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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梁羽生合論 ◎佟碩之   武俠小說既是揭出「武俠」二字,表明它與別種小說不同,不妨就從這兩個字 談起。   一般讀者愛看武俠小說,原因之一,恐怕就是為了追求刺激,作者筆下打得越 緊張,讀者也就讀得越「過癮」。報紙上連載的武俠小說,常常一打十天半月,恐 怕就是為了迎合讀者這種心理。儘管用正統的文藝批評標準來衡量,這些冗長的武 技描寫,實在很難找出什麼藝術價值,甚至簡直可說是「胡扯一通」,但作者們也 不能不「明知故犯」了。   我和金、梁也是相識的朋友,據我所知,他們都是文質彬彬的書生,對武技恐 怕都是一竅不通。梁羽生就曾在武技描寫上鬧過笑話,他最初寫武俠小說的時候, 大約是因為不懂得如何描寫武技,而又想寫得細緻一些,有兩段是寫太極劍和判官 筆的,可能他根本就沒見過判官筆;太極劍是怎樣使法,他也不知;於是便在白羽 的小說裡找到兩段關於判官筆與太極劍的描寫,稍稍改動幾字,便照抄無誤。結果 給懂得武技的人在報刊指出,說他抄襲已然不妥,改動白羽原文之處,恰恰又改得 不對,笑話一番。   我也認為不妥,但我不認為這是了不起的大毛病(即使對梁羽生的初期小說而 言)。談到「抄襲」,中國文學史上的江西派,說句笑話,就等於是提倡公開抄襲 的。江西派在宋代詩壇居於盟主地位,執詩壇牛耳二百多年。宋代的許多大詩人如 黃庭堅、楊萬里、陸游、范成大等等,都是屬於江西詩派的。這一派人認為點竄別 人的詩句叫做「奪胎」,借用前人的詩意叫做「換骨」,只要把別人詩句隨便改動 幾字便當自己的作品。例如黃庭堅把李白詩「人煙寒橘柚,秋色老梧桐」,只改成 「人家圍橘柚,秋色老梧桐」;把白居易的詩「百年夜分半,一歲春無多」,添上 幾字,改成「百年中去夜分半,一歲無多春再來」,就當作自己的作品了。這種「 點竄」前人詩句據為己有的風氣在宋代盛極一時,可以追溯到江西詩派未成立之前 ,如黃庭堅的老師蘇東坡,也曾有過把蜀主孟昶的詩句,稍為增添改動,而寫成了 那首為人熟知的「洞仙歌」詞的例子。   我要說明我並不同意江西派的主張,黃庭堅、陸游等大詩人的最好的作品也不 是他們「點竄」前人的作品。我只是認為在一部幾十萬字的武俠小說中,只要作者 有他自己的新創造,那麼即使在武技描寫中有幾段文字抄用前人之作,也就不能算 是什麼了不起的大毛病。   不過,雖非大毛病也是小毛病,毛病總是改了的好。當時的批評,我看對梁羽 生還是很有益處的。在他後來的作品中,已經是認真的接受了人家的批評,比較肯 花心思去想一些新鮮的武技描寫了。批評家們其後也曾在報刊上指出這一點。   但話說回來,武技描寫,我看不只對梁羽生是一個難題,它本身就是武俠小說 難以克服的弱點,一來真正懂得武技的武俠作家,恐怕是鳳毛麟角;二來就算真是 懂得,如實的描寫正常武技,正所謂「畫鬼容易畫人難」,寫起來只怕也難生動有 趣。讀者未必讚你內行,反而可能感到沉悶。   前輩武俠作家中,鄭證因是懂得一點技擊的,他的「鷹爪王」關於武技的描寫 最多,但讀起來許多人都有枯燥乏味之感。白羽的武技描寫很生動,主要是他描寫 動手時的氣氛寫得好。據我所知,白羽本人不懂技擊,而是有一個懂得技擊的朋友 和他合作的。後來那個朋友不在了,前幾年他給香港一家報紙寫武俠小說,就幾乎 簡直沒有武技描寫。   正常的武技描寫既是吃力不討好,於是近年來的「新派武俠小說」就出現了一 個開倒車的現象,即由「武」而「神」,種種離奇怪誕的「武功」在小說家筆下層 出不窮,即如金、梁,亦不自覺的走上這條歪路。   老實說,大多數讀者恐怕都是抱著「姑妄言之姑聽之」的態度,明知這些關於 武技武功的描寫不合情理,只要看得「過癮」,就樂於看下去的。但作為一個武俠 作者,尤其是像金、梁兩位,多少有志於把武俠小說的水準提高,躋進文藝領域的 作者,假如也是隨俗浮沉,流於神怪,那就未免太可惜了!   梁羽生的初期、中期小說(「白髮魔女傳」之前是初期,「白髮魔女傳」至「 冰川天女傳」是中期,以後是近期。這是我根據他小說的演變給他劃分的。可能不 很恰當。),武技的描寫也有誇張得「離譜」的地方,但總的說來,還算是「正派 」的。到了「冰川天女傳」之後,什麼冰魄神彈、修羅陰煞功等等一出,就已經沾 上了神怪的氣味了。   有人認為「神怪」也未必就是沒有藝術價值,「西遊記」還不神怪?卻也是寶 貴的中國文學遺產。武俠小說應該容許幻想。但我以為武俠小說畢竟不是神話小說 ,西遊記寫的是「神」,或「半人半神」,武俠小說寫的是「人」,性質不同,不 能混為一談。武俠小說的幻想可以用於其他方面,例如梁羽生筆下的英雄到珠穆朗 瑪峰探險,就是可以開拓讀者心胸的幻想,至於「乜乜神功」之類,我看還是少寫 為佳。   金庸初期的小說(在「射鵰英雄傳」之前),大體上也還是正常武技的描寫, 筆下的英雄儘管招數神妙,內功深厚,也還不能算是離譜。到「射鵰」之後,則越 來越是神怪,其神怪的程度,遠遠超過了梁羽生。「射鵰」中的西毒歐陽鋒用頭走 路,手下蛇奴驅趕蛇群從西域來到中原;「神鵰俠侶」中的壽木長生功、九陰神功 、九陽神功,以至現在「天龍八部」中的什麼天上地下唯我獨尊功等等都出來了, 真是洋洋大觀,就差沒有「白光一道」了。(「天龍八部」中的六脈神劍,能用劍 氣殺人,也近乎放飛劍了。)   其實即使漫無邊際的幻想,也是有時而窮,神神怪怪,變來變去,漸漸也就變 不出什麼新花樣的,於是就互相模倣抄襲,誰有較為新鮮的怪招一出,就群起而倣 之。金庸曾在報上撰文,談及「新派武俠小說」的流弊,也曾指出這一點。這確是 目前武俠作者所犯的通病,即以金庸自己而論,也是不免。他的「天龍八部」前不 久剛寫過一段情節,一個武功極低的少林寺小和尚,突遇奇緣,得逍遙派一個武功 極高的人,把幾十年的功力都送給了他(功力怎麼能送給人呢?據說是那高人和他 以頭碰頭,在他天靈蓋一撞,功力就全部過去了云云),於是這小和尚登時就成了 一流高手。這真是怪得難以思議。但這個怪誕的傳功辦法乃是台灣武俠小說家臥龍 生的創作。臥龍生有一部小說「玉釵盟」,書中主角徐元平就是得到少林寺一個功 力極高的老和尚,用開頂大法將幾十年功力送了給他,於是老和尚坐化,徐元平則 成了一流高手的。我舉這個例子,是想說明武俠小說的神怪寫法,已經是走進了死 胡同,越走越窄了。所以即使是金庸這樣一位最擅長於構思的作家,也難免有想不 出新招之苦。   神怪的路子越走越窄,而正常武技的描寫又是吃力不討好,那麼該怎樣滿足讀 者要求刺激的心理呢?是不是既可兼顧讀者的要求而又使武技描寫也多少有點藝術 性?武俠作家不乏聰明才智之士,本用不著我這個外行人借箸代籌,但我也不妨貢 獻一點外行的不成熟意見。   我想先舉出金、梁作品中,我認為兩段最出色的打鬥情節來說明問題。   金庸「雪山飛狐」中苗人鳳與胡一刀的比武,兩人生死決鬥又惺惺相惜,白天 激戰,晚上抵足而談,比武歷時三日,每日都有不同的變化。除了兩個主角之外, 並穿插以周圍的人各式各樣的活動。在比武過程中突出了主角的性格,描寫了周圍 的人物,渲染了現場的氣氛,又從正面側面,或淡描、或濃抹的勾勒了主角高明的 武藝。讀者看得緊張、「過癮」,這一大段高明的描寫,就絲毫沒有神怪氣味!   梁羽生「白髮魔女傳」中,女主角玉羅剎大鬧武當山這段打鬥情節,與金庸那 段苗、胡之鬥也有異曲同工之妙。玉羅剎上山尋覓情人──武當派掌門弟子卓一航 ,與他的五個師叔展開惡鬥,打鬥過程中描寫了愛情的糾紛,將男主角的柔懦,女 主角的剛強作了鮮明的對比。隨著戰情的拉鋸,細緻的刻劃了他們內心的變化,不 但男女主角的性格凸出,陪襯人物武當五老的性格也躍然紙上。在這場打鬥中,還 寫出了新舊思想──維持正統與反正統的思想衝突。寫得頗有深度,也頗有藝術性 ,讀者看得同樣緊張「過癮」。   從他們這兩個成功的例子看來,可見武技描寫,並非定要流於神怪才能吸引讀 者的。依我看來,甚至冗長的武技描寫也可以大大減少,多用筆力佈置戰鬥前的氣 氛,在戰鬥過程中再與人物的性格、故事的情節配合得絲絲入扣,那就是上乘之作 了。當然,這樣寫法須得武俠作者更多去動腦筋。   談了「武」,再談「俠」。我以為在武俠小說中,「俠」比「武」應該更為重 要,「俠」是靈魂,「武」是軀殼。「俠」是目的,「武」是達成「俠」的手段。 與其有「武」無「俠」,毋寧有「俠」無「武」。武功好的俠士自是相得益彰,但 沒有武功的尋常人也可以成為「俠」。與金、梁二人某一時期並稱「三劍」的百劍 堂主,在「三劍樓隨筆」中曾有一篇文章題為「傅青主不武而俠」,是談及梁羽生 「七劍下天山」這部小說中傅青主這個人物的(梁把傅寫成武功極高,但俠氣卻不 顯),就多少說明了這個道理。   讀者們歡迎武俠小說,另一個原因恐怕就是喜見抑強扶弱,行俠仗義的人物。 可惜的是,許多武俠作者著力於創造離奇的武功,卻忘記了武俠小說還有一個「俠 」字。   金庸初期的武俠小說並沒有忘記一個「俠」字,可惜越到後期,就越是「武多 俠少」,到了如今他所寫的這部「天龍八部」給人的感覺已是「正邪不分」,簡直 沒有一個人物是可以令到讀者欽敬的俠士了。   朋友們讀金庸的小說,都有同一的感覺,「金庸寫反面人物勝於寫正面人物, 寫壞人精彩過寫好人。」這個特點是一開始就有了的,越到後期越為顯著。「書劍 」中反面人物的代表張召重寫得要比正面人物的代表陳家洛精彩;「碧血劍」中邪 氣十足的金蛇郎君,等於曹禺「日出」中不出場的「金八」,也寫得很是成功,正 面人物的袁承志相形之下反見遜色。到了如今的「天龍八部」,寫惡人一個比一個 「惡」,筆下人物種種陰狠殘毒的性格,發揮得淋漓盡致,香藥叉木婉清之後有天 下四大惡人,四大惡人之後有星宿派的老妖丁春秋,一個接著一個登場,妖氛滿紙 ,令人嘆為觀止。   把壞人刻劃得入木三分,那也是藝術上的一種成功。問題在於如何寫法,揭發 壞人應該是為了發揚正氣,而切忌搞到正邪不分,那就有失武俠小說的宗旨了。   假如把金庸的武俠小說,將「倚天屠龍記」作分界,劃分為兩個階段,我們可 以相當的清楚看出前後兩個階段的不同。   前一階段,儘管金庸寫反面人物比較成功,這只是他塑造人物的手法上有長有 短,但正邪之分,忠奸之別還是清清楚楚的。「書劍恩仇錄」中紅花會這幫人物是 正,清廷的一幫鷹爪是邪;「碧血劍」中贊助李闖王抵抗外族侵略的袁承志這幫人 是正,通番賣國的一班奸人長白三英、曹太監是邪;「飛狐外傳」中的苗人鳳、胡 斐等人是正,清廷權貴福康安,土豪惡霸鳳人英和串通清廷謀害俠義道的田歸農等 人是邪;「射鵰英雄傳」中的郭靖雖曾一時胡塗,後來畢竟也成為抗敵保國的大俠 ,郭靖、洪七公等人是正,認賊作父的楊康、私通金國的裘千仞等人是邪……正邪 之間,毫不含糊。   當然區分正邪的尺度可能因各人的道德觀念、是非標準等等而有所不同,似乎 以前也曾有人指摘過「碧血劍」中的高人不應追隨闖王的,這是是非標準不同之故 ,孰是孰非,不擬在此深論。我所要說明的一點是,金庸在前期的作品中,正邪有 別,善惡分明,這說明他心目中自有一套是非的標準,通過他的作品體現出來。而 這套標準,依我看來,也是絕大多數讀者可以接受,而符合中國社會一般人所公認 的道德標準的。   有一種文藝理論認為,人性複雜,倘若是非分明簡單化了,就會減損了藝術價 值。依我看來,恰恰相反,即以金庸的武俠小說而論,他的前期作品,藝術價值也 要比後期的高得多。如「書劍」中香香公主以血來提醒陳家洛,叫陳家洛「不要相 信皇帝」,打破了陳家洛對敵人所存的幻想(書中陳家洛是乾隆皇帝的弟弟),就 頗有感人的氣氛與藝術深度。「飛狐外傳」中金庸利用佛山的民間傳說,刻劃了鳳 人英這麼一個土豪惡霸的形象,在鳳人英的對面,則描寫了胡斐的俠骨,發誓要為 被鳳殘殺的窮人報仇。是非分明,藝術價值又何嘗減了?相反的,在近期的作品中 ,由於正邪不分、是非混淆,也就消失了感人的藝術力量了。   由於是非不分而消失藝術感染力的,我可以在他近期作品中,舉一個顯著的例 子。「天龍八部」中的喬峰,是金庸在這部小說中(到現在為止)最著力刻劃的一 個人物,他是契丹人,父母因誤會而被漢族的英雄所殺,英雄們發現殺錯人之後, 將他交與一個善良的漢族農民撫養,長大後為丐幫幫主,丐幫發現他是契丹人,將 他驅逐出幫。喬峰心懷憤怒,誓報父母之仇,於是有一次獨闖聚賢莊的英雄宴,大 殺宋國的忠義之士,與舊日的朋友乾杯,說「從今之後,你殺我不是忘恩,我殺你 不是負義!」於是就把丐幫昔日的兄弟也大殺起來。故事再寫,喬峰的父親當日其 實未死,於是這個人又殺撫養喬峰的義父(即那個善良農民),喬峰的恩師(少林 寺長老)等等。   金庸這個故事所要著力表現的是:一、人性的邪惡,二、契丹和中國,兩國的 人彼此仇殺,原因只是由於一個狹隘的民族觀念,實在難說誰是誰非。故事中,他 還通過宋國官兵也同樣劫殺契丹百姓,而渲染了這點。   當真是「善未易明,理未易察」嗎?大是大非,總是能夠分別的。我們都讀過 一點中國歷史,總會知道契丹是侵略者,是侵略者即「非」,是抵抗侵略者即「是 」。至於宋兵也有劫殺契丹百姓的,那當然也該譴責,但這卻不能改變了侵略與被 侵略的本質,也即是不能改變是非敵我的標準。抵抗侵略,決不能歸咎於狹隘的民 族觀念。描寫兩國百姓的仇恨互殺而模糊了敵我觀念,這個恐怕大多數讀者就很難 同意了。金庸前期作品「神鵰俠侶」中,曾借郭靖之口說過一句大義凜然的話:「 為國為民,俠之大者。」而在「天龍八部」中,卻又捧大殺宋國忠義之人,官居契 丹南院大王(僅次於契丹皇帝的統治者)的喬峰為英雄,這種混淆是非的刻劃,與 他前期作品相去遠矣。   故所以在聚賢莊之會中,金庸雖然著力刻劃了喬峰的英雄氣概,公平來說,氣 氛也渲染得很是緊張刺激,是通過了藝術手法的。但無論如何,總是不能引起讀者 的同情,得到讀者的共鳴。讀者甚至會有這樣的疑問:「作者是否要借聚賢莊中的 酒杯,以澆自己胸中的塊壘?」這就是由於不分大是大非,以至減損了藝術感染力 的例子。   依我看來,金庸的武俠小說似乎還應該回到「書劍恩仇錄」的路上才是坦途, 金庸的武俠小說,從「倚天屠龍記」開始漸漸轉變,至今也不過三年多點,「實迷 途其未遠,覺昨日而今非」,讓我改陶淵明「歸去來辭」的一字來奉勸金庸,不知 金庸可能聽得進去? -- ○ Origin: 新竹師院 風之坊﹝bbs.NHCTC.edu.tw﹞From: pc220.adsl72.tku.edu.t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