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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發表於部落格:http://www.wretch.cc/blog/wagaboa/11444790   七等生在他的小說〈我愛黑眼珠〉中,以魔幻寫實的方式建構了一座真空的城市;譴 了一場無來由的災難;復又於災難中造了一位行為匪夷所思的男主角。藉由觀察李龍第在 這場突如其來災難中的舉措,我們可以探討自由的問題、探討責任的問題、探討愛情的問 題。然而最終,我認為,七等生所揭示的是一種原生性的孤獨感。無論我們如何深刻地思 考李龍第的愛、他的選擇、抑或他的逃避,最終我們還是要回到生命孤獨的問題;一種本 質性、本體性的孤獨感。 生命的「被拋擲性」   〈我愛黑眼珠〉有著非常明顯的存在主義色彩。按照存在主義的講法,人生沒有意義 ,至少一開始是沒有的。人無法選擇自己如何出生、要不要出生。每個人都是無端被「拋 擲」到這個世界上。是以存在先於本質,最初的最初,你只是沒有意義的一團存在而已。 而人的任務,就是要在最初的無意義當中找到意義,以尋回自己的本質。   小說的初始,李龍第搭車前往電影院等待他的妻子晴子;並且在等待的時候,買了兩 塊嵌有葡萄乾的麵包和一朵香花。這一切的行動,都處在一個既有的意義網路之中:他在 等待他的妻子,他愛她(或是她的黑眼珠),所以買了她喜歡的麵包和香花。然而一場突 如其來的大雨切斷了李龍第原有的意義聯繫。大水逼得他爬上了孤立無援的屋頂,那上頭 沒有一個他認識的人,那上頭與他原有的生活情狀完全無關。可以說,這彷彿是繼李龍第 出生以後,再一次被「拋擲」回一個「意義真空」的狀態。 選擇帶來了責任,責任帶來了自由   按照存在主義的講法,存在先於本質,所以生命的問題在於:你如何選擇?你究竟要 走什麼樣的路?而人是自由的,你有選擇的權利,但最終你得承擔選擇的後果、負起責任 ;換句話說,自由和責任是雙生的;有了自由,也就意味著責任。而李龍第則是希望透過 選擇負起責任,再由責任獲得自由。   在李龍第和晴子的關係中,他是不自由的。這個不自由表現在:他沒有負責任的能力 。從小說一開始我們就知道,晴子是經濟上的絕對強勢者,李龍第是靠她生活的。雖然他 沒有工作,整天散步,還可以約晴子看電影,然而這一切都沒有他可以的負責任的地方, 所以李龍第也從來沒有真正的自由。他不能說:「我去工廠接你吧!」(他沒有車,一切 公車代步)也不能對老闆說:「你怎麼可以這樣說我太太!」(他需要他太太的工作)他 甚至不能說:「我請你看場電影吧!」(他沒有錢)資本主義底下看錢辦事的生活系統, 取消了沒錢者的所有自由。   所以當李龍第重新被「拋擲」回一個初始狀態的時候,他終於重新得到了自由。他如 何表現這份自由?李龍第的做法就是:對現下這個狀態負起他的責任。 死亡讓人認識「本真的」存在   人在什麼情況下會被迫要面對「自我責任」的問題呢?海德格說,人只有在正視死亡 的存在的時候,所有現世的價值消褪,人才會去思考「本真的」存在狀態。所謂「本真」 ,海德格的意思是:當人面對「存在」的問題時,有兩種選擇。一為選擇「是自己本身」 ,一為選擇「不是自己本身」。前者正是「選擇而後帶來責任」,而後者則是「變得跟常 人(Das Man)一樣」。   正是在災變之後,李龍第不得不面對死亡的威脅,是以他開始全心地思考「本真的我 」,最後決定在「被拋擲」後的當下,負起他的責任,獲得他的自由,以實現他的真我。 所以李龍第的行為才會這麼匪夷所思,這麼樣地與常人不同。   在中國哲學裡,儒家、道家探討的問題都是「我」的問題,只不過儒家談的是「關係 我」,道家談的是「真我」。李龍第思考的重心顯然不在「關係我」之上(否則也不會有 他後來的選擇),而在於「真我」的問題:我是誰?我要做什麼?這時候,他已經放棄( 或者抗拒)最為一個「關係我」而存在,他完全無視於晴子對他的呼求,只因為他沉浸在 (自認為的)真我當中,快樂地享用責任帶來的自由。   其實即使在災變之前,李龍第也並不是那麼關心晴子。或者說,他也許根本沒有能力 對別人付出那麼多的關心。李龍第最關心的,其實一直都是他自己而已。這一點從很多方 面可以看出來。例如,他不與相遇的人點頭寒暄,避免和人發展關係。例如,在和晴子相 見以前,李龍第心裡想著的問題是「相見是否就會快樂」,而不是晴子工作得如何。再例 如,晴子沒有如約出現時,李龍第沒有擔心她發生了什麼事,反而向工廠老闆說:「哦, 沒有發生什麼事罷?」 既「魔幻」,又「寫實」   或許可以這麼說吧:正是因為李龍第太想要真我了,太想要負責任、太想要自由了, 所以趕緊抓住了這個彷彿「被拋擲回初始狀態」的大好機會,卻忽略了這個仿若初始的狀 態,並不是純然的初始。在這裡,李龍第其實沒有完整的自由。   小說裡那一場超現實的驟雨,既帶有魔幻的意味,又帶有寫實的意味。魔幻的地方在 於不可能有那麼大、那麼急的雨,就算有也不可能一下子就淹過樓房。然而如果把小說中 的驟雨視為對國共內戰的一則比喻,這場驟雨就某方面來說也是非常寫實的──誰也沒有 想到,國民黨會敗得那樣快;誰也沒有想到,最後會逃來台灣,而且再也回不去。雨水在 路上匯成河流,屋頂淹成了兩岸;李龍第正是逃來此岸的丈夫,晴子則是留在彼岸的妻子 。   很寫實,對吧?正因為顧慮到這層寫實性,即使在小說中李龍第被拋擲回仿若「意義 真空」的狀態,那也不可能是真正的意義真空──因為彼此都還留有「記憶」。很明顯, 李龍第知道晴子是誰,他知道她為何哭喊、為何跳水。然而一旦向懷中的妓女坦白他們的 關係,李龍第就失卻了責任、也失卻了自由。所以他只好欺騙自己和妓女,把自己變成「 亞茲別」,一個形式上完完全全新的身分。   可歎的是,一個全新的身分是不可能的,處處都是記憶的牽引,記憶要求我們為過去 負責。(這也正是此岸的丈夫們的共同難題吧!) 「黑眼珠」是誰的黑眼珠?   這部小說的篇名叫做〈我愛黑眼珠〉,一個問題是:我愛的「黑眼珠」是誰的黑眼珠 ?是晴子的?還是只要黑眼珠我都愛?   不論如何解釋,都顯露出了李龍第的兩難、他的無奈。如果黑眼珠指的是晴子的黑眼 珠,那麼李龍第顯然不可能在屋頂上想像自己回到「意義真空」的狀態,因為「他所愛的 那一對具體而特殊的黑眼珠不在現場」這件事就已經有了意義。在這樣的情況下,李龍第 縱使在想像的「真空狀態」中對懷中妓女「負責」,也只是在在透露出他的不自由,而且 連他自己無法說服自己「我是自由的!」   如果說只要是黑眼珠他都愛的話,那麼就等於將李龍第的存在導向了一個更加艱鉅的 困難:人的本質的孤獨。 人最終極的困難,是孤獨   即便李龍第真真切切相信他在屋上的自由真是自由;擁抱著妓女的亞茲別就是真我, 他也無法擺脫人最終的內生孤獨感。   如果愛情是真的,而真我愛的就是有如晴子或妓女所擁有的那樣一對黑眼珠,這樣的 愛情是荒謬的,因為這是愛情的「自我取消」。   愛是什麼?愛,就是愛一個人的本質(essence)。在亞里斯多德,所謂「本質」, 指的正是「讓某物之所以為某物的東西」(what makes something what it is.)。   「無論是順境或是逆境、富裕或貧窮、健康或疾病、快樂或憂愁,我將永遠在你身旁 做你的丈夫/妻子。」當我們佇立在神的面前念出這樣的結婚誓詞,表示我愛的不是你的 順境、不是你的富裕、不是你的健康、不是你的快樂;我愛的是作為本質的那個你,是別 人之所以不是你的那個本質。   如果愛情是這樣,而李龍第愛的是所有那樣的一對黑眼珠,則無異取消了人的特殊性 、人的「本質」。即使他是自由的,他亦是孤獨的。無論是主角處於「李龍第/晴子」的 關係中,還是處於「亞茲別/妓女」的關係中,一切都是無差別的。What makes me who I am? What makes you who you are? What makes she who she is? 李龍第將不會有答 案,因為他已經無法分別晴子、妓女、工廠工人、老闆、以及賣花小童有什麼本質上的分 別。當他說「我愛妳」,我們將沒有能力指認,他究竟愛的是誰。   李龍第以為他可以選擇責任,換取自由。其實這麼做的代價不是放棄記憶、放棄既存 的關係,而是必須承受一種更加巨大,無以復加的絕對的孤獨。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59.115.164.162 ※ 編輯: nameofroses 來自: 59.115.164.162 (03/19 14:16)
kiki41052:推~這方向和上課時和教授一起討論出來的不太一樣 好論點 03/19 15:51
windi15:@@ 滿不一樣的看法 03/19 19:10
nameofroses:我滿好奇比較多數人的看法是什麼?這篇完全是我個人的 03/19 20:45
nameofroses:想法。 03/19 20: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