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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古文人俠客夢 ◎陳平原 【附錄一】 武俠小說與中國文化 武俠小說不但可以、而且早就成為學術研究的課題了,二十年代魯迅作《中國小說 史略》,就已設專章討論清代的「俠義小說」。至於唐傳奇、宋元話本中的俠,也 早就進入學者們的視野,專門著作起碼有崔奉源的《中國古典短篇俠義小說研究》 和龔鵬程的《大俠》。至今尚未引起學術界足夠重視的,是二十年代至四十年代以 向愷然(平江不肖生)、顧明道、李壽民(還珠樓主)、宮竹心(白羽)等為代表 的「舊派武俠小說」,以及五、六十年代以來的金庸、梁羽生、古龍為代表的「新 派武俠小說」。這兩代作家的作品數量多,影響大,至今仍充斥書肆,而且藝術上 也確有自己的特色,而研究卻遠遠沒有跟上。固然台灣出過洋洋十幾冊的「金學研 究集」,大陸也有一些論著(如王海林著《中國武俠小說史略》),可總的質量不 盡如人意。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論者一般不大考慮武俠小說作為一種小說類型可 能具有的特殊解讀密碼,而硬套一般的文藝批評術語,如現實主義、浪漫主義、喜 劇、悲劇等等,乍一看很有學術色彩,實際上卻不免隔靴搔癢。 歸納武俠小說作為一種小說類型的基本特徵,並進而提供一套更適當的解讀密碼, 不是本文所能承受的任務;這裡只準備從一個特定的角度──武俠小說與中國文化 的關係,探討武俠小說的文化價值。 每種小說類型都有自己特殊的文化色彩,武俠小說也不例外。不能說只讀武俠小說 就能了解中國文化,但不讀武俠小說卻很難完整地理解中國文化,這是因為武俠小 說中的某些文化味道,在其他小說類型中很難找到。比如談論國民性的人,喜歡批 評中國文化的「女人氣」,這一方面基於晚清以來中國積弱積貧現狀的反思,希望 通過急公好義慷慨赴死的俠義(武士)精神來振興中華(如梁啟超的《中國之武士 道》及蔣智由、楊度為此書所作的序);另一方面也基於閱讀中國文學時的「偏食 」。渡邊秀方稱中國的邊塞詩「是非常無丈夫氣,是充滿著遠征的悲哀與妻子空房 之淚」。倘若由此追究中國人「止戈為武」、「神武不殺」的觀念,那將很有意思 ;可得出「中國人的通病,毫無丈夫氣」(《中國國民性論》),則令人難以信服 。這不只因為唐代邊塞詩中不乏激越飛揚之作,而且讚寶劍頌俠客的詩篇,在中國 也是多如牛毛。小說《金瓶梅》、《紅樓夢》固然可作為中國文化的表徵,可《水 滸傳》、《三俠五義》不也體現了中國文化的某一側面嗎?或許只能這麼說,在中 國古代小說中,越是貼近民間且說書風格濃的小說,其粗豪曠達的「男子漢氣概」 越明顯;反之則「女人氣」強些。這涉及到中國小說發展中文人風格與民間風格的 相消長,你可以有所褒貶,卻很難單獨抽出其中一方作為中國文化精神的代表。 武俠小說依其表現對象的可信程度,大致可分為三類:第一類偏於神魔小說,頗多 飛劍取人、撒豆成兵的奇蹟;第二類偏於歷史小說,借用一定的歷史人物與事件來 馳騁想像;第三類雖出於虛構但並無神怪。若論其與中國文化的聯繫,三類小說並 無多大差別,因為即使最為虛無縹緲的劍仙鬥法,也不難見出其與中國文化的血肉 關係。倘若從武學、佛道、江湖、女性觀、國民性這幾個角度來透視武俠小說,可 能對中國文化會有更進一步的了解。 武俠小說中的俠客以武行義,故「無武不成俠」,這一點跟司馬遷所界定的「游俠 」頗有距離。唐傳奇中的俠客武功高超,只是作品對打鬥場面描寫很少;描寫俠客 的話本小說中有打鬥場面,可比起同時期的英雄傳奇如《水滸傳》、神魔小說如《 封神演義》來,仍是小巫見大巫。直到《兒女英雄傳》和《三俠五義》,武術技擊 場面的描寫才蔚為奇觀。此後,不管是單打獨鬥還是群戰群毆,武打成了武俠小說 最突出的標誌。論拳術有少林拳、八卦拳、形意拳、太極拳、內家拳、五祖拳、五 行連環拳等等,論劍術有青萍劍、武當劍、三才劍、達摩劍、七星劍、奇門十三劍 等等,論功法有拈花功、神行功、吸壁功、輕身功、石柱功、鐵布衫功等等,再配 上十八般武器的來歷和用法,實在已令讀者眼花瞭亂;更何況作者紙上談兵自創功 法,什麼「降龍十八掌」,什麼「六脈神劍」,武術界不懂,作者也沒說清,不過 讀來甚覺新鮮有趣,也就被認可了。武俠小說家像平江不肖生那樣真正懂武術的並 不多,大部分是借助於書本知識,再加想像發揮。真正細緻真確亦步亦趨的功法描 寫,很可能反而吃力不討好,因讀者中真正的武術家實在寥若晨星。不過有一點, 不管是真懂武術還是假懂武術,作家們都會自覺不自覺地把武術與中國文化聯繫在 一起。「劍」中有「書」的,不只是金庸的小說,好多武俠小說家都有這種追求, 只不過不一定成功而已。《小五義》中雲中鶴魏真與北俠歐陽春等人講究各自寶劍 來歷、《江湖奇俠傳》中金羅漢呂宣良指引柳遲修練,以至《天龍八部》中黃眉大 師惡鬥延慶太子,都有很濃郁的文化味道。而《多情劍客無情劍》中李尋歡與上官 金虹的比武,更是直接從禪機問答脫胎而來,一個是「手中無環,心中有環」,另 一個是「刀上雖無招,心中卻有招」;可比起天機老人的「無環無我,環我兩忘」 來,畢竟還差一大截。這裡比試的不是勇力或招式,而是對武學境界的領悟,而這 種領悟很大程度上依賴於對整個傳統文化的理解,絕非匹夫之勇所能企及。寫的是 武,可注重武中的「藝」、武中的「文」,這也是武俠小說之所能雅俗共賞的原因 之一。 從唐傳奇到新派武俠小說,在這大約一千二百年的發展歷程中,武俠小說與佛道結 下了不解之緣。佛家的輪回、報應、贖罪、皈依等思想,道教的符咒、劍鏡、望氣 、藥物等法寶,都是武俠小說的基本根基;更何況和尚道士還往往親自出馬,在小 說中扮演重要角色。可以這樣說,沒有佛道,英雄傳奇、風月傳奇、講史小說、公 案小說照樣可以發展,而武俠小說則將寸步難行。俠客可以不識僧道,寫俠客的小 說卻總是跟僧道有點瓜葛。以唐傳奇中最有名的三篇豪俠小說為例:紅線夜行時「 額上書太乙神名」(〈紅線傳〉),聶隱娘殺人後「以藥化之為水」(〈聶隱娘〉 ),虯髯客善望氣故不與真天子爭位(〈虯髯客傳〉);且三者都以某種形式的「 隱退」為歸宿,更隱約可見佛道思想的影響,而不只是單純的功成不圖報。至於以 僧人為俠客,《酉陽雜俎》中的〈僧俠〉和《古今小說》中的〈楊謙之客舫遇俠僧 〉早有先例,只不過此等俠僧只穿袈裟不作佛事,言談舉止全無出家人的味道。一 直到晚清的《兒女英雄傳》和《三俠五義》,其中和尚道士仍只會打鬥,不懂佛理 道義。淫僧惡道自不在話下,作為正面英雄描寫的高僧聖道,也都不唸經不參禪, 除了一套僧衣道袍,與俗人竟毫無差別。平江不肖生、還珠樓主等舊派武俠小說家 開始在小說中談禪說道,和尚道士明顯大長見識。到了金庸的《天龍八部》和《笑 傲江湖》,佛、道思想已滲入小說中並成為其基本的精神支柱,高僧聖道也真正成 為有血有肉的藝術形象,不再只是簡單的文化符號。在二十世紀的中國,佛、道因 其不再在政治、文化生活中起重要作用而逐漸為作家所遺忘,除了蘇曼殊、許地山 等寥寥幾位,現在小說家很少以和尚道士為其表現對象,作品中透出佛道文化味道 的也不多見。倒是在被稱為通俗文學的武俠小說中,佛道文化仍在發揮作用,而且 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就。以致可以說,倘若有人想借助文學作品初步了解佛道,不 妨從金庸的武俠小說入手。 武俠小說的文化價值,還在於其構建了一個特殊的「江湖世界」。不管是陶淵明的 「良才不隱世,江湖多賤貧」,還是高適的「天地莊生馬,江湖范蠡舟」,這裡的 「江湖」,都不再是簡單的地域概念,也不只是泛指人世間,而是隱隱有和朝廷相 對的意思。朝廷有朝廷的法律,江湖有江湖的規則,在現實社會中,王法至高無上 ;可在小說中,俠客為江湖義氣可以完全置王法於不顧。將江湖世界作為一個不受 王法束縛的法外世界、化外世界,實際上是在重建中國人古老的「桃源夢」。憎惡 王法庇護下的不公道和非正義,因而,在遠離朝廷教化的「江湖」上,寄託了對於 公道和正義的希望。「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江湖當然也有秩序和規則,但那 是道德化了的法律,唯一的宗旨是匡扶正義懲惡揚善。在江湖世界中,人類社會錯 綜複雜的政治鬥爭,被簡化為正邪善惡之爭,鬥爭形式也被還原為最原始的生死搏 鬥,而決定鬥爭勝負的主要因素則是雙方各自武功的高低。在這種赤裸裸的肉搏中 ,正常社會秩序下的倫常綱要以至各種清規戒律,都被拋到九霄雲外。這一點對於 長期受封建禮教束縛的中國人,特別有吸引力。俠客的敢怒敢罵,敢打敢殺,浪跡 天涯,獨掌正義,自己把握自己的命運,尋求精神的解脫和超越,這無疑體現了中 國人的某種自由願望。「江湖世界」的這種理想主義色彩,在《水滸傳》中本來已 經相當明顯,可到了清代俠義小說,反而黯然失色。俠客紛紛「改邪歸正」、「為 王前驅」,領著官兵剿滅「邪教」、「匪寇」去了,「江湖」成了「英雄」未出山 時的隱居之地,而不再是「眾裡尋他千百度」的精神故鄉──「桃源」了。不過, 由於作家引進了各種秘密社會組織(如《永慶昇平》之寫天地會八卦教),使得江 湖世界大為充實,此後,平江不肖生之專寫武林恩怨,姚民哀之著重會黨內幕,都 為武俠小說注入了新鮮血液,而且重新把立足點從朝廷轉回江湖。金庸、梁羽生等 新派武俠小說家似乎有把表現江湖世界的兩種傾向綜合起來的意願,其小說中的「 江湖」既不完全蹈空,有近代中國秘密社會的影子;也不完全坐實,仍保留、甚至 著意渲染其作為法外世界的理想主義色彩。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武俠小說對了解中 國社會以及中國人心態頗有裨益。 了解一個民族的女性觀,對於理解其文化精神很有幫助。只是讀不同類型的作品, 得出的結論可能截然不同,這裡得扣除作家藝術想像的成分以及文學類型的規定性 。比如,讀風月傳奇如《五鳳吟》,會驚異於美貌多才的佳人竟同意甚至幫助丈夫 多多益善地納妾;讀英雄傳奇如《水滸傳》,則發現表面柔弱的女人竟如此奸詐狠 毒;讀人情小說如《紅樓夢》,則女人被捧上了天,遠比男人可愛可敬……所有這 些都是「一面之辭」。林語堂以《紅樓夢》中賈母和《野叟曝言》中水夫人的權威 來論證中國古代婦女在家庭中的主宰地位(《吾國與吾民》),固然缺乏說服力; 反過來用武俠小說中女俠形象來說明古代中國婦女解放程度,或者用男俠之不願親 近女性來說明古代中國婦女地位卑下,也都同樣沒有道理。不過,武俠小說確實為 我們審視中國古代婦女的地位和作用提供了新的視角。只是這需要深入細緻的分析 研究,不能一概而論,因為唐宋與明清不一樣,文言小說與白話小說又不一樣。這 裡只是指出武俠小說描寫女性的幾個突出特點,而且局限於本世紀三十年代以前的 作品;而由於言情小說的介入,此後的武俠小說已經變成崇尚「俠骨柔情」了。首 先,武俠小說並非純粹「男性的世界」,唐傳奇中女俠甚至比男俠活躍,在宋元明 清文言小說中,女俠仍不時閃爍光芒;只是在由民間說話發展而來的白話小說(話 本小說、章回小說)中,男俠才佔絕對優勢。儘管如此,也還有個十三妹大放異采 。其次,武俠小說中的英雄建立家庭,大多是一夫一妻制,與風月傳奇的追求三妻 六妾相反;若是另外還拈花惹草,那便是武林敗類,真正的俠客必得而誅之。第三 ,俠客倘若娶妻,重要的是武藝高強。因此,跟風月傳奇中的一見鍾情相反,武俠 小說是不打不成親──《三俠五義》中的展昭是俠客,故必須比劍定婚;施俊是才 子,則不妨才貌取人。第四,俠客不像西方騎士那樣追逐女性,可照樣樂意為女性 效勞,於危難之際拯救女性更是武俠小說中必備的節目。只不過儘管被救者感恩戴 德願奉箕帚,俠客還是義無反顧地離開。這並非俠客都犯「厭女症」,而是功成不 圖報是任俠的基本準則,倘若就了私情,必然「把從前一片真心化為假意,惹天下 豪傑們笑話」(〈趙太祖千里送京娘〉)。第五,俠客之不近女色,還有一個很重 要的原因:俠客之所以能行俠,全憑武功高超,而習武之人切忌性放縱,有的宗派 甚至主張終身禁慾。《小五義》中北俠歐陽春與雲中鶴魏真之所以特別厲害,就因 為兩人都是「一世童男」;《江湖奇俠傳》中方紹德傳授道法「非童男之身不可」 ,且「須終身保持童陽身體」。 武俠小說因其流傳極其廣泛而深刻地影響了中國人的性格;當然,話可以反過來說 ,中國人的性格制約著武俠小說的生產與流通,並嚴重影響了武俠小說作為一個小 說類型的發展。談論武俠小說與國民性的關係,是一篇大論文的題目,起碼報恩觀 念、復仇觀念、義氣觀念、死亡觀念等等,都值得認真研究。這裡只想指出不大為 人注意的一點,即武俠小說的非人道傾向。武俠小說之所以風行,主要基於讀者的 「夢英雄」和「英雄夢」。前者指其不滿世間不平與黑暗,希望有俠客拔刀相助, 懲惡揚善;後者指閱讀中不自覺地「替入」,「硬去充一個其中的角色」,實現在 現實生活中根本無法實現的夢想。這種「英雄夢」並非如一般人想像的那麼純潔可 愛。表面上看來,武俠小說就是關於俠客懲治惡賊或曰正義戰勝邪惡的故事,完全 合乎中國人的倫理道德。可仔細讀來,成為俠客刀下鬼的,遠不只是十惡不赦的惡 賊,更包括無數被俠客看不順眼或覺得礙手礙腳的無辜平民。《江湖奇俠傳》中楊 天池一把梅花針撒出去就是幾百條人命,《天龍八部》中大英雄喬峰(蕭峰)與其 父蕭遠山都曾濫殺無辜。俠客為復仇為匡正扶弱而置自身生死於度外,同時似乎也 置他人生死於度外,很容易演變成另一種「草菅人命」。可是讀者一般並沒有對此 表示反感,除了因其「替入」而完全認同於俠客的言行,故根本無暇思索外,更因 為事先派定俠客的對頭為大惡人,而對「惡人」,中國人歷來是千刀萬剮也不為過 的。這裡面似乎涉及到國民性中殘忍的一面。魯迅等現代作家曾抨擊中國人看殺頭 的陋習,其實,人類這種潛藏的嗜血習性,在閱讀武俠小說時也曲折地表現出來。 讀者不單希望看到正義得到伸張,更希望看到邪惡被懲處──在擬想的懲治惡人中 得到極大的快感。在某種意義上說,這是文明人在正義的旗幟下努力使其嗜血慾望 道德化、合法化。虯髯客取仇人心肝與李靖共食之(〈虯髯客傳〉),李逵割取黃 文炳心肝與眾頭領做醒酒湯(《水滸傳》),智化將惡奴武國南開膛並生吃其心肝 (《小五義》),諸如此類的描寫在武俠小說中屢見不鮮,且作為俠客剛直豪爽嫉 惡如仇的標誌而為讀者所認可。現代讀者或許會不滿此類過於野蠻的血淋淋場面, 但對俠客「為了正義」而殺人如麻也都給予默許。表面上嗜血習性有損於英雄光輝 形象,但實際上卻是「英雄夢」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只是受文明社會倫理規範的 約束,作「英雄夢」者一般不願承認、也未必自覺到這一潛在動機罷了。 武俠小說文化價值之大小,受制於作家的文化修養和創作態度。正如梁羽生說的, 武俠小說的作者,知識面越廣越好,諸如歷史、地理、佛學、民俗學、四裔學都要 懂一些,否則就只能瞎編(〈從文藝觀點看武俠小說〉)。即使有這樣的學識修養 ,還必須能抵抗住金錢的誘惑,以免粗製濫造。好多武俠小說作家是邊寫邊刊,根 本無法從容思考,像金庸那樣能夠激流勇退,集中精力修改作品的畢竟太少了。更 何況小說大體分寫實、寫夢兩類,而武俠小說基本上是一種「寫夢的文學」,其中 的文化氛圍描寫自然只能如霧中花;而且其對文化現象的表現,很難不因摻入許多 想像的成分而有所歪曲。因此,武俠小說雖有一定的文化價值,但絕不可能成為「 文化史教科書」──即使這「教科書」的說法只是比喻也不恰當。 -- ○ Origin: 新竹師院 風之坊﹝bbs.NHCTC.edu.tw﹞From: pc220.adsl72.tku.edu.t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