所需要的高積累率之踏腳石。即使是根據官方的數據,我們都可以清楚地看 到,改革開放過程中,經濟自由化造成的城鄉差距,幾乎無法逆轉了。 ◎資本積累的安全閥:社會保障 從早期心虛的「市場是社會主義的有益補充」,到中期遮掩的「姓社姓資,存而不論」, 以至於現今昂首高歌的「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張茵,一個全國政協委員,同 時也是東莞富商與富比士榜上的富豪,如今已經可以毫無愧色、甚至於受盡委屈般地說「 血汗工廠是遭人忌妒」,有些「新自由主義」學者甚至於強調,血汗工廠是中國的「後進 發展優勢」。 但是Polanyi曾論斷:「倘若容許市場機制成為人類之命運、自然環境、甚至於購買力大 小之唯一主導者,它就會摧毀這個社會」。2003年的SARS風暴終於讓中國政府意識到落後 的農村會帶來整體發展上多致命的衝擊,從2003年之後,中國政府就計畫在城鄉統籌發展 下,實施全民醫保。在城鄉醫療統籌規劃的方針下,重慶市在2007年推出「城鄉居民合作 醫療保險」,凡是具有本市城鄉戶籍的農村居民,和不屬於城鎮職工醫療保險覆蓋範圍的 城鎮居民,包括學生(除大學生外)和兒童,以及其他非從業城鎮居民,均可在戶籍所在 地自願參加這個保險。 「左派」學者對「重慶模式」高度評價,在薄熙來事件之後,崔之元也還堅持:「如果說 深圳和上海分別是中國20世紀80年代和90年代的象徵的話,重慶則展示了21世紀頭十年中 國的發展勢頭」。在他的描述中,重慶的城鄉統籌實驗可以無條件地賦予農民工城市居民 戶口,「使得他們在養老、住房、醫療、就業和子女教育上,享有和城市居民完全一樣的 待遇」。依照2010年重慶市政府發佈的《關於統籌城鄉戶籍制度改革的意見》,也的確計 畫到2020年將市內的1000萬農民轉為市民,實現70%城鎮化水平。 ◎重慶社會福利改革模式的困境 但是有些中國學者測算,這個計畫如果實現,因農民遷入所需要的養老金支出缺口在2030 年,最高可能達到市政府財政總收入的22%,而原有城鎮居民所需養老保險支付佔8%。如 果再加上醫療保險,福利支出佔財政負擔的比例,很可能會超出歐洲福利國家水準。重慶 市政府是否願意接受這麼高額的財政負擔來「結窮親」嗎?城裡人願意將「他們的」養老 基金跟這些湧入的農民風險共攤嗎?福利提供是去商品化的消耗性事業,政府的財政投入 一定會降低重慶的資本積累速度,這是重慶市政府願意接受的嗎? 現實上,重慶市政府並沒有打算推動「和城市居民完全一樣的待遇」。 2007年推出的「城鄉居民合作醫療保險」,最主要的特徵是,城鄉合作醫保將保險分成繳 費高低兩個方案,高繳費者有高給付水準,低繳費則只有低給付水準。具有本市城鄉戶籍 的農村居民,和不屬於城鎮職工醫療保險覆蓋範圍的城鎮居民,可以在戶籍所在地自願參 加低繳費的保險方案。從長遠的規劃理想來說,這種統籌設計是希望打破過去城鄉二元的 格局,將城鄉人口全部納入單一的醫療保險制度裡面。一個理想的狀況是,給付水準較好 的高檔醫療保險,可以持續吸引所得較高的農村居民與城鎮非就業人口,從而擴大涵蓋人 口,最終與城鎮職工保險整合,達到單一社會保險的風險分攤效果。在高檔醫療保險實施 穩固下來之後,低檔保險的給付水準就可以逐步上調到與高檔相同。當然,低檔的保險費 率也必須相對應地上調,如果因為參保低檔的人都是所得較低的農民,那就通過社會救助 的方式,由政府直接補貼保費差額。 但是這個理想遠景的實現,卻必須有賴於一個關鍵性的條件,那就是大部分農民的收入在 將來要能趕上城鎮居民的水準,一個給付水準不錯的較高檔醫療保險,才能夠吸引足夠多 的農民繳交較高的保費來運作下去。但是,中間收入人口的比例上升意味著中國未來的發 展必須逆轉改革開放以來所得差距擴大趨勢,這才是中國改革真正艱鉅的地方。 如果農民收入無法趕上城鎮居民的工資增長的話,那麼醫療保險的城鄉統籌可能產生兩個 結果。最直接的方式,是重慶市政府對數量龐大的農民進行財政補貼,但這就捨棄社會保 險財務均衡的原則,走向城鄉統一的準公醫制度,姑且不論重慶市政府的政策偏好,這種 計畫所需要的財政能力即使是在毛主席時代,也是無法想像。第二種情形是下調保費(當 然給付也隨之縮減),在高檔與低檔再劃分出中間的檔次適用於不同收入的農民,但這其 實是重複了階層化福利體制的邏輯。它會鞏固現今我們已經看到的福利階層化現象,貧窮 的農民、農民工與城鎮底層工人,是依賴國家補助的低水準醫療保險,擁有平均水準以上 所得的富農、正規城鎮職工與三資企業員工,則成為第二檔醫療保險的主力,最後真正高 所得的經濟菁英則投向豪華的補充醫療。 ◎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總是讀書人 用國家專斷的權力犧牲大多數低階層人民的生活福祉,以求得超常速度的資本資累,這就 是「具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右派強調用國家專斷的權力排除任何自由市場 的障礙,以達到最大積累;左派則強調用國家專斷的權力「發達國家資本」,才能有計畫 的達到高速資本積累。關於這點,清華大學歷史系秦暉教授有頗為生動的描述:「咱們的 左派鼓動國家向老百姓拼命收錢,不收就是該死的“新自由主義”;而咱們的右派就說國 家不必為老百姓花錢,否則就是可惡的“福利國家”」、「中國“左”起來給政府擴大權 力很容易,但追問它的責任卻很困難;中國“右”起來呢?那推卸政府的責任很容易,但 限制它的權力卻很困難。這樣搞,當然也有優越性,那就是原始積累的速度快」、「現在 西方經濟學的左右派都覺得中國模式的確有吸引力,左派表揚中國低自由,右派表揚中國 低福利,出現了一場大合唱」。 余英時教授曾論斷,原始儒家是立基在道統,對君主專斷的權力持批判的態度,但是在漢 朝之後儒家逐漸法家化,原始儒家批判性的「仁義之道」被代換成法家「尊君卑臣」的君 主權力壟斷。陽儒陰法的結果是,君王們可以用儒家仁義禮教的道德理由,遂行他們「賞 罰不測,群臣震恐」的權力專斷,而知識份子則必須「與時俱進」、「曲學阿世」,為這 種傳統中國權力差序格局構築各式精巧的詭辯,成為附庸權力、「以經術潤飾吏事」的紹 興師爺。如果我們說這個「君」指的是一個無須人民同意的權力壟斷集團,而「臣」指的 是底層農工勞動者,那麼今天「具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經濟」所體現的,還是「尊君卑 臣」邏輯,進行重商主義式的資本積累,只是它現在的響亮的外號是「納貢體系的歷史復 歸」或「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 -- (有興趣參與台大工會運作者,請mail至工會信箱或工會臉書私訊) 台大工會信箱 [email protected] 台大工會Blog http://ntu-laborunion.blogspot.com 台大工會臉書 http://www.facebook.com/ntu.laborunion 台大工會日 每周三@二活921教室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36.227.254.110 ※ 編輯: smartken 來自: 36.227.254.110 (05/12 19: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