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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雪時晴 1.宋嫂是一條受傷的魚 餿樣的!須知還有我宋嫂在! 打從今午,她扛著兩桶水自長廊走過,遇見了那個溜著眼珠老 往她瞅的小子,她就知道,准沒有好事!看那一張戲子般的白臉,一 雙手沒經過多少冷的熱的粗的刺的打磨,就像大閨女的手一樣,她 真怀疑他是不是女扮男裝!那八成就是富貴人家的公子,或是在朝 廷里仗著余蔭過太平日子專干好差事的寵儿.准是沒安著好心,不 是要關照那些餿當家們龍頭要給治刑了,就是來示警要門里兄弟 別想妄動以免旁掠牽連。有什么威風的!這門里不錯養了一大堆 窩囊廢,但還有我宋嫂在,有什么好張望的!沒見過大娘我這 樣漂亮的女人不成?!信不信我一伸手就啄了你兩顆眼珠下來給 雞吃?你等著,等著瞧! 餿樣的!有我宋嫂在,可不讓日后天下人笑話咱。鄙薄咱們 的詭麗八尺門!你們放著龍頭的生死不理,可別忘了我宋嫂宋大 娘還在,龍頭放心,我會給您爭一口气回來! 宋嫂一徑扛水,跨八廚房,司廚的老油榨子謝個不休,既說謝 謝,又說豈敢,當真是十年如一日。當然了,以自己身為詭麗八尺 門的大管事,我宋嫂居然每天凌晨扛水七十二桶,親自扛上膳食 房,司廚的老油榨子、掌工事的塔頭甸子,哪一個承禁受得起? 他們卻有所不知,這正是當日龍頭教我的練气之法。他說我的 “八陣刀”法,旋轉光鋒,刀法偏鋒,“其實偏鋒也就是一种最好的爭 鋒。你的刀法,”龍頭是這樣說的,“辣是夠辣,狠是夠狠,但功力不 夠深沉、也不夠气,沒有气,就成不了勢,也逼不出神來,沒有神采 气勢的刀法,夠艱夠辣,又有何用?又不是在市口剁豬骨豬肉的!” 听了這個,我天天扛水桶,去他的,什么胡椒眼,芝麻花、雙龍拾珠 鳳朝陽,教我宋嫂剪鞋納樣的,咱們可一個眼儿也穿不下,但而今 要我宋嫂打著兩桶子滿的水追上奔馳的馬,咱可連水也免洒濺一 滴──今儿可是解毒了,給那個長著一雙女子眼睛的男子打了一 記冷眼,心頭一忽,倒是潑洒了好一些出來,真是對著邪門了! 宋嫂又倒滿了一缸水,出神了一會儿;對這院落竟有些依依不 舍了起來。她回到自己房中,把刀拎出來用拇食兩指刮和了一下, 刀鋒顫出花蜂似的徽韻,她把刀子揣在怀里,感覺到自己的体溫 逐漸溫熱了那一柄刀子,刀子是龔俠怀憎予她的,說是這把薄利 的快刀才能合适她的刀法。她暗里給這把刀取了個名字,就叫“怀 龍刀”。她現刻也有這种感覺,只有在這時候,她才會溫柔下來, 她對這种用自己的体溫把一把冷刀溫熱了起來的感覺,逐漸上了 癮。 她在房里出神了一會儿.本想帶走些什么,但到頭來什么也不 帶走,只怀著刀就走向“坐象廳”了。“坐象廳”是詭麗八尺門的議事 重地,也是權力中樞,她早在兩個月前就要去那儿,但她一直忍到 今天。 途中經過長廊,那些濺在地上的水已變成冰絲了,在溫煦的陽 光下耀眼生花。陽光那未好:給予每一個人,大家都那么理所當然 不生感謝的承受,可是龍頭那儿,可看見陽光嗎?老天,您就讓他看 見吧,還有帶過去我宋嫂怀里的那一點暖意,請他在苦刑下挺著熬 著,我宋嫂和我的刀,要還給龔俠怀一個公道。 今日平江富有風有雪;也合當有事。我宋嫂怀里的刀總是熱 的。龔大哥,我的刀不是用來切豬肉剁豬骨的。它只喝歹人的血。 我宋嫂只用它來救你出去,要是辦不到,我就用它痛飲自己的血。 她徑自定去“坐象廳”。人未到,已听見廳里傳來爭吵的聲音。 那是三當家高贊魁、四當家夏嚇叫在爭執。他們當然在爭鬧不休 了。龍頭這場禍子,就算不是夏老四告上去的,也是他一手整合出 來的,可是,龍頭給逮了,朱老二立即抓了財庫,高老三馬上升了 官,唯獨他兩袖清風,怎教他能不忿然?高老三跟夏老四本就有過 節,上一屆結義大會上,夏老四下請托,要門里門外的弟子長者把 他供為老三,最好是老二,至少要高高老三一級,當時高老三忙著 在外鑽營,朱老二也見危不救,袖手旁觀,眼見高贊魁就給夏嚇叫 騎了下去,好好一個老三要成老四了,就是龍頭瞧不過眼,說話了: “咱們結識二十五年,結義一十八年,何必為爭排名而傷和气?誰先 一位、誰后一名,絕不重要,算得什么?!只要真能任事,能手眾望。 就是咱家的好兄弟。否則,就算是我忝為老大的,你們也一樣扯下 馬來,視而不見便是了。”這一番話,使得高贊魁仍坐穩了門中第三 把交椅。我說龔龍頭貌似精明,其實是個實心眼儿愣子啊,我知道 這樣說他是不對,但不對又怎地?龍頭為這件事,使夏四對他心生 怨言,但高三對他可沒絲毫承情。像對這种人,跟他們鬼打鬼不就 得了,何必親自插手調停,反惹禍上身?像朱二便是聰明人。 龍頭大聲疾呼、聯眾上書,要求練軍防韃子野心之際,朱二一 個稱病不起,大家便為他送湯煎藥,憂心如意;万一怪罪下來,便天 大的禍子都由龍頭一人頂著──就如現在這般。 但我宋嫂仍在。今日有陽光、有朔風齊至。八尺門內,合當有 事。 我已溫熱了我的刀。廳里的大門,是半掩著的,但我不會從那 儿進去。我走入內堂,走過偏廳,走到招門之前,我站住。我是宋 嫂,如果今生里我只能做一件事,那便是要護著龍頭。如果您給困 于桎梏、鎖于囚室,你的敵人正在桌上竊竊地舉杯,飲胜利而吐放 恣,我卻在這寂靜的世上,把那一道寂靜的門,寂靜的打開,讓你和 你那一身染血的白衣,自那黑暗處,寂靜地走進來。你來了。 你來了,他們大概會惊桌而起吧?拔刀抽劍,但勢必已遲。子 力密布,兵分七路,熱血正以快速溫暖刀鋒。你來了,在天地間的正 義,都受傷落淚時。從白天從黃昏從黑夜,到天上到人間到地下,那 道門開了,抑或你就是一道門,如果你來了,不帶一絲聲息,長長的 影子跨過了門檻,而我怀正熱著你的刀鋒。黑暗中的劫數,都是帶 血了。 只要有一天,那道門寂靜的打開,你能寂靜的走進來。今日子 江府里,大雪放晴。龍頭合當有難,叛徒合當有劫。我怀里有刀;靴 上有雪,我宋餿今生今世,愿是為您打開那一道門的人。 今日門內合當有難。既然您不能來,我宋嫂便用您送我的刀代 您來飲仇人的血!龔大哥,您來時風霜、去時風沙,你的冤屈就是我 的劫。我冷著眼熱著血看那群宵小之輩橫行到几時!餿樣的!須 知八尺門里,還有我宋嫂在! 宋嫂她推開了門。 她推開了門,就听見路雄飛正向朱墾五說:“當家的,您放心, 這件事我于得干淨利落。天寒地凍,冷死了一個人,有啥出奇?” 宋嫂心里暗罵:又不知道作什么孽了。她早已收起了刀,端上 了茶。茶是熱的,刀是冷的,但刀揣在怀里,已漸轉溫。只要再過一 會儿,宋嫂想,再過一會儿,茶開始冷的時候,刀就要熱了。 因鮮血而熱。 宋嫂的心頭亦因此而熱。 第一杯茶,她端給路雄飛。 她鄙薄這個人。可是她不會先殺這個人。 正如她恨這些人,但卻不會用在茶里下毒的方法來殺害他們。 因為她是宋嫂──“詭而八尺門”里,龔俠怀的愛將。 第二杯茶,她端給夏嚇叫; 她更厭惡這個人。他曾當她是下人,也當她是不正經的女人。 摸她屁股,出言輕薄。有一次,他故意用肘部碰她的胸脯,她挺著 刀,到處追斬著他,他也躲了三天,后來還是龍頭出言子息了這件 事。 夏嚇則迫得向她道歉,此后再也不敢招惹她了。 但她也不會先殺這個人, 因為不值得。 仙知道自己猝然出刀殺第一個人時,那人多半會成了她刀下 亡魂。 不過,待殺到第二個人的時候,就不會那么容易了。 她知道這些二當家三當家四當家五當家……都不是白當的! 龔俠怀麾下,就算有不爭气的人,也不會有泛泛之輩。 她珍惜她的第一刀。 她把茶端給高贊魁。 她知道這才是個人物。 眼前的這個人,就算屋頂突然塌了下來他也可以眉毛都不動 一動;就算是听人開門的聲音,他也可以比別人更听出許多事情 來:有一次,高贊魁從夏嚇叫的大力掩門聲里作出判斷:這個人一 定要丟跟人尋仇,但對于甚硬,只怕他討不了好。 果然,夏嚇叫負了傷回來。因為他去找楚楚令的麻煩。楚楚令 就是因為夏嚇叫是龍頭的結義兄弟,他才沒有下殺手。 為這件事,夏嚇叫要龍頭為他出頭。龍頭反而斥責了夏嚇叫一 頓,夏嚇叫對龍頭就更是不滿了。這部落在宋嫂的眼里。 她并沒有提醒龍頭。 因為她知道,夏嚇叫再凶,有龍頭在,他也狠不出個什么花樣 來。他花樣再多,龍頭也有整治他的辦法。 宋嫂對龍頭的霹靂手段,從不置疑。 她留心的是高贊魁。 高贊魁惊人的判斷力。 她知道這是個人物。 這些日子來,她知道能消解掉“八尺門”里子弟赴救龍頭之志 的,不是什么,而是高三當家輕描淡寫的几句話。 “要是龍頭真是清白,我們這樣落力營救,反而會害了他。” “你們要救他,心還能比我更切嗎?!他是我的結義大哥啊!你 們放心,我自有分數。這种事,絕不可莽撞!” “龍頭當然是含冤受屈的。不過,他也有許多作為,是你們所不 知道的。我看,當前之急,是以不要牽累八尺門的根本為要!” “你們這么心急要救龍頭,到底是想害他?還是想邀功?” 這种話一說,誰都擔待不起,誰都不敢再提“救”字了。 宋嫂看著他的笑肚,想到這張臉在溫和謙沖的笑著時,忽然濺 出了鮮血──不知他的神情還惊不惊、怕不怕、動不動容? 高贊魁接過杯子,很有禮的說了一句:“謝了,宋嫂,這些日子 以來,辛苦你了。” 就是這一句話,使宋嫂終于沒有動手。他本來是想趁他和夏老 四爭執時出手的。 ──雖然這個高老三是頭笑臉老虎,但對她一向禮侍得很,第 一刀就殺他,實在有點說不過去。 最后剩下兩杯茶。 一杯是朱星五的。 就是他。要不是龍頭信任他,他也不會坐上這個位子。要不是 他在這個緊要關頭也背叛大當家,現在八尺門就絕不會是這個局 面。也許他并沒有做過什么對不起龍頭的事,但只有殺了他,八尺 門才重新有義气在── 朱星五看也不看她,只帶著有點倦意的舉起了杯子。 喝茶。 盤子上還有一杯茶。 茶仍微熱。 這杯茶是宋嫂自己的。她拿了杯子,在唇邊輕沾著,她覺得自己 仿佛在以一种飲血的姿態來喝茶。 茶喝完,刀也渴了。 餿樣的,今日有雪、有風、有陽光,有我宋嫂的刀在八尺門里濺 血,喚醒江湖上已沉睡多時的義气! “宋嫂。” 宋嫂正要下手,忽听朱星五談淡的喚了他這一聲。 這一聲則得甚為平淡,但卻在宋嫂凝聚的殺志里平空震起一 道雷鳴。 “你跟我來。”朱星五把杯子放到她的盤子上,然后走入屏風后 的偏廳。 宋嫂昂首便跟了進去。 朱星五的神情有些憂傷。 他站在那儿就像是一件家具。 “你要殺我?” 他劈面就說。 宋嫂一惊,立即點頭。 “為什么?” “因為你對不起龍頭。” 我勸你最好不要動手”朱星五仍以一种喝茶的神情來談這 件事情,”你最好听我勸──” 他的話還未說完。 宋嫂已動了手。 她撥刀。 一刀八斬。 沒有刀風。 沒有刀气。 甚至連殺气也沒有。 因為這刀法實在太快了。 快得令人不及閃躲。 不及回避。 甚至也來不及反應。 這便是宋嫂的刀。 “八陣刀”。 朱星五盯著宋嫂的刀。仿佛那是一條魚,他認准它,盯准它,然 后才出手。一條再滑溜的魚,也只不過是一條魚。而他卻是在岸上。 一個在岸上的人毋庸害怕在水里的魚的。他倏然轉身、搶進、劈手 同奪下了這把快利如雪的刀,就像空手抓住了三條魚。 宋嫂在這時候的表情,就像是一條受傷的魚。 “你知道我會怎樣處置你?” 宋嫂冷笑。 她知道朱二當家的“大瀉神功”,鬼神莫測,但她不知道竟會匪 夷所思到了這個地步。 “你要我怎樣處置你?” “隨你的便。” 朱星五嘆了一口气。 他那張歷經風霜的臉只要教人看上一眼,就會因為他必定會 歷劫滄桑而尊敬而同情。 “你可知道我為何能輕易奪下你的刀?” 宋嫂怒笑,“刀已奪了,說又何用!” “這一招叫‘單袖青風’,是龍頭教我的。”朱星五感慨地說:“他 一直生怕你的脾性太倔,很易闖禍,所以教我這一招,以備不時之 需。” 宋嫂嘿聲道:“龍頭是一直都很信任你,可你算對得住他的信 任!” “我是對不起他,可是,我還沒有力量來對得起他:”朱星五委 婉的說:“你也是門里的人,當然知道,大勢所趨,人心思散。我要是 獨持己見,很容易便頂役身滅、尸骨無存。” 他把刀還給宋嫂。 宋嫂沒有立即伸手去接。 “一個人在失勢的時候,宜穩守不能急進,你放心,我總有一天 會做出些對得起八尺門對得住龔老大的事給你瞧瞧。”朱星五有力 地道,“你真要有本事,就不要在門里殺人。” “怎么?”宋嫂不明白。 “龔大哥正等著人救;”朱星五說:“你知道,有些事,由我來做 不方便,而且,太易打草惊蛇。” “你的意思……” 朱星五把刀背向著宋嫂,又遞前一些。 宋嫂接過了刀。 朱星五向宋嫂有力地點頭。 宋嫂猶豫了一陣,退了兩步,又遲疑了一下,終于一咬牙,向朱 星五一抱拳,扭身就掠出廊外去。 這時外面正下著一場無聲的快雪。 宋嫂走后,朱星五便轉頭向著屏風道:“老三?” 高贊魁迤然步出,笑容滿臉。動作輕松而不受人注意,就像是 一袋會走動的灰塵。 “我怕二哥出事,宋嫂不怀好意,”他一團和气一臉正气的說: “所以過來看看。” “謝了,”朱星五以他慣常的冷靜和冷淡說:“宋嫂這婦人我還 應付得來。” “高明,佩服。”高贊魁翹起大拇指說,“就憑二哥几句話,宋嫂 准會去劫牢。她劫得成,龔俠怀縱出得來也成了逃犯:要是失敗,世 上就沒有宋嫂這個人,宋嫂确交了好些道上的朋友,殺她恐怕事無 善了。真正不動手而能殺人的,才是個真正的高手。佩服,高明。” “彼此彼此,”朱星五皮肉俱不笑但神情卻是笑的,說,“不用客 气。” 2.這女子有一雙男人的眼 宋嫂真的是去劫獄。 不過她知道就憑自己一個人之力,是絕對辦不成這件事的。 這時,天气已逐漸有了變化。 雪,漸漸輕了,薄了、快了、密了。 已沒有那么寒了。 而是深。 雪終于下成了雨。 偶然仍有片雪,偶爾也有陽光。 正是快雪時晴的天气。 這种天气,刀,應該要拿出來打磨了。 劍,應該要在劍花里求洒脫。 人,是耐不住寂寞的。 好漢,就是像劍花一般寂寞,只能在刀鋒上求洒脫。 這三個在屋子里的人也不例外。 他們的房子就在懸崖邊。 上面的峭壁上,至少有二十五塊岩石已危危欲墜,而這間房子 的地基,至少有三分之二是懸在崖外,搖搖欲墜。 可是,他們就是選擇了這個地方做他們的巢穴,這地方就叫做 “跨海飛天闊。” 因為這樣可以使他們在任何時候,都保持醒覺:在任何時刻, 都當自己是身處險境。 因為他們就是殺手。 好殺手不但能要殺人,還能不為人所殺。 所以他們是殺手中的好手;殺手里的“星星、月亮、太陽。” 他們就是“星星”、“月亮”、“太陽。” 他們仍留在平江府里,留在這從雪天到雨季都一樣倒霉四濕 的地方,只是因為在等。 等一個人。 等看去殺這個人。 這個人當然就是龔俠怀。 “他還沒有放出來嗎?” “還沒有。” “要是他一直不出來,難道咱們就一直得在這里等下去?!” “他總會出來的吧?” “我倒听說他已死在獄中了!” “龔俠怀會死在牢里?!廢活!他連我們的暗殺都可以活下來, 卻會死于獄中!呸!” “他會不會是……?” “你要說就說,別吞吞吐吐的!” “……會不會是為了躲開我們的暗殺,這才故意入獄的?” “哈!你倒是异想天開,他會怕咱們的暗算?!那一次,他大可 一刀宰了咱們,何必鬧得個畏首藏尾的!” “你可別長他人志气,滅自己威風!咱們那一次,配合得不夠緊 密……” “算了吧,咱們是在肚皮里點燈籠──心知肚明了。咱們暗算 過他多少次了?哪一次能占著便宜的?” 這是“星星”陰盛男、“月亮”鐘夫人、“太陽”牛滿江之間的對 話。 然后他們交換了一個眼色。 突然,他們就“飛”了出去。 “星星”穿瓦而出、“太陽”裂壁而出、“月亮”破窗而出。 屋外有人。 來人步履輕得就像羽毛飄在雪堆上。 可是這并沒有瞞過這三名殺手。 來人只听“砰、蓬、隆”三聲,自己身后便多了三人,挾帶著三 道冷風。 來人并沒有立即回頭。 她只是問:“你們是不是還要殺龔俠怀?” 星星、月亮、太陽都答:“是!”斬釘截鐵、決無回回余地。 來的女子又說:“可是他正給人陷害,進了監牢,罪名可能是通 敵賣國。” “廢應!龔俠怀賣刀賣劍賣人頭甚至賣屁股,但他說什么都不 會賣朋友賣兄弟賣國家民族!”鐘夫人說。 “荒唐!又是一場冤獄!”牛滿江气忿忿地道,“怎么我們的朝廷 老愛坑自己的人!” “你告訴我們這事,為的是什么?”陰盛男陰陰的問了這一句。 “我們是不是好姊妹?”宋嫂望向鐘夫人,像初春時如剪的風。 “我們本來就是姊妹;”鐘夫人的語音不再銳利,她柔和起來的 時候,每一句話的語音仿佛都可以勻出一匙乳來,“你別忘了,我只 是嫁給姓鐘的,我原不姓鐘。” “對!”宋嫂的語音比鐘夫人粗嘎,可是在太陽和星星听來,更 有一种決絕的風情,仿佛這女人是用俠烈的情怀做的。“我原來也 不姓宋,我們都姓謝。” “誰不曉得你們謝家二小,落花無情春光好,”陰盛男忿忿地冷 笑道,“謝紅飛和謝夢真,謝天謝地謝家風情,到頭來卻還是嫁人 了。” 鐘夫人淺笑道:“那當然是未嫁前的風光了。” 宋嫂道:“女人都是未嫁前風光的。嫁了之后,再風光也不如前 時丰采了。” 鐘夫人笑了。吃吃地笑,掩著咀,那柔媚的姿態就像一只优雅 的狐狸。看她現在的樣子,讓人宁愿相信豆腐比石頭硬也不愿相信 她就是名厲害的殺手。 “不過,咱們還真不錯,”她笑看說,眯著眼竟漾起了微褐的綠, 就像不遠處有深潭碧波相映一樣,“至少,阿男和老牛,還對咱們戀 戀不舍,念念不忘。” “可是,自從我加入‘八尺門’之后,他們就跟我反目了。”宋嫂 說,“他們現在只迷著你。” “你這話就錯了。自從我們都不約而同的克死了丈夫之后,他 們倆對你和我都沒死心過。”鐘夫人說,“他們要對付的是龔俠怀, 主要是因為他們沒辦法忍受你那么崇拜他,宁愿在他那儿當老媽 子,折了咱們‘殺人者死,殺手不死’的名頭!” “除了這件事,”鐘夫人正色的說,“咱們還是好姊妹。” 她斂容起來的時候就像位母儀天下的皇后。 牛滿江上前一步,未說話,臉已紅了:“四妹,回來吧,反正姓龔 的也已給抓起來了。”話說完,臉已紅得發紫: 宋嫂搖頭。 她的眼神清亮。 比雪還清。 比刀更堅決。 陰盛男忽然說話了。他的聲音依然充滿了忿忿与不平。 “沒有用的。” “怎么?” “因為她還未死心。” 不死心又怎么?龔俠怀已在獄中了!” “她還是要去救的。” “你是說……?” “她要劫獄。” “什么?!” “劫獄。” 三人望向宋嫂。 宋嫂點頭。 眼神明亮。 比刀更清,比冰更堅。 鐘夫人吹了一口气,側著首問:“我沒有辦法勸你?” 宋嫂仍是搖頭。 鐘夫人恨恨地道:“那你今天來干什么?” 宋嫂眼睛里明明亮亮的充滿了感情,“我是來向你們辭行的。” 鐘夫人擇手別首道:“你是非去不可的了。” 宋嫂眨著眼睛。她有一雙男人的眼,有力、清亮、勇于決斷。而 且這還是一雙美麗的男子的眼。她每眨一下,就像又剪了一大戳太 陽和星星的肚腸和神魂,讓他們覺得無依和無情。 “那我走了,”宋嫂依依的說。 鐘夫人嘆了一聲,又嘆了一聲。 “我是不該有你這樣的妹妹的。” 宋嫂滿怀歉意的說:“我一直都當不好你的妹妹。” 鐘夫人無奈地道:“可是咱們說什么仍是妹妹。” 宋嫂的眼神更亮了,像是白電照亮一把磨利的刀。 鐘夫人忽又委婉的嘆了一口气,“就是因為咱們是姊妹,有些 話,我反而不便說。” 陰盛男以一种春寒般的薄涼說:“你不便說的話,由我說。” 宋嫂說:“請說。” “我是不是要去劫獄?” “是。” “你自己一個人就能救出龔俠怀?” “不能,”宋嫂說,“可是不能不去。” “那人為什么不找人一起去?” “我不敢叫人一起去送死。” “明知送死你還要去?” “人活著只怕找不到值得為它送死的事情,”宋嫂說,“我找到 了,便不怕死。” “那你為什么不找我們一起去?” “因為我不敢。”宋嫂俏麗的唇角已漾起了笑意,“因為你們已 暗殺龔大俠多時、多次,你們是龍頭的敵人,怎會為他送死?當日, 我投身‘八尺門’就是為了保護龔俠怀,不讓你們得逞。現在他已人 獄了,你們豈不正中下怀?” “你少來激將!”陰盛男陰寒得像在太陽的背面,“他是我們最 好的敵人。他要死了,我們找誰暗殺去?有這么好的目標,便可以 鍛練我們鞭策我們更加強努力?他不能死,他死了是我們的損失。 只要他活著,咱們才能達成愿望,終有一天,殺了龔俠怀!” 宋嫂有些哽咽:“你們……” 陰盛男說:“所以我們要去救他。”轉首問鐘夫人,“我可曾說了 你心里要說的話。” 鐘夫人點頭,“她雖然不把我當妹妹看待,但我總不能不當她 是好妹妹。好姊姊是不能眼睜的看著妹妹去送死的。” “什么姊姊妹妹的!牛滿江大喝一聲,說:“他奶奶的!好漢只 問有情無!龔俠怀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怎能冤死獄中!咄!江湖 上有江湖上的道義,殺他歸殺他,救他歸救他!咱們可以暗算他,但 不可以眼見他給宵小之徒暗算!咱們江湖人,頭上有太陽、星星、月 亮,死就死,這牢是鐵定要劫的!” “餿樣的!”宋嫂明亮的眼里翻涌起了淚意,“咱們就在天牢里 干一場好戲!” “慢著。”陰盛男眼中仿似燃起兩盞地獄里的火。就算是再陰暗 的火,也是一种光,在陰盛男臉上多了這兩道光,就像一個死人忽 然又有了生命似的。 “怎么?” “要救龔俠怀,光我們還不夠。”陰盛男說,“大牢不是易劫的, 我們還得找各路好漢,一起出手。” 鐘夫人哈哈笑了,又回复了她的江湖豪气,“要找齊人馬去殺 龔俠怀,這算是不易;而今要找人去救龔俠怀,這又有何難?” “浦田一休大師、‘餐風長老’、‘飲露真人’、‘融骨先生’、‘銷魂 頭陀’、‘流云一刀斬’傅三兩、‘大擊大利’蘇看羊、‘單眼挑神槍’霍 夢姑、‘妖婦’姚鐵凝……這些人,莫不欠了龔俠怀的情,也欠了咱 們的義,只要咱開口,他們沒有不到的理由!”她說,“還有些人,像 ‘跨海飛天’刑中散、‘踏雪無恨’巴勒馬、‘神通’莫虛州……這些人 也不防去請一請、試一試……” 宋嫂道:“讓我去請刑中散刑老大……” 牛滿江沉嘎的說:“我叫巴勒馬,沒有下來的!” “咱們還是要打探清楚,龔俠怀到底如伺了。”陰盛男補了一 句。 鐘夫人說:“好,咱們分頭行事。” 宋嫂忽然喚了一聲:“姊姊……” “你少來虛情假義、蕩气回顧!”鐘夫人罵道,“告訴你,救龔俠 怀是咱們江湖人的事,待救得他出宋,要殺龔俠怀又是咱們殺手的 事──那時你別來從中作梗!” “……不過,咱們總要先做好一個江湖人,才能當好一名殺手 ……” 那時天气,快雪時晴。 雪,偶爾還是下的,但下得快停得也快。嘴唇已不常破裂了,墨 硯不至于要用力磨攪,桌上的印鑒也不必呵了几十口气才能蓋章, 老祖母漸漸也咬得動盒里的糖蓮子和蜜餞了。雖然一切仍是冰的 涼的,指尖触及衣衫時仍是傳來冷和硬的感覺,就像抓兵器時一 樣,但換衣服已不必赶快的把衣服穿上了…… 牛滿江心里就清楚不過,雖然他拉下的屎很快就結成了冰,撒 尿時也給風吹得斜飛,但是春天,雖然遲來,畢竟來了。 他用不著再把精力發泄在用腳踏碎堅冰用手拔起岸邊那一列 樹用肩去頂住奔馬用駝峰去撞那一座鐵塔的牆了。 他不再听自己喘息于過剩的精力和發泄不完的精液了。 他已有事可千。 一件大事。 正事。 劫獄。 “救出龔俠怀”──已成了他們心中唯一的目標。 唯一的惊嘆號! 人生一世,至少只求做一件大事。 -- ※Post by devil from dhcp-159.dorm1.hfu.edu.t 大崙山夜市BBS站:e2.twbbs.org └─────────────────┘最多的綜藝討論板最好的旅遊討論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