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板 TW-history 關於我們 聯絡資訊
http://gushi.tw/chen-shun-chen/ 陳舜臣紀錄片的研究員路那根據陳舜臣自傳《半路上》, 以及當時相關人物的回憶、記錄, 重現了陳舜臣眼中二二八的那些事、那些人,那些不該被遺忘的時光。 (文中上色亮字,出自陳舜臣自傳《半路上》) -- 槍聲響起後,陳舜臣被迫結束台灣生涯,回到日本寫下他記憶中的二二八 出生於1924年的陳舜臣,是日本知名的推理小說家、歷史小說家與散文家。他以講述華僑 謀殺案的《枯草之根》,於1961年獲得定位為推理小說新人獎的江戶川亂步獎出道,此作 亦同時入圍隔年的日本偵探作家俱樂部獎,最終雖未獲獎,但以初出茅廬的姿態而有此番 氣勢,令人印象深刻。 日後,陳舜臣成為繼邱永漢之後,第二位獲得直木賞的在日台灣人作家,與第一位拿全了 江戶川亂步獎、直木獎、日本推理作家協會獎的三冠王作家,更首開日本創作中國歷史小 說的風氣。 在1945年經歷了神戶大空襲(電影《螢火蟲之墓》的背景)後,祖籍新莊的陳舜臣終於擺 脫了戰爭的陰影。然而,太平洋戰爭結束的同時,在日台灣人也陷入了國籍轉換的困擾之 中。 或許是想要擺脫這樣的處境,也或許是想要認識一下新的「祖國台灣」樣貌,陳舜臣在 1946年,與其弟敏臣一同返回新莊,試著在祖居地上展開新一段的人生。 當時,仍需升學的陳敏臣考取了臺灣首批公費留學生,到了上海留學。其後,這批留學生 因為1949年國共分治,有的從此無法回到臺灣(相關故事,可參閱《一九四六‧被遺忘的 台籍青年》一書)。 因戰爭結束而中斷的學術事業的陳舜臣,因仍眷戀著學術事業,在日本教授的介紹之下, 到台灣大學拜見了林茂生教授,希望能以擔任助教的形式,繼續他的學術之路。在《半路 上》一書中,陳舜臣是這樣描述兩人見面的經過的: 我單刀直入的請教對方,能否讓我在這裡借用印度與西亞的書籍。 林茂生教授懷疑地看著我,大概以為我是要來找工作的年輕人。──之前也來過 一個說不要薪水,只要有張書桌與座位就好的人。 不過我拒絕了。至少要寫好論文拿來讓我審查,如果審查沒通過的話,不管要不 要薪水,都不可能在大學裡安插職位。先拿論文來。 林教授大概說了這麼一段話。 這完全是合情合理的要求。光是能與老師見面,交談上幾句,林老師就算施惠於 我了。 生於1887年台南的林茂生,原籍屏東東港。他在 1916 年拿到東京帝國大學文學士, 1929年獲頒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哲學博士,是第一位在美國拿到哲學博士的台灣人。 曾在1945年發表「慶祝臺灣光復」演說的林茂生,於同年創辦《民報》,該報社論日後多 次批評陳儀主持下的行政公署施政。1947年3月11日,時任台大哲學系教授的林茂生被人帶 走,從此「失蹤」。 像那樣「失蹤」的人,還有陳舜臣的親友王育霖。 1919年出生於台南的王育霖,在就讀日本東京帝國大學法科時,即取得司法官資格,之後 更成為日本本土第一位台灣人檢察官。王育霖之姊嫁給了神戶怡利公司的蔡東興(蔡東興 的父親蔡炳煌本籍台南)。因戰爭時疏散的關係,陳舜臣家與蔡東興家曾經比鄰而居。 戰後,王育霖和陳舜臣同時期回到臺灣。回到臺灣的王育霖當上了法院檢察官,在偵查一 件奶粉貪瀆案時,發現時任新竹市長的郭邵宗涉案。執意辦案的王育霖,之後反在郭邵宗 下令之下,被警察局長率領警察持械包圍並搶走辦案卷宗。王育霖憤而辭職,改任建國中 學老師與《民報》的法律顧問。二二八事件發生後,自知將遭報復的王育霖走避不及,被 捕遇害。 然而,當時身在新莊中學教書的陳舜臣,並不曉得林茂生和王育霖在後續混亂中的遭遇。 2月27日查緝私菸事件與28日長官公署前抗議群眾遭害事件後,陳舜臣所聽到的,是不知真 假的流言、是不被信任的廣播,與越過河岸的槍聲。 即便在那個通訊不太發達的年代,這樁發生於台北的事件仍以極快的速度傳播開 來。長官公署前死傷者人數,也從個位數到百位數不等,跑出了各式各樣的說法 ,我們位於新莊,其實並不清楚事情真相。我們只能等在台北上班工作的人回來 後,從他們口中聽取資訊,即便如此仍然摻雜了許多不同版本,而廣播電台都是 「阿山」的,因此最初的時候大家並不信任廣播。 儘管一開始不信任廣播,但隨著其後二二八事件處理委員會的成立,宣傳組長王添灯的聲 音,成了許多臺灣人的共同記憶。 提起二二八事件,對像我們這種地方上的人,就等同於透過廣播聽到的王添灯的 聲音、蔣渭川的聲音。 王添灯於3月11日被捕後,遭憲兵第四團團長張慕陶以汽油生焚而亡,時年四十八歲。為官 方進行廣播的蔣渭川亦遭張慕陶攻擊,雖幸運生還,但時年十五的四女巧雲與更小的兒子 松平卻一死一重傷。 附帶一提,兇手張慕陶在1948年7月調職升官,死於1985年,享年八十四歲。而他手下的憲 兵姓誰名啥?之後有著什麼樣的人生?在事發七十年後的現在,仍然不全為外界所知。 除了聽廣播外,更精確的消息來源,是身邊親友的見聞。臺大生化系教授蘇仲卿,當時在 民報社打工,目擊了私菸與後續事件的現場之外,更有被槍指著逃跑的親身經驗。 後來,由於社長林茂生失蹤,民報社關閉,失業的蘇仲卿遂到了新莊中學教書,與陳舜臣 結識。由於兩人的共同興趣是飲酒,在深夜對飲之際,應該也交換了許多對時局的看法吧 。可以肯定的是,當時兩人的身邊,都存在著事件的犧牲者。 28日,當長官公署前的抗議群眾有六人遇害後,民眾對陳儀代表的國民黨政權與隨此一政 權而來的「阿山」之憎厭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彷彿為了替長官公署前的悲劇討回點公道,接下來最熱烈話題,就是如何對「阿 山」展開報復。 人們開始在街頭上抓住阿山,施以老拳加以制裁。不過要如何判斷是否為阿山, 也是個問題。 一開始嘗試以是否能講台語來區分台灣人與阿山,普通被稱做台語的,是指閩南 語(福建省南部方言),台灣人之中約有八成通用此語,但客家人並不使用。與 屬於少數的原住民也能通用的語言,則是日語。 以日語攀談,如果對方沒法回答,大致就可以認定是阿山。有些年長者或未曾就 學的台灣人也不懂日語,這種時候就憑感覺分辨。 —你是蕃薯還是豬? 事件逐漸擴大。 根據陳舜臣的說法,3月1日時,鐵路警察隊「對一群來問列車何時出發的學生們開槍掃射 。而這導致了民眾前往鐵路管理局抗議,「當局請來的軍隊卻出動了裝備有機關槍的卡 車,開始向街頭掃射。據說此時出現了約30名死者,傷者則超過百人。宣布戒嚴,一夜槍 響不絕。」那天,陳舜臣留宿叔父家中,與親友有著讓人又好笑又悲傷的對話。 當天我留在叔父家中。外面傳來啪啪聲響,隔壁的爺爺還一派悠閒地說: 「那是爆竹的聲音嗎?唉呀,今天是哪裡辦廟會呀?」 不過從集會回來的叔父則邊搖頭邊說: 「阿山好像在反擊啦。我們這附近還沒有人找過阿山的麻煩,如果能不出 大亂子就好啦。」 然而事與願違。 陳舜臣的弟弟敏臣當時已在上海留學。獲知消息後,在上海的台灣人們群集於臺灣同鄉會 館,聽取廣播訊息。由於身在大陸,他們比起故鄉的同胞,要早一步知道國民政府欲狠下 殺手之事,他們努力地想要將訊息傳往臺灣(「與其交涉,不如趕緊逃跑!」「王添灯先 生處境最危險。立刻逃往山地!拜託高砂的兄弟們!」「前往琉球也行。總之在大量軍隊 抵達台灣前,趕緊逃走!」),但當時線路不通,後來雖透過在日本的台灣同鄉謝春木輾 轉聯繫,卻已經晚了一步:軍隊已經抵達了。 3月8日,國民黨憲兵隊第四團搭乘「海平號」、二十一師團的八千士官兵搭乘「太康號」 抵台。他們的到來,是血腥大屠殺的開端。這惡夢降臨的首日,掃射的槍聲之大,連與台 北一河之隔的新莊,都能清楚地聽聞。 這些部隊與之前駐台的「阿山兵」不同,是配備美軍轉讓武器的軍隊。他們從最 初即被告知,因為在台灣有敵人,所以必須前往執行戰爭任務。登陸的時候他們 同時開槍迎擊。2 月28日當天雖然也有開槍,但新莊幾乎聽不到聲音。3月8日的 槍聲,因為有萬餘軍隊臨陣胡亂掃射,那聲音就非同小可了。而且其中還包含了 一些機關槍。 當時聽得出來那可能是槍聲,但卻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但不用太久,陳舜臣就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很多、很多的台灣人遭到射殺。 當時我所聽到的槍聲,究竟殺死了多少台灣人? 只有在遠處聽到槍響,這件事讓我感到非常內疚。隨著那些槍聲,自己同胞的性 命一個隨著一個隕落,而自己當時卻無法實際感同身受,讓我至今仍懷抱著罪惡 感。 如果被問及,當時我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聽那些槍響,我只能回答:──懷著滿 心的祈禱聽著。 如果問我祈禱些什麼,那就是祈求實際聽到的那些槍響,不是恐怖的殺人槍彈聲 ,而只是威嚇用的空包彈。 隨著事件的擴大與戒嚴令的實施,報導受到嚴格的管控。陳舜臣想知道事件的過程,想到 了透過外國雜誌報導釐清狀況的方法。他前往台北的美國文化中心,讀了當期時代雜誌上 刊登的報導。 「人在台灣,面對發生在台灣的事件,卻得透過美國雜誌來理解狀況,實在相當 諷刺。」 但或許最諷刺的是,直到七十年後號稱已然平反「事件」的今日,我們依然無法確認到底 有多少加害人,以及他們應該受到什麼樣的懲罰。 在「事件」發生之後,白色的恐怖開始瀰漫在臺灣的天空下。那網羅無所不在,無法燒毀 也難以斷開,它網進了陳舜臣新莊初中的同事劉碧堂、網進了校長陳炯澤,也網進了陳舜 臣好友何既明,這位原本要一起開書店的朋友。 該走還是該留? 陳舜臣與陳敏臣最終離開了臺灣,回到有父母與未婚妻在的日本。在自傳中,陳舜臣說他 原本在臺灣就只想待兩年,待了三年是由於局勢變化的速度出乎預料所致,本就沒有長久 居留的打算。 然而也是在同一本自傳中,陳舜臣這樣說: 「如果我沒有先訂婚,或許就不會回日本,而會選擇留下來幫助何既明等人 開的書店。書店五人組變成六人組,在白色恐怖之下,逃得慢的我,或許將 如何既明所說的,將會遭逮捕而從世上消失吧。」 最終,陳家兄弟的離去,或許可以歸因於相較於中國國民黨統治之下的臺灣,在美國佔領 之下的日本更是個能讓人能安居樂業的地方吧。 正如我看過二二八事件地獄般的場景,弟弟也在上海暨南大學看過鎮壓學生運動 的地獄般場面。因此我們兩人都想要趕緊回家。 陳儀、蔣介石與國民黨政府對待無辜群眾與知識份子的殘暴姿態,深深地震撼了陳氏兄弟 。遣詞用字一向舒緩而優雅的陳舜臣,在自傳中提及這段往事時,運用的字詞可說是異常 的激烈。在那難得顯露的深惡痛絕背後,沈澱已久的傷痛依然歷歷可見。 陳儀這幫人,把所有的台灣知識份子都視為敵人。 他們只顧著追求自己的功績,為了達成目的,完全不管會讓多少人流淚。對於這群 人,我實在沒法不怨恨他們。 人要離開一段感情多遠,才能夠毫無芥蒂地微笑以對?又要離開一場屠殺多遠,才能夠心 平氣和地檢視一切悲慘的細節? 2001年1月,我站在該紀念碑之前。54年前士兵們掃射的槍砲聲,又重新在我腦海 中響起。事件中犧牲的人們,他們的臉龐不斷浮現又消逝。 每到這個時節,我總是會忍不住重複播放 U2 的《血腥星期天》。有那麼一場演唱會,波 諾在舞台上唱完這首歌後,一個個地念出「血腥星期天」的受難者姓名。 之後他說,「29個人,太多了。」 How long, how long must we sing this song? 或者,也許更適當的問題是,我們何時 會寫出屬於自己的〈血腥星期天〉?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122.100.82.143 ※ 文章網址: https://www.ptt.cc/bbs/historia/M.1488461432.A.C06.html ※ 編輯: Aotearoa (122.100.82.143), 03/02/2017 21:36:44
j31712: 推《枯草之根》《憤怒的菩薩》 03/03 01: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