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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古文人俠客夢 ◎陳平原 【第八章】 浪跡天涯 一 韓非作〈五蠹〉,斥責其時妨礙國家「安定富強」的「學者」、「言談家」、「帶 劍者」、「患御者」和「商工之民」。其中給游俠定罪的主要是如下三句話:「犯 禁者誅,而群俠以私劍養」;「廢敬上畏法之民,而養游俠私劍之屬,舉行如此, 治強不可得也」;以及「聚徒屬、立節操以顯其名,而犯五官之禁」。「犯禁」是 行俠的結果,「聚徒屬、立節操」是行俠的手段,最根本最要命的是思想問題:不 曾(或曰不願)「敬上畏法」。這與儒生的「以疑當世之法,而貳人主之心」異曲 同工,犯的主要是「思想罪」而非「刑事罪」,這就難怪韓非要儒、俠並議。至於 儒、俠的「以文犯法」與「以武犯禁」,主要是表現形態不同,沒必要過於拘泥。 法家實現富國強兵理想的途徑是使得境內之民,「其言談者必軌於法,動作者歸於 功,為勇者盡之於軍」(〈五蠹〉)。也就是說,此等「理想國」的公民,不只要 「守法」,而且要「樂業」,還必須肯「安居」。重「耕戰之士」是推崇「樂業」 ,貶「游食之民」是主張「安居」。游俠之不受統治者歡迎,是因其既不「安居」 ,也不「樂業」,更不「守法」。韓非只以「以武犯禁」治游俠罪,是取其重而不 是「不及其餘」。後世文人談游俠,多在如何褒貶「犯禁」上作文章,而不大注重 「游俠」的另一行為特徵:「游」。 「游」,訓為「行」,此乃「游俠」之「游」的本義。沒有固定職業、沒有固定居 所,為了某一目的而離鄉背景,四處游蕩,此乃游子、游民、游士、游俠的共同特 點。史學家注意到「戰國時代的士幾乎沒有不游的。他們不但輕去其鄉,甚至宗國 的觀念也極為淡薄。其所以如此者正因為他們缺少宗族和田產兩重羈絆」。這段話 幾乎可以移贈游俠而不必作任何修正;甚至大一統政府建立後,游俠比游士更須離 家遠游。「游俠」之「游」,首先是隨意游動背井離鄉──即「不安居」;引申為 不安本分不修其業──即「不樂業」;更推衍為軼出常軌蔑視規矩──即「不守法 」。其共同特點是流動變遷,因而可能擾亂固定的社會秩序,打破原有的政治格局 。這對大一統政府來說是不能容忍的。即使不「以文犯法」或「以武犯禁」,單是 「自由流動」這一點就叫人不放心,總是一個潛在的不安定因素。秦代制定律令限 制士之出游(《雲夢秦簡‧游士律》),以及後世無數約束人口流動的規章制度, 都不是無的放矢的。正如余英時在論及大一統政府之所以對游士、游俠防範嚴、忌 憚深時所說: 從社會秩序中游離出去的自由分子無論如何總是一股離心的力量,這和代 表「法律與秩序」的政治權威多少是處在相對立的位置。 如此說來,游俠之不安居、不樂業與不守法,三者之間並非毫無聯繫。 《史記》、《漢書》之傳游俠,都注意到其「時扞當世之文罔」,都在「然」、「 惜乎」這類轉折語上作文章,以表明論者的折衷公允,並不以偏概全。雖不像今人 喜歡功過「三七開」抑或「七三開」,但其評價的分寸感還是掌握得挺出色。司馬 遷欣賞游俠之「救人於阨,振人不贍」(〈太史公自序〉),故《史記‧游俠列傳 》對其先抑後揚(重點自然是揚): 今游俠,其行雖不軌於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 軀,赴士之阨困。既已存亡生死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 者焉。 班固對游俠殊無好感,甚至以為「其罪已不容於誅」,故《漢書‧游俠傳》對其先 揚後抑(重點自然是抑): 觀其溫良泛愛,振窮周急,謙退不伐,亦皆有絕異之姿。惜乎不入於道德 ,茍放縱於末流,殺身亡宗,非不幸也! 這兩段話所傳遞的「信息」(或者說所介紹的事實)大致相似,差別在於敘述的語 調(亦即信息的排列組合)以及這種語調背後蘊藏的價值判斷。只是這兩位對游俠 大加褒貶抑揚的傑出史家,顯然並不強調俠客「行游」這一特徵。不過,這並不證 明其時的游俠固守一隅,若郭解之亡命江湖,或者如陳遵、原涉之四處游蕩,都足 證其並非當局所希望的「安居樂業」之輩。布衣之俠「馳鶩於閭閻,權行州域,力 折公侯」(《漢書‧游俠傳》),本就流動性很強;再加上歷代統治者的大力誅殺 ,焉能不離鄉背井? 或許是魏晉以降俠客處境艱難,只能隱身江湖四處游蕩;或許是大眾借俠客形象寄 託被拯救願望,故不希望其偏安一隅,營造自己的安樂窩;更大可能是兩者兼而有 之。於是,詩文、戲曲、小說中的俠客,便不能不隨時準備上路──既逃避官府迫 害,又主持人間公道。前者是「追兵一旦至,負劍遠行游」(鮑照〈代結客少年場 行〉),後者是「橫行徇知己,負羽遠征戍」(盧照鄰〈結客少年場行〉)。不管 出於何種目的,「俠客重周游」(楊炯〈紫騮馬〉)這一設想已經深入人心;詩人 更喜歡渲染俠客之四海漫游;「少小去鄉邑」(曹植〈白馬篇〉),「劇孟同游遨 」(李白〈白馬篇〉),「仗劍出門去」(崔顥〈游俠篇〉),「撫劍獨行游」( 陶潛〈擬古〉)。此等行游的俠客,在唐宋傳奇中也有絕佳表現。起先隱身江湖四 處游蕩,而後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結局是功成不受賞飄然遠逝。來也匆匆,去也匆 匆,俠客始終如浮萍在人世塵海游移不定。只不過經過一代代文人的加工改造,俠 客不軌於法故必須流亡江湖這一自我保護的層面逐漸隱去,彷彿俠客之所以遠行游 純粹是出於替天行道的需要。而同是鋤強扶弱違法犯禁,游俠不同於占山為王的綠 林好漢,除了其不屑於結成有明確政治綱領的軍事集團,而選擇仗劍行俠自掌正義 外,還有其四海漫游隨意出擊的行為方式;此類個人反叛抗爭或許很難奏效,可其 自由精神千載之下仍令人神往。同是八方游蕩四海為家,游俠不同於求職謀生的浪 子游士,其漫游並非出於形而下的生活需求,而是追求人類平等這一崇高而渺茫的 理想;其行為即使如唐吉訶德鬥風車般虛妄,也仍值得充分理解和尊重。 「天下多有不平事,世上難遇有心人」(湯顯祖《紫釵記》)。關鍵不在「不平事 」之多與「有心人」之少,而在於兩者必須掛上鉤。即讓「有心人」偏偏撞上「不 平事」,或者說在世人千鈞一髮的危難之際,俠客便能從天而降,解人於倒懸。假 如承認懲惡揚善扶弱濟困是俠客的神聖使命,那麼,「緩急,人之所時有也」(《 史記‧游俠列傳》),俠客也就必須隨時隨地處於戒備狀態,才能真正「救人於阨 ,振人不贍」。這夢想人世間無法做到,小說、戲曲中則很容易實現。辦法是驅使 俠客漫游天下,以增加其發現不平並鏟除不平的機遇。虯髯大漢的經歷可作為俠客 浪跡天涯的象徵: 他這一生中,也不知到過多少種地方,上至世家大族的私邸,下至販夫走 卒的大雜院,上至千金小姐的閨閣,下至花幾十枚大錢就可以住一夜的土 嫖館,最冷的地方他到過,可以把人鼻子都凍掉的黑龍江,最熱的地方他 到過,把雞蛋放在地上就可以烤熟的吐魯蕃。(《多情劍客無情劍》第十 章) 不管是茫無目的的漫游,還是別有苦衷的逃亡,俠客之飄流四海,已成為武俠小說 固定的敘述套路。而所謂「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不只道出了武俠小說的行俠主題 (平不平)、行俠手段(仗劍),還連帶說明其敘事結構:驅使俠客上路,是游俠 傳奇得以展開的一個基本前提。 在唐宋傳奇和宋元話本中,「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結構功能尚未充分體現,因這 些短篇小說大都只講述一兩個(或一主一從)豪俠故事,很容易交代俠客的行蹤。 而從清代俠義小說起,一部幾十萬字上百萬字的長篇小說,描述數十次打鬥,誅殺 幾百名奸人,這俠客而不是那俠客何以總在節骨眼上出現,便成了一個非交代不可 的問題。而上次行俠與下次行俠之間的轉換接頭,也就成了作家關注的重心: 書中有緩急,有先後,敘事難,門榫尤難。必須將通身理清,那裡接著這 裡,是絲毫錯不得的;稍一疏神,便說的驢唇不對馬口,那還有什麼趣味 呢?編書的用心最苦,手裡寫著這邊,眼光卻注著下文。(《三俠五義》 第九四回) 設置統率眾豪傑的清官,固然可以使長篇小說獲得一種表面的整體感,「敘事」、 「鬥榫」也都不難;可倘若天南地北張三李四隨寫隨丟,則俠客形象難得吸引人。 要讓讀者對白玉堂、黃天霸或者艾虎感興趣,就必須催促其不斷行俠;要不斷行俠 ,就得四海游蕩。於是俠客之浪跡天涯,便成了作家結構長篇小說的一大訣竅。直 至今天,俠客「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以及與之相適應的「浪跡天涯」,仍然是武俠 小說最基本的結構技巧。 二 靠「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來結構長篇小說,無疑不是最佳方案,因其容易變成短篇 的集錦:歷次行俠之間沒有必然聯繫,唯一的貫串線索是主人公的行游。正如《江 湖奇俠傳》中作家的自我解嘲: 從頭至尾,表面上雖也似乎是連貫一氣的,但是那連貫的情節,只不過和 一條穿多寶串的絲繩一樣罷了。(第一○六回) 在平江不肖生看來,《紅樓夢》、《水滸傳》之所以「不至有拋荒正傳,久寫旁文 的弊病」,就在於其劃定小說人物的活動範圍(榮、寧二府或梁山泊);而俠客既 然不能偏安一隅,武俠小說就難免「章法稍嫌散漫」。要讓武俠小說也像其他成熟 的小說類型一樣,「都是從一條總幹線寫下來」(同上),既保持武俠小說必不可 少的懸念,又不削弱長篇小說需要的起碼的整體感,其實也不算太難,那就是突出 俠客行游的目的性。俠客不再是漫無目的地閒逛,而是鍥而不舍地追求某一確定目 標,並因此而「仗劍遠行游」。為了報恩復仇,為了拜師學藝,為了尋找武功秘籍 ,為了追求或逃避愛情,俠客繼續浪跡天涯。此等有目的的漫游,比起此前無意識 的閒逛,無疑更有利於武俠小說的結構。 「報恩仇」之取代「平不平」與「立功名」,成為二十世紀中國武俠小說最重要的 行俠主題,增強了俠客行動的主動性(不必受制於清官)、直接性(不必訴諸於法 律)、個人性(不必追問社會效果),給予武俠小說家更廣的想像空間以及更大的 虛構自由。這麼一來,不必有明確的社會歷史背景,人間何愁沒有恩仇?不論何時 何地,都可能平地起風波。而且,不像唐宋豪俠小說中以「非人間」的劍客誅殺「 人間」的惡賊,一劍兩拳就能解決問題。二十世紀武俠小說中打鬥雙方既非庸常之 輩,沒有幾次乃至幾十次驚心動魄的大廝殺,誰也不會怯陣服軟。次要的對手可以 中劍身亡,借以造成波折或小高潮,而主要的惡賊(邪派高手)卻非在最後一章( 回)斃命不可。在這正邪兩派若干回合的較量中,須要不斷變更打鬥的場景;可以 是一方亡命潰逃,另一方跟蹤追擊;也可以是一方埋形雜跡,另一方邂逅相遇;更 可以是一方為助陣四出邀能人,另一方忙備戰到處招徒弟……無數種種理由可以促 使俠客在大戰的間隙八方游蕩。俠客無疑不大欣賞「攻堅戰」、「陣地戰」,而更 喜歡「游擊戰」;不只打不贏就跑,打贏了也照樣開路。這與其說是俠客的行為方 式決定的,不如說是服從於作家的創作構思。一張一弛、一動一靜、一文一武,一 場大廝殺過後,俠客和讀者都必須喘一口氣;於是,作家筆鋒一轉,俠客開始上路 ,遠離了腥風血雨,借大漠風塵、小橋流水、奇花異石、佳禽怪獸來轉移俠客和讀 者的心境,順便調節文氣,為下一次打鬥醞釀情緒。好的武俠小說家(如還珠樓主 、金庸等)都擅長於在這打鬥的空隙做文章,所謂武俠小說的文化色彩也多在這空 隙中體現出來。對於武俠小說家來說,打鬥場面相對好寫,只要故事編得不太拙劣 就能吸引人,而情節的緊張又很容易掩蓋作家想像力的貧乏以及藝術語言的蒼白。 難寫的是沒有殺伐之聲的俠客的游蕩,表面上這只不過是打鬥場面之間的過渡,實 際上卻關係到一部武俠小說的「生死存亡」。武俠小說中的山光水色、世態人情、 琴棋書畫、寺院道觀、民俗禮儀、歷史文物等等,一句話,武俠小說中的文化味道 ,主要就靠俠客游蕩中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感來表現。故此等「閒文」一點輕視不得 ,除非你甘心把武俠小說寫成打鬥教科書。 清代俠義小說中敘述俠客游蕩時所展現的人文景觀和自然景觀,多借助於單獨的描 寫段落或「有詩為證」,且多使用套語套式,難得有獨立的欣賞價值。如《小五義 》第二二回北俠歐陽春與智化乘船往君山,感慨好一座名山勝景,接下去就是「有 贊為證」: 有二人,用目觀,瞧山景,真好看。還有一個古廟,卻在上邊。山水為畫 ,畫裡深山,未免引動了二位英雄往四下觀。山連水,水連山;山水出, 瀑布泉,水影之中照出了一座君山。水秀麗,把山纏;水與山連,山與水 連。山中寺,寺依山;山在寺前,寺在山彎,山寺的鐘聲在耳邊。高僧隱 ,在山洞邊。寺內的僧人望景觀山,又在水畔,又在山寺前。山花開放, 花兒滿山……好一個清幽景物天然妙,真能夠令人觀瞧的十分爽然。 這一大段贊詞固能代表石派說書的特色,也是一般章回小說的慣伎。在緊張的打鬥 間隙插入此類「瞧山景」,很能調節氣氛,現場表演效果可能不錯。只是作者歌詠 了大半天的山花水寺,對於整個故事發展基本不起作用,況且北俠(歐陽春)、智 化也並非真能賞識此等「清幽景物」,未免可惜了「大好河山」。而《江湖奇俠傳 》中插入不少湖南的風土人情異聞傳說,《蜀山劍俠傳》中夾有許多四川的山川地 理以及釋道觀念,這些都已經與整個故事進程和人物命運融為一體,不像《小五義 》等書的「有贊為證」可以隨意取掉而不傷筋動骨(如從按段抄賣的《龍圖公案》 石派說書到《三俠五義》,就是明顯的例證)。而到了金庸,小說中那些沒有打鬥 的屬於過渡場面的歷史文化背景描寫,最能顯示其才學修養。俠客的四海游蕩,為 武俠小說提供了故事框架和敘述節奏,更為作家提供了舞文弄墨、逞才使氣的時間 與空間。 在俠客為報恩仇而浪跡天涯這一大框架中,又衍生出幾個次一級的借漫游敘事的小 框架,那就是上面提及的為復仇做準備的拜師學藝、尋找武學秘籍和作為復仇伴隨 動作的追求或逃避愛情。 清代俠義小說中的俠客,大體上一出場武功和性格都已經定型,以後只是如何隨機 應變臨場發揮的問題。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俠傳》第一回回目則是「裝乞丐童子 尋師 起寶塔深山遇俠」,而尋師遇俠的前提是走很遠很遠的路;此後各回中也多 有寫小豪俠走江湖闖深山訪名師學劍術者。能否學得高超的劍法道術,既靠緣分, 也靠訪尋。這就難怪一心習武的向樂山「頻年在外飄流慣了,在家安身不住」(《 江湖奇俠傳》第十七回)。若江小鶴之所以能夠輕而易舉地復仇,關鍵在於他找到 了一個武功超群的好師傅;故其千山萬水歷盡艱險尋師學道的過程,就成了小說結 構的真正重心(王度廬《鶴驚崑崙》)。新派武俠小說家對學藝過程的理解,與舊 派武俠小說家頗有差異。不再渲染名師高手面對面的教誨,而是強調法天地師古人 。不管是參透無字天書還是閱讀有字經文,都比被動接受名師教誨更需要悟性和慧 根。注重前者,意味著突出習藝乃至打鬥中的主體意識與文化功能──將一介武夫 的苦練轉化為對文化傳統的追憶與對人生境界的領悟。而滲透著文化精神的武功秘 籍,不可能丟在通衢大道或放在高堂明肆;既是秘籍,必定是藏匿在人跡罕至的荒 山野嶺孤島絕壁。於是俠客為了提高自身打鬥能力,天涯海角尋蹤覓跡,歷盡千辛 萬苦,最後方才如願以償。金庸、梁羽生小說中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的《九陰真經》 、《易筋經》、《辟邪劍譜》以及喬北溟的武功秘籍等等,都是引誘俠客浪跡天涯 並借以結構小說的主要道具。 從三十年代起,武俠小說家對「俠而情」的俠客開始感興趣。不再是像展昭、艾虎 、黃天霸那樣行俠之餘順手牽羊娶個好老婆,而是「以任俠與愛情相並言之」,目 的是使「英雄肝膽亦有旖旎之思,兒女癡情不盡嬌柔之態」(王度廬〈《寶劍金釵 》自序〉)。於是,俠客之千山獨行、天涯浪跡又增加了一種新的動力,那就是為 了神聖的愛情。甲方一見鍾情愛得死去活來,乙方則另有苦衷避之唯恐不及,因而 千山萬水愛情大追蹤,最後所有障礙雲消霧散,有情人終成眷屬。不同於風月傳奇 之處在於,男女俠客談情說愛的場所,不是禁網疏漏的後花園或寺院道觀,而是孤 獨而驚險的漫游路上;當然,還伴隨著無數次有驚無險的救援與打鬥。最典型的例 子是《神鵰俠侶》中楊過之尋找小龍女和《天龍八部》之段譽之追隨王語嫣。而林 太平之遠離玉玲瓏(古龍《歡樂英雄》)與金世遺之逃避厲勝男(梁羽生《雲海玉 弓緣》),則都是出於誤解,此等「多情卻似反無情」,由於時間的洗滌,最終必 將露出本來面目;一對憑藉愛情戰勝家族仇殺而成為「歡樂英雄」,一對雖「此情 可待成追憶」,畢竟留下刻骨銘心的愛和恨,也不枉人生一世。至於由於禮教、道 義、恩仇、誤會以及種種有形無形的壓力,有情人不能成眷屬,只好分道揚鑣,天 各一方,或者孤劍獨騎遠走大漠,或者遠遁他鄉飄流四海,如王度廬《臥虎藏龍》 中的玉嬌龍與羅小虎,梁羽生《七劍下天山》中的凌未風與劉郁芳。小說結局可能 絕然不同,可借漫游來展現俠客的感情歷程這一功能卻是一致的。或者說,武俠小 說如果沒有這漫長而孤寂的游蕩,男女俠客很難相愛;即便相愛,也很難愛得如此 深沉;即便愛得深沉,也很難表現得如此淋漓盡致。前兩者只是武俠小說家的假設 ,最後一點才是關鍵──在驚險曲折的漫游路上展現男女俠客的愛情,也是武俠小 說寫作的一大訣竅。 古語云:「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漫游世界既是開拓視野增長見識的絕好途徑, 俠客之浪跡天涯當然也不例外。當「漫游」不再只是結構故事的線索(「串多寶串 的絲繩」),而是導向俠客心靈的啟悟以及某種人生境界的實現,武俠小說中「漫 游」的藝術功能才真正體現出來。一個少不更事的少年,由於某種特殊原因闖入江 湖,自此四海為家,八方游蕩。在此期間,少年拜得名師,學成武林一絕;路遇俠 女,結成終身伴侶;發現仇敵,誅殺邪派高手。到小說結束時,歷盡艱辛功成名就 的大俠,回首平生,終於大徹大悟。這一「成長─啟悟」的敘事模式,把上述俠客 漫游的若干功能都容納進來,容易寫得線索清晰,結構緊湊;而且強調移步變形, 突出俠客成長過程中性格的變化(不僅僅是定型化了的俠客的若干行俠故事的連綴 ),人物形象往往顯得生動豐滿,故為越來越多的作家所偏愛。三、四十年代宮白 羽的《偷拳》、王度廬的《鶴驚崑崙》,就曾借此模式初試鋒芒,只是作家對俠客 的人生感悟不大在意,主要著眼於故事的講述。梁羽生、古龍等新派武俠小說家開 始為這一模式注入哲理成分,而最為成功者當推金庸的「射鵰三部曲」以及《笑傲 江湖》、《天龍八部》。楊過、令狐沖、段譽之成長,主要不體現在打鬥本領,也 不坐實武林地位或世俗虛名,最重要的是心靈的啟悟與精神的超越──對世俗人生 ,對朝廷王法,乃至對江湖規則的理解與超越。這種天馬行空獨往獨來、傲視千古 縱橫六合的自由境界,才是大俠精神的精髓,也是俠客「漫游」真正的哲學意蘊。 三 如果說在武俠小說中,「仗劍行俠」注重行俠手段,「快意恩仇」注重行俠主題, 「笑傲江湖」注重行俠背景,那麼,「浪跡天涯」著眼的是行俠的過程。在現代讀 者看來,「過程」無疑比「結果」重要得多。不只是因為讀者關心的並非俠客總共 誅殺了多少奸邪,而是如何誅殺(《射鵰英雄傳》中洪七公扶危濟困,一生誅殺二 百三十一名惡徒,可形象遠不如郭靖有光采);更重要的是這行俠的過程實際上蘊 含著俠客感情變化的心路歷程,俠客之作為血肉豐滿的人而不是抽象冰冷的文化符 號,就體現在千變萬化的「過程」中。這就難怪武俠小說家十分看重俠客的浪跡天 涯: 某一日風雨如晦,楊過心有所感,當下腰懸木劍,身披敝袍,一人一鵰, 悄然西去,自此足跡所至,踏遍了中原江南之地。 這幅「素描」,可以作為武俠小說中一切俠客漫游的象徵;在「風雨如晦」的背景 下,「心有所感」的俠客,「腰懸木劍」,「踏遍了中原江南之地」。值得注意的 不只是這種「漫游」,而且是「心有所感」的「漫游」者的精神特徵:孤獨。其他 小說類型也可能驅使主人公四海漫游,但其基調可能是輕快的、詼諧的,抑或是沉 重的、冷酷的;至於「孤獨的漫游」,則基本上是武俠小說(尤其是新派武俠小說 )的風格標誌。此等浪跡天涯,不同於遊客的旅遊觀光,隨時隨地隱伏著殺伐之聲 ,不能不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也不同於英雄的征戰,最可怕的並非殊死搏鬥,而是 不被社會接納的精神痛苦。一個逃亡者,一個邊緣人,一個不被理解不被承認的時 代棄兒,《多情劍客無情劍》中對虯髯大漢鐵傳甲心境的描寫,多少透出這些漫游 者的精神痛苦: 死灰色的蒼穹,沉重得似已將壓了下來,可是虯髯大漢的心情卻比這天色 更灰黯、更沉重。 無論他是為了什麼而逃的,總之他現在又要開始渡那無窮無盡的逃亡生活 了,他已和李尋歡逃亡了十年,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逃亡生活的痛苦,那就 像一場噩夢,卻永遠沒有醒來的時候。…… 他若是個懦夫,也許反而不會逃,因為他知道世上絕沒有任何事比這種孤 獨的逃亡生活更痛苦。 甚至連死亡都沒有! 那種絕望的孤獨,實在能逼得人發瘋。(第十章) 這種流亡者的心境,這種絕望的孤獨,在金庸、古龍、梁羽生的小說中一再出現。 俠客不一定真的為保全性命而逃亡(也有的是主動出擊追蹤仇人),但因其行為不 被世人承認,也不被江湖朋友理解,不得已借流亡排遣內心鬱悶。這種「自我放逐 」,使得俠客有可能在寂寞和空虛中重新參悟人生,是培養大俠精神的必要途徑。 沒有認真咀嚼過痛苦,沒有切實品味過孤獨,沒有在絕望中掙扎過抗爭過,就不可 能成長為一代大俠──武俠小說家再三禮讚的大俠精神,不只是武學修養,更包括 氣質風神。 「他平生最厭惡的就是寂寞,但他卻偏偏時常與寂寞為伍」(《多情劍客無情劍》 第一章)。何止李尋歡,新派武俠小說中「時常與寂寞為伍」的俠客比比皆是。只 是作家對其寂寞的解釋不盡相同,比如劍魔獨孤求敗是因劍術過於高明,自稱「生 平求一敵手而不可得,誠寂寥難堪也」(《神鵰俠侶》第二三回);而金世遺則「 歷盡了人生的滄桑」,卻依舊「獨往獨來,要在茫茫人海中尋求知己」(《雲海玉 弓緣》第四回)。表面上一求「敵手」,一求「知己」,風馬牛不相及;但兩者的 心思其實頗為相近,都是對人世間隔膜、冷淡、孤獨的抗爭。李尋歡感嘆「一個最 可靠的朋友,固然往往會是你最可怕的仇敵,但一個最可怕的對手,往往也會是你 最知心的朋友」(《多情劍客無情劍》第三二章)。如此「敵友不分」(第三二章 題目即為「知己仇敵」),固然有憤世嫉俗成分,但更重要的是強調「理解」── 只有最可怕的對手才拼命試圖準確了解你;而所謂的「朋友」則可能隔膜最深,就 因為他已經是你的朋友了,沒必要再費這個心思,盡可按他的理解自由歪曲你的形 象。因此,古龍的話並沒說錯:「有資格做你對手的人,才有資格做你的知己。因 為只有這種人才能了解你。」(同上)這就難怪寂寞的俠客之浪跡天涯,既希望尋 找知己,又祈求得到敵手。 世人眼裡的俠客未免有點怪僻:「他的武功雖然高到極點,卻是孤獨得很。」(《 雲海玉弓緣》第四回)。正因為孤獨,像林太平那樣成為「歡樂英雄」的天下又有 幾個?古龍《歡樂英雄》最後兩句話是:「誰說英雄寂寞?我們的英雄就是歡樂的 !」真是正面文章反面讀:不管是金庸、梁羽生還是古龍本人,其武俠小說中的俠 客少有不寂寞的(即使結局美滿如令狐沖輩)。或許正是這樣,才誘使古龍顛倒時 論,正題反作,大談什麼「永遠都很快樂」的「歡樂英雄」。至於俠客之寂寞,主 要是新派武俠小說家的創造。白玉堂、黃天霸輩最多有委屈、有憤恨,難得體驗到 寂寞;王度廬等人作品開始寫俠客落魄時的心態;可真正將「孤獨」作為徽記贈給 俠客,確實是在五十年代以後。這裡面有現代都市人的獨特感受,也有西方現代哲 學和現代藝術的影響,可硬要坐實,從中勾勒出存在主義思潮的面影,則又過於牽 強。 俠客之所以寂寞、孤獨,主要不在於官府的追捕迫害。既是「仗劍遠行游」,不免 「時扞當世之文罔」,為朝廷王法所不容,此本為意料中之事;最令俠客寒心的是 江湖中人的爾虞我詐,更有諸多假仁假義的小人,憑藉其權勢地位,誣陷真正仗義 行俠之士,必將置其於死地而後快。古龍《蕭十一郎》中的蕭十一郎、梁羽生《雲 海玉弓緣》中的金世遺、金庸《笑傲江湖》中的令狐沖,都曾遭此厄運: 令狐沖出得寺來,心中一股蒼蒼涼涼,仰天長笑,心想:「正派中人以我 為敵,左道之士人人要想殺我,令狐沖多半難以活過今日,且看是誰取了 我的性命。」(《笑傲江湖》第十八回) 問題還不在於小人的誣陷,而在於令狐沖、金世遺輩確實行事孤僻,獨往獨來,頗 多常人難以理解的舉動,以致正派、邪派皆恥與為伍。一個說「大丈夫正當獨往獨 來,一空依傍」(《雲海玉弓緣》第十一回);一個說「大丈夫不能自立於天地之 間,腆顏向別派託庇求生,算什麼英雄好漢」(《笑傲江湖》第十八回)。倘若只 從俠客具雄才大略(或曰野心勃勃)故希望自立門戶著眼,實在誤解了作家的一片 苦心。 自《江湖奇俠傳》將武俠小說重心移到江湖上來以後,朝廷官吏與江湖俠客的矛盾 爭鬥退居其次,武林中的恩怨仇殺便成了武俠小說表現的重心。既是打鬥廝殺,就 得分是非善惡,免得讀者無所適從;武林中人於是也就一分為二,有了名門正派與 邪道外教的區別。劍客派別虛虛實實,可以編出不計其數(如少林、武當、峨嵋、 崑崙、崆峒、五台等等),但大體分為正邪兩大陣營,武林中之所以爭鬥不休,「 都是因為邪正不能並立的原故」(《蜀山劍俠傳》第一集六回)。而邪派「橫行不 法,奸淫殺搶」,正派則「扶善除惡,為世人除害」,昔日俠客的自掌正義仗劍行 俠,如今一轉而為「且看還是邪存,還是正勝」的「一決雌雄」(《蜀山劍俠傳》 第二集十四回)。同是武林中人而區分正邪兩派,是二十世紀武俠小說的一個關鍵 性的設計。武俠小說中江湖世界的虛擬色彩、打鬥場面的文化味道,以及快意恩仇 的行俠主題,或多或少都與這一設計有關。人世間的紛爭,經過一番「大簡化」, 成了正邪兩派的打鬥。在現實主義批評家看來,這種打鬥既不真實,也不典型。可 恰恰是這一「大簡化」,給武俠小說注入了生機,使作家得以在一個虛擬的江湖世 界中馳騁想像,並憑藉出神入化的打鬥與變化莫測的恩仇吸引讀者。除非你根本排 斥二十世紀武俠小說,要不很難否認「派分正邪」在這一小說型藝術發展上的意義 。自此之後,武俠小說進入一個新的境界:好處是空靈,缺點是虛泛;既給大家提 供自由想像的空間,也給小匠提供率爾操觚的機會──武俠小說變得更容易寫完, 可又更難得寫好了。 武林中區分正邪,本意在使得人世間的善惡是非稍為抽象化,給讀者觀賞提供一點 「距離感」。可很快地,武俠小說中的正邪兩派開始「實體化」,變成有明確政治 目標的軍事集團。而且,正邪的區分標準也日益凝定,並幾乎完全認同世間的倫理 準則,沒有任何超越性。於是,部分有遠見的作家開始顛覆這一正邪對立的倫理結 構。首先是正非純正、邪非純邪;其次是正未必那麼可敬,邪未必那麼可恨;再次 是正或許正是邪,而邪反而可能是正;最後推出理想的境界「非正非邪亦正亦邪」 ──舉凡棋藝、武功,乃至俠客的行事準則無不如此。後者往往是全書著墨的重心 ,非三言兩語能夠說清;前兩者則可以用如下兩段話作證: 這棋局似正非正,似邪非邪,用正道是解不開的,但若純走偏鋒,卻也不 行。(《天龍八部》第三一回) (武學大師)能夠將正邪兩派融合貫通,練成一種非邪非正,而又超出正 邪兩派之上的內功。(《雲海玉弓緣》第四回) 棋藝、武功的融合正邪容易為人接受;至於俠客行事非正非邪,被視為「武林怪物 」,可就不大好理解了。有人批評金庸小說人物正邪不分是非混淆,有人讚賞金庸 刻意破壞主角的英雄形象以使小說獲得真實感,我以為這兩種說法都不得要領。倪 匡從「性」、「理」之爭來思考令狐沖與岳不群的衝突,無疑深入了一大步;可「 性」、「理」之分很難概括小說(即便是《笑傲江湖》)中的正邪之分。令狐沖是 如何意識到正邪之辨的局限性,小說中有這麼一段話: (令狐沖)自幼受師門教誨,深信正邪不兩立,決計不肯與魔教同流合污 。後來見左冷禪等正教大宗師的所作所為,其奸詐凶險處,比之魔教亦不 遑多讓,這正邪之分便看得淡了。(《笑傲江湖》第三九回) 之所以看淡了「正邪之分」,主要不是找到了邪中之正,而是認出了正中之邪── 自以為有理想有道德的正教大宗師們,為了維護其「道德」,實現其「理想」,其 所作所為很可能比邪教還「奸詐凶險」。邪教自慚形穢,做惡未免膽怯心虛;正教 自命為救世主,從來理直氣壯,凡事做盡做絕,不用思慮所行「善事」是否真的有 益於民,更不用擔心手段的卑劣是否污染了目的的聖潔。岳不群、左冷禪輩陰險毒 辣,人所不齒,讀者容易作出價值判斷。名門正派的沖虛道長、方證大師準備用二 萬斤炸藥對付任我行,而不擔心玉石俱焚生靈塗炭,據說是「用心雖然險惡」,「 用意在救武林千千萬萬性命」;對此毒計,令狐沖心中頗為不願,可也別無良策( 《笑傲江湖》第四十回)──如此「辟邪降魔」,手段與目的之間的矛盾解決,讀 者恐怕一時難以作出決斷。劉鶚為自著《老殘遊記》作評:「贓官可恨,人人知之 ;清官尤可恨,人多不知。」(第十六回評語)此等「清官」,與金庸筆下的某些 正派大宗師不無相似之處,那就是以其「清」、「正」傲人,「剛愎自用,小則殺 人,大則誤國」(同上)。再說,心中橫著「正邪之辨」,即便辨之甚精,且一舉 一動中規中矩,也都失卻大俠飛揚超脫的風神氣概,不再具有獨立自主的生命意志 。謹守規則(不管多麼正確的規則),維護道德(不管多麼純潔的道德),那可以 是清官、英雄、孝子、鄉愿的使命,但絕不是游俠的歸宿。有正邪就有規矩,守規 矩就無法超脫,不超脫的俠客只能是人世間某一利益集團的「工具」。學佛者不單 要堪破「人執」、「我執」,而且要堪破「法執」;大俠則不單要認清「正中邪」 、「邪中正」,更要認清「正邪之分」的假定性。看淡了正邪之分,不等於沒有是 非觀念,而是超越了集團利益乃至凝定不變的倫理準則,重振古俠自掌正義獨立不 羈的雄風。 四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朝廷有王法,江湖也有規矩。真正的「逍遙游」,不止 超越朝廷王法,而且超越江湖規矩。游俠之「游」,既是千山獨行浪跡天涯的「游 」,也是不守規則軼出常軌的「游」。當江湖世界作為邪惡的官府社會的對立面出 現時,作家只渲染此法外世界、化外世界的自然純樸、公正平等;可當江湖世界這 一「第二社會」成為武俠小說表現的重心後,其野蠻血腥的一面才為作家所關注。 或許,「江湖規則」並不比「朝廷王法」好到哪裡去,所謂「仗義行俠」,也不比 「盡忠執法」高明多少。領悟「江湖風波惡」的令狐沖和盈盈,在其事業的巔峰狀 態毅然金盆洗手,退出武林爭鬥,隱居杭州西湖(《笑傲江湖》第四十回)。至於 因隱居而超越江湖規則的令狐沖們,是否又重新落入朝廷王法的控制之中,作家和 讀者也就無暇細辨了。這裡強調的是,江湖並非理想社會,照樣有束縛人性自由發 展的規則,就像官府社會裡有王法一樣。說不上提倡無政府主義,大俠之超越規則 ,主要是一種追求適性自恣狂放不羈的精神氣質。這種精神氣質,在先秦兩漢的古 俠身上已有明顯的體現。 《史記‧游俠列傳》稱游俠的「修行砥名」、「救人於阨」為「任俠」、「為俠」 ,這裡的「任」、「為」沒有什麼差別,都是表示行為動作,近乎後世說的「行俠 」。俠到底出於儒、出於墨,抑或不屬於任何特殊階層,而只是具有某種精神氣質 的理想人物,學術界對此爭論不休。我無意介入這場論爭,而只是想指出,墨家對 「任」的解說,對後世文人理解「任俠」大有幫助。《墨子‧經上》說「任」:「 任,士損己而益所為也」;《墨子‧經說》則進一步解說:「任,為身之所惡,以 成人之所急。」這裡解說的「任」,與「專趨人之急,甚己之私」的「俠」(《史 記‧游俠列傳》),實為大同小異。故龔自珍將「任俠」一詞的組合理解為並列結 構: 任也者,俠之先聲也。古亦謂之任俠。俠起先秦間,任則三代有之。俠尚 意氣,恩怨分明,儒者或不肯為;任則周公與曾子之道也。(《尊任》) 依據年代先後來區別「任」與「俠」,沒有多少文獻依據,恐怕不足為憑;不過任 、俠並舉,也成一家之言。 另外一種關於「任俠」之「任」的解說,似乎影響更大,那就是顏師古為《漢書‧ 季布傳》中的「為任俠有名」作的注: 任謂任使其氣力。俠之言挾也,以權力俠輔人也。 強調任俠之士是憑藉自身權威、勇力或財富等扶危濟困,這無疑更接近一般人對「 任俠」的理解。何謂「任使其氣力」?除了使用氣力這一主要含義外,似乎還涉及 使用氣力者的心態及使用的程度,那就是放縱意氣,不加約束。這一點換一種說法 可能更明瞭,《史記‧季布欒布列傳》稱: 季布者,楚人也。為氣任俠,有名於楚。 「為氣」近乎「任氣」、「使氣」,都是強調恣逞意氣,放任不羈,不守規矩,不 拘細節。既「任俠」,又「為氣」,合起來才是真正的古俠風貌。司馬遷「激憤著 書」傳游俠(何良俊《四友齋叢說》卷五〈史一〉),主要突出其「不愛其軀,赴 士之阨困」,似乎其所以「不軌於正義」,純為「救人於阨」。班固與游俠拉開了 距離,除注意其救人與違法外,更突出游俠性格上的特點:「放縱不拘」,「放意 自恣,浮湛俗間」(《漢書‧游俠傳》)。後世史家不再為游俠作傳,可說到某人 「任俠」時,往往連帶提及「為氣」。如《舊唐書》中稱丘和「重氣任俠」(卷五 九),郭元振「任俠使氣」(卷九七)等。至於詩人,更不會忽略游俠的「意氣」 ;「雄兒任氣俠,聲蓋少年場」(張華〈博陵王宮俠曲〉);「握君手,執杯酒, 意氣相傾死何有」(鮑照〈代雉朝飛〉);「平生一顧重,意氣溢三軍」(駱賓王 〈從軍行〉);「少年負膽氣,好勇復知機」(崔顥〈游俠篇〉);「氣高輕赴難 ,誰顧燕山銘」(王昌齡〈少年行〉);「扶風豪士天下奇,意氣相傾山可移」( 李白〈扶風豪士歌〉)。一直到明人徐渭作〈俠客〉詩,還是「結客少年場,意氣 何揚揚」。詩人們的關注重心已從俠客具體的「行俠」,轉為其「意氣」:那瀟灑 超脫狂傲恣肆的風神氣度。這就難怪從血肉豐滿的「俠客」,逐漸衍化出相對抽象 的「俠骨」、「俠腸」、「俠情」、「俠膽」、「俠氣」來。 唐人作豪俠小說,也有顧及游俠的意氣者,如沈亞之〈馮燕傳〉稱「真古豪矣」的 馮燕:「少以意氣任專,為擊毬鬥雞戲」;李公佐〈南柯太守傳〉稱「吳楚游俠之 士」淳于棼:「嗜酒使氣,不守細行」。但總的來說,豪俠小說中的俠客形象日益 道德化,作家注重其「行俠」而有意無意忽略其「使氣」。到了清代俠義小說,這 種傾向更明顯,除一白玉堂還能「嗜酒使氣」外,餘者多日趨循規蹈矩──即便有 點粗豪之氣,也絕對談不上狂放不羈。重新注意俠客擺脫束縛追求個性自由,以致 否定任何規章制度的放蕩不羈,是金庸、梁羽生、古龍等新派武俠小說家的一大貢 獻。借用梁羽生《萍蹤俠影》第五回回目為這「新一代」游俠畫像:「名士戲人間 ,亦狂亦俠;奇行邁流俗,能哭能歌。」 俠客之「時扞當世之文罔」,既為人,也為己。為人指救人於厄,扶弱鋤強;為己 則是放縱意氣,軼出常軌。在具體的歷史環境中,再好的規矩也難免阻礙生命的自 由發展。任俠之士不同於設計世界圖景的政治家,他追求的是公正平等適性自然的 生活方式,而不是某一種政治制度。在一個人類被自己創造的種種規矩限定了束縛 因而難得自由想像自由活動的文明世界裡,能有幾個高傲怪誕不把一切規則放在眼 裡的「任俠使氣」之士,實在昭示著人類對於自由的嚮往與追求。「為國為民,俠 之大者」,郭靖輩自是值得尊敬;可讀者最傾心的還是那不通世故藐視成規敢於超 越世間禮法習俗的楊過和小龍女(《神鵰俠侶》)。此無他,新派武俠小說雖仍以 冷兵器時代的俠客打鬥為表現對象,但已不大追求寫實,而是越來越帶有寓言和童 話的虛擬色彩,越來越摻入現代人的生活感受。在分工越來越細等級越來越嚴規則 越來越多的工業社會裡,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生命形態無疑十分令人羨慕。適應生 活枯燥的現代都市人超越常規推崇情感的需要,武俠小說中的俠客開始「意氣用事 」起來,或曰日趨「名士化」。 如此「亦狂亦俠」的名士型俠客,在武俠小說發展史上是個創舉。本來,名士與游 俠,性格上頗有相通之處,都有恃才傲物狂放不羈的一面。只是名士雖有軼出常軌 的言行,卻並不觸犯法律,一般也不會招來殺身之禍。不像仗劍行俠殺人犯法的游 俠需要亡命江湖,名士的狂蕩往往還能得到世人(乃至當權者)的賞識,有的甚至 成為眾口交讚的千古韻事。將俠客「名士化」,使其更容易為社會接納,更合乎文 人的胃口,這種嘗試明清時就出現過。在明人樂宮譜所作〈毛生〉中,救人於阨的 俠客毛生居然也進號舍,「索紙書之,風行海湧,三藝立成」,不單文章「允稱傑 構,書法亦矯健非常」,而且還因不屑於中進士第二名而擲筆出走,令舉子們「嗟 嘆不已」。清人楊衡選所著〈記盜〉中的「名士之盜」,夜闖蕭家搶劫,並為蕭先 生舞劍,且講評古文字畫,臨走時獨取《名臣奏議》和《忠臣譜》。作家於是感嘆 :「盜而如是,可以常盜目之哉?」此等「名士之俠」、「名士之盜」,現代人大 概不會感興趣,很可能還討厭其「假模假式」的「酸勁」,可在時人也許不無新鮮 感。清代俠義小說中雖有逢場作戲,「從遊戲中生出俠義來」的小諸葛沈仲元(《 三俠五義》第一○○回),可也很難算有什麼名士派頭。如果說,舊派武俠小說中 有什麼「名士」的影子,那麼,一是出現不屬於任何幫派可又愛管閒事,武功高超 神出鬼沒且舉動滑稽的「散仙」(如《江湖奇俠傳》、《蜀山劍俠傳》),一是出 現擅長吟詩作賦風流儒雅的「俠士」(如《鶴驚崑崙》)。這兩點皆為新派武俠小 說家所繼承,前者如《神鵰俠侶》中「天真爛漫,胸中更無半點機心」的老頑童周 伯通(第四十回);後者如《萍蹤俠影》中「天文地理詞章武事竟似無一不知」的 大俠士張丹楓(第五回)。可我以為,最能體現新派武俠小說中俠客的名士化傾向 的,並非「儒雅」或「散淡」,而是建立在至情至性之上的「狂傲」──睥睨一切 ,獨往獨來,任情恣慾,率性而為。金庸、梁羽生、古龍筆下的俠客,多有此類精 神性印記。不妨舉三例為證: (黃藥師)素來厭憎世俗之見,常道:「禮法豈為吾輩而設?」平素思慕 晉人的率性放誕,行事但求心之所適,常人以為是的,他或以為非,常人 以為非的,他卻又以為是,因此上得了個「東邪」的諢號。(《射鵰英雄 傳》第十八回) (張丹楓)縱聲大笑,吟道:「亦狂亦俠真名士,能哭能歌邁流俗。當哭 便哭,當笑便笑,何必矯情飾俗。你我俱是性情中人,哭哭笑笑,有何足 怪?」(《萍蹤俠影》第五回) 他似乎想不到這懶散而瀟灑,蕭疏卻沉著,充滿了詩人氣質的落拓客,就 是名滿天下的浪子游俠(李尋歡)。(《多情劍客無情劍》第十九章) 能夠整段引錄的,大都是說明性文字,並非小說的精華所在;唯一的好處是於其間 不難窺見作家的價值取向及創作構思。此等獨立蒼茫,傲視千古,注重個人意志, 追求個性舒展的大俠,絕不願為世俗人生的種種準則規範所束縛。借用金庸〈《笑 傲江湖》後記〉中的一句話作結: 「笑傲江湖」的自由自在,是令狐沖這類人物所追求的目標。 唯一需要補充的是,為了實現這一目標,俠客不得不「浪跡天涯」;而且,為了實 現這一目標,新派武俠小說家不得不努力將俠客「名士化」。 -- ○ Origin: 新竹師院 風之坊﹝bbs.NHCTC.edu.tw﹞From: pc220.adsl72.tku.edu.t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