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雲門一起長大

[Imdancer (我的報台)]

「雲門三十年」系列
  跟雲門一起長大

◎侯文詠 　(2003.08.12)

     有一次，朋友請吃飯，座上佳賓有雲門的林懷民老師，還有舞蹈空間的平珩。平珩
講了一個笑話。

    「林懷民小時候來我們家，我叫他林叔叔，後來從美國回來在舞蹈系教書時，叫他林
老師，現在熟了，叫他老林。」

    雲門三十年了，不知怎地，我就是不停地想起這個笑話。雖說是個笑話，不過想想，
更像是個恭維。林懷民好像永遠都不會老，一直等在那裡，好讓我們一個一個變得比他更
老……

    雲門三十年了，前十年我能參與的不多。「薪傳」首演的時候，我還在南部讀高中，
無緣見識。當時三毛寫過一篇文章，說她看「薪傳」是如何感動得流下了眼淚……我很難
想像為什麼看跳舞也可以看得流眼淚。沒想到，好幾年以後，我看「薪傳」時，也一樣是
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窮學生看精緻表演

    後來我變成了醫學院的學生，真心地渴望將來成為一個優秀的醫生。當時台北精緻的
表演都在國父紀念館，一個普通的學生得省吃儉用才能買一場票。像我這樣的學生買了票
以後，當然也就沒有多餘的錢買一套像樣的西裝。我記得有一次看表演中場休息時，遇到
班上一個很有錢的男生西裝畢挺地帶著盛裝出席的女友，傲氣滿滿地對我說：

    「看這種高級的表演要穿正式的服裝懂不懂？沒有錢就少來這種地方丟臉，知不知道
？」

    我很不服氣，可是又不知從何說起。好幾年以後，我第一次見到林懷民老師時，我立
刻就感覺到了，他跟我一樣，都是鄉下孩子──我們從來沒有忘記過這件事情。後來雲門
到鄉下、到山上到海邊，去跳舞，跳給有錢的人看，跳給沒有錢的人看，跳給全台灣，甚
至全世界有氣質沒有氣質的人看。每次看到這種消息，我就很高興，覺得雲門好像在替我
說話──我年輕時不服氣又不知如何爭辯的問題，他們用舞蹈回答了一切。

    林懷民笑我少年老成


到我開始真正有錢買票之後，雲門的舞碼我從來沒有錯過，反倒是雲門停了好幾年。等雲
門又決定要重新再出發時，我的人生已經忙得團團轉了。那時候我做很多事情，當醫師，
從事研究，教書，又寫作，還接很多演講，主持廣播節目。雖然外在的名氣很大，可是我
的內心卻覺得又累又徬徨。當時每次雲門有新舞碼我就請林懷民老師來廣播節目裡面。說
是介紹雲門，還不如說是想和林懷民老師聊聊。林老師的行程很緊，因此錄音的時間不好
敲。可是每次他一來，錄音兩個小時，錄完音我又抓著他聊。結果是我和他聊天的時間比
錄音還要久。我當然不至於像看心理醫師一樣拿著自己的問題問林老師。兩個人就繞著生
命、文化、藝術的課題一直聊。聊到最後，林懷民老師很敏感地問我：「奇怪喔，你才三
十出頭歲，就在想這些事情？怎麼這麼快就變老了？」

    那時候聊的很多事情都忘了，可是我還記得林老師說：「如果連瑪莎．葛蘭姆舞團都
有做不下去的時候，雲門這一點小小的挫折算什麼？」或者是「不要忘記，每天要對自己
微笑。」大概就是這些氣氛對我那時候的人生轉折提供了幫忙，讓我想清楚了一些事。那
時候只要遇到過不去的事，我就學著林懷民的模式說：「如果像林懷民那樣，都還可以給
自己一個微笑，我自己碰到的這一點小小的挫折算什麼呢？」

    雲門後來又成立了雲門２。雲門２比雲門還要更年輕，更有活力，他們希望延續雲門
的精神，吸引更多年輕的朋友一起來看舞蹈。雲門２的團長羅曼菲後來變成了我的好朋友
。我對她第一印象是「輓歌」。羅曼菲一個人在舞台上轉啊轉地轉十幾分鐘。後來她到我
的廣播節目裡面來，我才知道她的年紀比我還大。我問她人生最大的願望是什麼，她說：
「一直跳舞。」

    跳舞的人都不會老

    羅曼菲有一次動了一個肺部的大手術。手術隔天我和蔡康永一起去醫院看她時，她已
經下床了，正在拉筋，抬腿，做做這個動作，又做做那個動作。那一陣子只要有關心的朋
友問我曼菲恢復的狀況，我就說：「她開完刀隔天做的那些動作，就算我沒開刀，恐怕也
是做不出來的。」

    一邊說時我想起平珩的笑話，心裡嘀咕著：真是的，你們這些雲門的掌門人，一個一個
都不會老也不會死。曼菲一直迷信我對年輕人有一些影響力，所以好幾次讓我在雲門２表
演的中場跑出來說話，介紹舞蹈。我一出場看到很多年輕人來看表演，勁全來了。聽著滿
堂年輕人的哄笑聲，我自己也很陶醉，彷彿我也沾了一點雲門不老不死的邊。我得意洋洋
地幻想：「好呀，你們這些小鬼，當年我還不是跟你們一樣年輕。看我學林懷民、羅曼菲
，我就在這裡等著你們變老……」

    為二十一世紀加油

    二○○○年新年前夕，我們在國家劇院看「焚松」首演，台上台下一起倒數計時。節
目結束之後，我跑到後台去喝紅酒，又和林老師以及好多人熱情擁抱。回家的路上，滿滿
都是看舞的散場人潮。一個觀眾騎著摩托車經過，放慢車速，對我大叫：「侯文詠。」

    我回過頭去，說：「你好。」

    「我們很喜歡你的作品，加油！」他大聲的叫。他身後載的一個長頭髮女孩子，對我
比起大姆指。

    我也對他們比起大拇指說：「你們也加油！」

    那是二十一世紀開始的那個鐘頭，我得到的第一個祝福。那時候我已經辭去醫生的工
作，確定我的人生會是一個作家。我一邊走一邊想起很多事。就好像我的人生本來不是作
家，台灣貧瘠的養分其實也不應該孕育出雲門這樣的舞蹈和典範才對……不知怎地，想著
想著，平珩那個笑話又浮現了上來。

    「林懷民小時候來我們家，我叫他林叔叔，後來從美國回來在舞蹈系教書時，叫他林
老師，現在熟了，叫他老林。」

    這樣想著時，我忽然理解到，一路成長有雲門相伴，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情。

    雲門三十歲了。祝福並且加油！

    （本文作者侯文詠，作家，醫師，本刊「三少四壯集」專欄作者，著作受到讀者廣泛
喜愛，一出書常進入書市排行榜，最新著作《危險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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