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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陰差 鐵鍊的聲音,從走道拖過去。冰冷的讓人的心臟都為之結冰。 「我來帶你走。」 這也是一種必然。 「讓我為你說個故事。」咯咯的笑聲響起,像是喪鐘迴盪在這個監獄裡。 我從很小的時候,就常常發呆。我媽覺得很憂慮,總是不讓我離開視線太遠。或 許是年紀太小了,所以並不懂看到什麼,只覺得這個世界為什麼這麼擁擠而吵 鬧,我們明明住在非常安靜的山村。 等我上了幼稚園,幾乎是無師自通的學會了國字,就一頭栽進文字的汪洋中,閱 讀成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或許是知識成為一種屏障,擁擠和吵鬧也在漸漸 發展起來的智能中消失了。 我還是常常發呆,但不是因為有什麼聲音或影像干擾,而是我在心裡彌補或完成 故事書裡的遺憾或者是發展結局之後的情節。 或許在我還不知道什麼叫做寫作時,就已經註定要狂愛寫作一生吧。 當然,現在也是,從來沒有改變過。但是我的心靈破碎了,簡單說,我發了瘋。 這些破碎的縫隙,知識再也無法成為完整的屏障,所以赤裸裸的和這個世界的真 實互相窺看。 也和童年時幾乎消逝的回憶比對著。 山村的居民雖然不是很多,也有幾十戶人家,幾乎都是親戚。輩分早就糾纏不清, 阿姨姑姑叔叔舅舅亂叫一通。我還記得從山村最大的那條路跑過去,可以從村頭 跑到村尾。陽光嫻靜的相隨著,還有同伴愉快的笑聲。 陽光,一直是我最美好的依戀和記憶。直到現在,有陽光的日子都可以讓我莫名 覺得愉快。 但是夜晚,尤其是冬至前後的夜晚。我常常在夢境裡驚醒,聽到鐵鍊拖曳的聲音。 那時我幾歲?三歲?五歲?我記不清了。但是那麼小的孩子為什麼會知道是鐵鍊 的聲音? 和歡快的陽光相反,夜是這樣寒冷而幽寂。在清冷的呼出白氣的夜裡,村犬憂戚 的吹著狗螺,像是有著什麼恐怖的東西在村裡遊蕩。 我聽了一會兒,從媽媽溫暖的懷抱裡爬出來,掙扎著幫自己穿上小外套。悄悄的 走出去。真奇怪…在那還不識字的童年,知識來不及保護我,原本夜晚也該有人 逛蕩的山村,卻空曠的沒有任何人影。 只有狗兒紅著眼睛,低低吠著。跟著拖曳鐵鍊的聲音,在蒼白的月光下,一陣陣 的吹著狗螺。 站在門檻上,鐵鍊的聲音越來越近,我也怔怔的看著越來越清楚的「人」。 他穿著黑色的衣服,翻飛著。一隻手拿著奇怪的「扇子」,但我還沒看過這種方 方又小小的扇子呢。另一隻手,拖著又黑又粗的鐵鍊,嘩啦啦,嘩啦啦。 看到我他頓了一下。背著月光,我看不到他的臉。但我有種奇怪的感覺,他笑了 一下,然後繼續往前走。 就在這個時候,我看到有樣東西從他懷裡掉下來,輕輕的噗了一聲。我跑過去, 撿起來,發現是一本黑黑的書。但是書上還縫著線,很奇怪。 「叔叔!」我追上去,「你的書掉了!」 他似乎吃了一驚,轉過頭來望我,當時還小的我鬆了口氣。這個叔叔的眼睛好好 的在眼眶裡,臉也很平滑。比起那些把我嚇到的奇怪叔叔阿姨好多了。剛看就覺 得好痛,真的會嚇到我。 他只是白了些,眼睛是綠色的而已。 這個「叔叔」接過我手上的書,點了點頭看了我好一會兒。翻開那本黑黑的書, 指給我看那一行。 「姚夜書 卒年七十四歲。」 事後我怎麼也想不通,那時候的我,還沒上幼稚園,還不識字。但是我卻看懂了 這一行。 姚夜書是誰?我不認識這個名字的人。 「叔叔」收了這本書,輕輕的將我推向家門。然後拖著鐵鍊,繼續往前走,走到 舅公家裡去了。 我回去睡覺,第二天,就聽說舅公在睡夢中過世。 *** 聽著在走道拖過去的鐵鍊聲,突然想起這段幾乎淡忘的記憶,彎了彎嘴角。 現在我知道姚夜書是誰了。 夏老說,作家把筆名用到誰也不記得真名,就算寫出頭了。我也算是寫出頭了, 陰曹地府不錄我的本名,而是錄我的筆名。我該感到榮耀才是。 我猜,陰差正在這個醫院走動著,尋找陽壽已盡的人吧。但還不到我該去的時候。 很安心的,閉上眼睛。 但我並不知道,凡事都有意外。許多意外的起因,都只是非常細微的緣故。 地基主在我的房間發出一聲非常尖銳的慘叫。 連日陰雨,我心情已經夠不好了,如果可以,我真的很想把她掃地出門。很可惜, 我不能。雖然在她的地盤上,我好幾次真的把她踹出去,但是她總是滿臉眼淚鼻 涕的抱住我的大腿。 幹什麼?看起來我像是無良男人在欺負少女似的! 沈著臉,啪的一聲把電腦一關。很不高興的面著牆躺著。 「姚大…」她顫著哭音過來拼命搖,「姚大啊~」 「沒小說!」我快氣瘋了…雖然早瘋了。「有沒有一點良心?有沒有?!寫不出 來我就夠煩了,天天擠來我這兒逼什麼逼?!」 「誰跟你催稿啊?」她還真是哭得聲嘶力竭,「姚大,你怎麼這麼短命啊…」 擠在這屋子裡的鬼魅一起嚎起來,真是地動天搖,陰風慘慘。 「我會活到七十四歲。」用膝蓋想也知道這算是長壽了,哪裡短? 她啜泣著遞過一角文書。陰府拿人的時候都會客氣的發文書給在地城隍,城隍轉 交當地土地,土地分發給地基主。 狐疑的拿過來看,上面寫著幾個人的名字,當中有個被地基主圈起來,「沈印生 卒年二十五歲」。 看著很面熟,這是誰啊…? 「哎唷,我的姚大,」地基主擤著鼻涕,「莫不是您連自己的本名都給忘了?」 可不是?這是我的本名嘛。 我的心猛然一沈。我壽終了?但是這怎麼對呢?我看過生死簿,上面有我的名字 (哪怕是筆名),我該七十四歲的時候死的。 這算不算是行政疏失?這個時候,我真的認真想去當道士,好知道這當中的行政 疏失怎麼折衝。但是也等我把小說都寫完… 我現在的煩惱是,我到七十四歲都不知道能不能把不斷生長出來的小說寫完。 「我不會死的。」思考了一會兒,「小說沒寫完,哪兒我都不去。」 聚在我房間的鬼魅獃住了,突然湊在一起吱吱喳喳開始討論起來。 他們可能討論的太大聲,剛剛開門的護士狠狠地倒抽一口氣,把門用力一關,然 後傳來劈哩啪啦的巨響,我猜她可能撞到分藥的推車又撞到什麼爬著出去了。因 為她一路哭著「有鬼啊~有鬼啊~」 這是精神病院,鬼當然很多,難道你不知道嗎? 精神病有很多因素,心理生理什麼都有。當中也有很小的一部份是因為什麼冤親 債主…就像我這個倒楣鬼。 這些纏了十年八年的厲鬼其實也過得很無聊。人類很像是擁有天生的保險絲,到 了一個限度就會自動把保險絲燒斷,心靈一但破碎,發了瘋,就可以隔絕冤親債 主的傷害。捨又不捨得走,留下來又無聊。 有的會在醫院裡飄飄蕩蕩,地基主查戶口覺得他們可憐,就建議他們看看小說。 然後我就多了一大幫子冤魂厲鬼的讀者。 然後一個報一個,好康到相報,遠遠近近的讀者就多起來,要不是我脾氣差,趕 人(?)毫不留情,發怒起來一個字也不肯寫,寧願腦子裡編,這些讀者才給我 點安寧。 我會繼續維持那個老是被辱罵到爆炸的部落格,也是為了不要他們通通擠來我房 間要小說。 「我看,找胡老爹來幫忙好了。」一個老鬼建議,「老爹修行比我們久,過百年 了。上回他跟我要了稿子看,天天催我呢。我想他肯幫忙吧。」 「閻王要你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地基主還是愁眉淚眼的。 「沒這事兒。例外多著呢。」老鬼忙著說,「雞蛋再密也有縫,我就聽說過這類 的事情。瞞過七天,陰差拘不到人是有罪的,得趕著回去受罰。下回再來,也就 水來土掩,兵來將擋了…」 仔細想想,我的讀者對我也真的是夠好了。雖然可能白費心。 但是心意最重要,對吧?我沈重的爬起床,悶聲不吭的打開電腦,開始啪啦啦的 打字。這次他們擠在我旁邊看我寫作,我就忍著沒趕他們了。 不過那個前世是書生的老鬼吆喝著,「擠什麼擠?什麼時候不能看非現在?該請 人的去請人,該找人助拳的快去!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真要鬧到雞飛蛋打? 到時候姚大歸地府了,我們孤鬼兒搶得到麼?還不快去呢…」 我的心裡微微一動,卻又抓不到什麼頭緒。但是想想不禁啞然,我倒成了產柴的 青山了… 咯咯咯咯…讀者真是種莫名其妙的生物。 *** 我不知道那隻狐妖搞些什麼鬼,看到的時候還以為是道士呢。他在我房裡鬼畫 符,還在我身上亂畫,一路畫到樓梯口。雖然不知道有什麼用,畢竟心意最重要。 所以手腳不甚乾淨的摸走了我兩本書,我也沒說話,反而要地基主掏出他沒摸走 的書致謝。 他看起來頗羞,跟我道謝的時候聲音結巴而顫抖。 我說,你們這些鬼魅山妖個個比我強很多,我大約不堪一根小指,碾也碾死。這 樣口口聲聲稱姚大,講話還戰戰兢兢,到底是何必又何苦?我寫的故事不是最好 的,為什麼這些讀者這樣拼命呢? 「你們要不要看看別人的作品?」我跟地基主說。其實我也想開了,我這人就算 成灰了,不讓我寫是不可能的。死就死吧,反正跟死掉比起來,只多一口氣。天 命如此,真的被拘走了,推薦幾個好作家,將來他們也不會太無聊。 「不要!」地基主尖叫起來。「我們跟人可不太一樣。對我們來說,你的小說是 癮、是咒。一天不看就過不了日子,別害我們了你。」 我無聲的嘆息。這是一種錯愛吧? 咯咯咯咯… 不過胡老爹搞得鬼還滿有效的,真令人意外。 鐵鍊聲在醫院焦躁的拖動,轉來轉去就轉不到我這兒。後來我才知道醫院裡頭眾 鬼團結一致,眾手遮天,把那個來拘魂的陰差氣壞了。 那個陰差連城隍都沒告,直接去找角頭土地告誦了。當然地基主絞著手指挨了一 頓官腔。 起初我不知道她幹嘛讓我燒化一本書給她,她在我電腦邊看不夠? 沒想到這小妮子扯了一頁當伴手送給老土地,結果土地公公看完那頁,著魔似的 逼著地基主交出整本…然後跟她要了我整套的書,說,化給他的話,他就閉關修 煉去。 只是誰也不知道他閉什麼關修些什麼了。 她得意洋洋的回報,到處找著我堆了一箱又一箱的書,又催我快去燒化了給土 地…我真的狂笑很久。 據說呢,陰差去找老土地碰了個軟釘子。人家閉關修煉,好去拖出來?氣得直跳 的陰差乾脆一狀告到城隍廟,哪知道人小鬼大的地基主早早去送禮了,他老人家 收了我的書,居然裝聾作啞,要陰差加把勁兒。 我真的會活活笑死。我還以為用錢可以打點,沒想到我寫的書也可以。這算是搞 笑版的官場現形記麼? 那個倒楣的陰差在醫院轉了七天,灰頭土臉的帶走了名單上的人,就缺了我。回 去有沒有挨板子,這我就不知道了。 *** 「奇怪,奇怪…」地基主神色有異的走回來。我埋首打字,沒時間理睬她。她也 是發著呆,乖乖的坐在我桌邊沒講話。 等我打了個段落,停手喝水,她還在發呆。 「怎了?」今天初二,屬地基主的陰將都去城隍那兒謝賞。她吃了酒菜回來,做 什麼魂不守舍? 「今天呢,城隍爺爺招我去說話。」她眼神透著古怪害怕,「這可是從來沒有的 事情。」 「要書沒有。」我哪來那麼多出版書?「若要稿子,我印出來化給他就是了,有 什麼關係?」 「這不打緊,他不耐煩我手腳慢,自己去弄了部電腦。」她漫不經心的回答,「城 隍爺爺問我你身體怎麼樣,還問我你小時候的事情。你不跟我說過,你小時候見 過陰差?」 我點了點頭。有時候被催故事煩了,我會說些小故事給他們聽。 「他跟我說,叫你好好把這件事情放心裡琢磨。也讓我們別再搞鬼,讓陰差來。」 她的眼神透著害怕,「說事情鬧太大,陸判官不會饒我們。」 陸判官?不是閻王?我覺得似乎有些什麼頭緒,但是又還理不出來。 「他還說了什麼呢?」我知道城隍是在暗示我什麼,但是我需要更多的資料。 「沒了呀…」她困惑,「哦,他後來就跟其他官員閒談,講現在的新規矩。陰差 不能跟人交談,也就只能講制式的幾句話兒。說是嚴防舞弊什麼的,我也沒聽懂。」 「他沒讓妳退下嗎?」我有點訝異。哪怕已經是民主時代,二十一世紀了,陰府 的體制還是嚴得緊,看神格說話的。地基主算榮譽職,勉強掛個「神」名兒,其 實也跟鬼魅差不多。 「呃?」她愣了一下,也對呢,奇怪的緊。城隍爺爺和其他神官神將說話,她一 個低微的地基主哪有聽的份?「沒呢,古怪。」 我琢磨了一下。笑了起來。 「幫我謝謝城隍爺。」我將原本進行的故事先暫停,開了新檔案,「我寫個極短 篇謝他。跟他說我明白了,也讓胡老爹來解了這兒的鬼畫符吧。」 「…你在說什麼呀?」張了一會兒的嘴,她叫了起來。 「我說,陰差再來別攔著。」我啪啦啦的打字,「讓他來。」 醫院這幾天亂成一團,到處有人喊著見鬼。我知道是那些厲鬼兒心裡生氣,到處 惹亂,卻不想去安撫他們。 地基主垂頭喪氣,像是守喪似的守著我,真是又氣又好笑。 但我也沒說什麼,照樣過我的日子。連鐵鍊聲拖進我房間,她埋首啜泣,我也沒 抬一抬眉毛。 「沈印生!速速隨我前往!」如雷的吆喝在我小小的陰暗房間響起。 這是我第三次見到陰差。兒時一次,被女鬼纏的時候一次,這是第三次。他沒像 傳說中帶著高高的帽子,一身的黑,倒有幾分瀟灑的感覺。拖著鐵鍊,拿著一個 令牌。現在我知道那不是扇子了。 心平氣和的看著他,我說,「陸判官要拘我去專門替他寫小說麼?」 原本煞氣十足的臉,嘩然的比雪白還白,倒退了兩步。哎呀,我猜對了嗎?忍不 住咯咯笑了出來。 城隍爺,真是謝你了。 「我知道你一定要拘捕我回去。」我沒試過說故事給陰差聽,不過,地基主都聽 了,他們應該也可以吧?「但是請給我一點時間,讓我說個故事給你聽。」 他嚴肅得接近猙獰,搖了搖頭。 有點麻煩。我轉眼看到還在啜泣的地基主,「不然,讓我說給她聽?你看小姑娘 哭成這樣,也讓我了個心願。」 陰差為難了一會兒,地基主看著我發愣,像是驚覺了我的用心,聲如裂帛的嚎啕 起來。 演得太過頭了,小姐…我堵住耳朵,有點尷尬。一滴眼淚也沒有,怎麼唬人呢… 沒想到這麼過火又假到家的演技,讓陰差動容了。我猜他是重口味的,愛情故事 一定可以讓他投降。 我說了一個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背景是古代的人妖相戀。漫長的生命面對短促 如浮游的人類,充滿了痛苦的無奈。哭聲此起彼落,哭得最大聲的居然是書生老 鬼。 在故事最高潮的那瞬間,蛇妖正要把他的生命分給老邁而垂死的愛人時…我喝了 口水,停了下來。 「…後來呢?!」幾乎所有聚在我房間的鬼魅異口同聲,很不巧的,還包含聽到 忘我的陰差。 「厚~」所有的厲鬼孤魂指著他,「你說話了!犯忌!」地基主比別人都大聲。 他的臉刷的白到發青。「…我完蛋了。」他哭了起來,「等等再說吧,後來呢?」 基於一種憐憫,我把故事說完了。底下一片淒風苦雨,擤鼻涕的聲音此起彼落。 陰差哭得握著手絹都快斷氣了。他有氣無力的看了我一眼,又放聲大哭。 然後?然後他走了。 我說過,地府的體制很嚴謹並且嚴厲。規矩是怎樣,就得照著走。犯忌就是犯忌, 懲罰是免不了的。但是官罰還不是最可怕的,更可怕的是,他露了長官的餡。回 去不是挨幾板子關幾天就算了,大概關不完就挨了什麼暗算,魂飛魄散都有可能。 所以他寧可在人間住下來,聽說跑去賣大腸麵線。偶爾我會吃到他做的素麵線, 通常都是我有新書出版的時候,此是後話。 後來陸陸續續來了六個陰差,毫無例外的中招,好好的來,哭哭啼啼著走。沒人 敢回地府,都留在人間苟且偷生,沒事就來罵我坑害他們,順便來A書。 好到可以互相罵來罵去,我把情報湊在一起,覺得城隍對我還真的是好的了。 我甚至強迫他們把生死簿讓我看一看,果然,姚夜書的那條濃墨槓去,添了一筆 沈印生的,還用蠅頭小楷註明,「姓名有誤,特此更正」。 順便把我的壽算也「更正」了。 也對。閻王哪管得了那麼多事情?他若算是司法院院長,也不會自己下去審理。 自然分派給判官們去審理。當中一個判官要偷改我的壽算,同僚若知道,也就睜 隻眼閉隻眼。這事雖算不了什麼,若是鬧出來可大得很。 聽地基主說,陰律嚴明幾近刻薄,若是陸判官這樣篡改陽人壽命被查出來了,那 是銼骨揚灰,萬死不贖的罪。而這位嚴正的陸判官頗有才華,和城隍等都有筆墨 來往,跟同僚相處的極好。能夠不鬧出事情來是最好的…所以城隍只能暗示我, 卻沒去揭穿他。 本來我猜他是不是前世跟我有仇還是什麼的,但是一起頭就猜這樣總不好。我本 來是半開玩笑的猜,沒想到讓我猜中了。 這些陰差說,陸判官嫌沒個懂筆墨的書僮,想拘了我去。又聽我書寫得好,順便 也寫給他看看。 可我這樣一個人,哪肯去替誰專寫呢?我最最自私,只寫我想寫的。編輯不知道 被我氣哭多少次,只能委屈的捧走我寫好的稿子,一筆也不許改。 我對衣食父母尚且如此,更何況一個在陰府當差的判官。 後來來了第八個陰差,我倒是嚇一跳,怎麼叫年紀這麼小的來?現在我會分他們 的年紀了,這個怎麼看,也還是個少年…忍不住起了點憐憫。 「沈印生,速速隨我前往!」他帶著稚氣,對我嚷著。 剛好有陰差在我房裡看書,瞧見他,臉色都變了。忙著搖手咳嗽,示意他快走。 他狐疑的看著這些滯留不歸的前輩,又喊了一聲,「沈印生,速速隨我前往!」 看他可憐,我就不害他了。「快走吧。七個前輩的例子還不夠麼?」 他馬上臉露不憤,根本就忽視我的善意,拿著令牌就要打。這一打,我的魂魄就 要離體了。唉…好人做不得… 「且慢。」我嘆氣,「要我跟你去也行。你先看了這個吧。」我把剛寫的小說開 頭印出來,遞了出去。 「千萬不要看啊!」他的前輩忍不住開口了,「小兄弟,你回去吧,頂多挨頓板 子而已…」 這個小陰差更糊塗了,他在令牌上面寫了寫,上面寫著,「為什麼不能看?」 這孩子聰明!我最喜歡聰明的人了,咯咯咯咯… 他的前輩倒是張著嘴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看了就回不去了。」 我知道他的前輩是一片好心,但是越聰明的人越好奇。這樣說更讓小陰差忍不住 低頭看去… 然後他也中招了。 「後面呢?」他話一出口,立刻面如死灰。「我、我我我…我怎麼…我想回地府 啊!」他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第八個倒楣的陰差,又在人間落了戶。 不自覺的,我成了陰差剋星。咯咯咯咯… 其實,我在等。 當然我也只能等,畢竟我關在這兒哪裡也不能去。但是這八個有去無回的陰差一 定會引起些什麼樣的騷動,誰來抓他們都可能讓陸判官很尷尬。若是這八個陰差 自忖沒有生路,乾脆狠咬一口,該誰完蛋,還不知道呢。 所以不會有追兵,我很有信心。 聽我分析完的小陰差張大了嘴,沈痛的說,「你是人間的禍害,惡到穿孔的毒苗。 你活著對世間無益,發生種種天災人禍一定是你這混帳引起的天怒人怨。」說著 衝上去從印表機搶了一疊紙過去,「你趕快寫吧,嘴動手也要動啊!」 聳聳肩,繼續寫我的小說。 我把這八個陰差的倒楣事蹟當作閒暇消遣寫出來,貼在部落格。我那本來被謾罵 到爆炸的部落格又多了譏笑和嘲諷。還有人說我根本是瘋到見鬼了,寫出這種垃 圾。 無所謂。當初伽利略還險些被抓去燒呢,說實話的人本來就比較衰。我是比較好 奇這些罵個不停的人。若真的討厭,何必去看我的部落格呢?看了又口水甚多。 難道暗戀我? 日子照樣的過,我依舊成天寫寫寫。我倒不知道這個精神病院成了陰差畏懼的地 方,後來才聽地基主說,來這兒出任務的陰差,寧可違些時日被罰,也盡量久久 來一次帶走整批的人,能離我的房間多遠就多遠,還傳說我專門吃陰差,這八個 陰差是被我拿來下飯了。 我笑到打跌。我吃素,真的,你要相信我。 只是,我還在等。 終於我的等待沒有落空,我想,他已經沈不住氣了。 久違的鐵鍊的聲音,從走道拖過去。冰冷的讓人的心臟都為之結冰。 「我來帶你走。」 這也是一種必然。 「讓我為你說個故事。」咯咯的笑聲響起,像是喪鐘迴盪在這個監獄裡。 我望著在我房間出現的「人」。他應該就是陸判官吧。倒不像印象中的鍾馗模樣, 他很斯文,留著五綹長鬚,飄然若仙。只是不太搭的拿著鐵鍊和鎮魂牌。 「我說個故事,然後跟你走,如何?」我啃著指甲,壓抑著難以言喻的興奮。 這是個大角色。地基主早就逃了出去,整個精神病院的鬼怪都跑得乾乾淨淨。他 終究是神,還是地府裡的判官。死亡的氣息和神威不是小小的陰體可以承受的。 但我是個脫序的人,並不在乎。靜靜的,我等他的回答。 「不。」他嚴正的拒絕,臉色更加陰沈。 「那我不走。」我也回答的很乾脆。 他沒說話,不動。只是用那種難以形容的氣勢壓過來。根本我就沒什麼好怕的, 我不欠神明什麼,神明也不欠我什麼。我在最痛苦的時候沒有麻煩過神明,現在 他們不該來麻煩我。 最重要的是,他的眼神在游移。雖然很難察覺的,他的眼神,在我的書架小心的 探索著。 他怎麼知道我書寫得好?我想到這個嚴正判官的脫序。他看過吧?他看過我寫的 小說。但在什麼地方看過,又看到的是哪一本呢? 誰也沒說話。窒息的沈默降臨到這個陰森而雪白的房間。 「判官不該親自來拿人。」我打破沈寂。 他的怒容驀然而起,恨恨的像是要吃人。不過房間只有我和他,他總不會是想吃 壁紙吧? 「有必要嗎?需要為了幾本破小說違紀?」我觀察著他,「你需要哪些書,我化 給你。你不知道怎麼開口,託個口信,讓地基主告訴我。我雖然瘋,還懂人情事 理,何必為了幾本破書…」 「沒錯,就幾本破書。」他恨恨的看著我,像是眼睛裡都要冒出火來,「比你寫 得好的人多的是…你甚至文字拙劣,交代不清,漏洞一大堆…」他豁然站起,「但 是你這種禍根子,為什麼有那種活生生的執念?現在的人什麼不能放棄?什麼都 可以!連自己的命都可以放棄,自殺的人成千成百,根本沒有什麼人執著什麼…」 他越說越怒,轟然一蓬火從口出冒出來,「你!為什麼有這樣活生生的執念?! 哪怕你抄電話簿,眾生也無法抗拒你,你這種禍害不能放在人間!」 原來如此…我一直以為是我寫得好。原來只是執念啊…但又怎麼樣?我就是要 寫,我就是想寫啊。即使是這種時刻,我依舊研究著判官衣服上的花紋,想著怎 麼寫進小說裡,怎麼幫他開場。 寫得好不好關我什麼事情?我只負責寫又不負責看。那是倒楣的讀者要承擔的 事。 「說完了?」我終於研究完他衣服上的花色。「你要哪一本?『應龍祠』還是『沒 有邊際的故事』?」 嚴正的陸判官狼狽起來,看他這麼慌張,我嘆了口氣,忍住心裡的鬼笑。拿下『應 龍祠』,我在書裡簽了名,遞給他。 他緊緊的抱著書,呆了很久。分不出是高興還是難過,默默的消失了。 其實我沒告訴他,我還滿緊張的。從來沒有遇過想要我的命的讀者。我突然想到 史蒂芬金寫的小說,不禁感慨。 陸判官沒抓我去鋸腿,只是拿走我絕版的書,我是不是該高興?其實,我還比較 希望他鋸我的腿,我就剩那本了呢。 二十五到七十四。他該不會想把我留在陰府這麼多年吧?讀者啊,真是什麼樣的 人都有…可愛又可怕的生物唷… 下次又會有怎樣的讀者找上門?準備挖我的心臟還是砍斷我的腿呢? 其實我還滿期待的。 (第三部完) -- 月光照過芳香馥郁的桂花, 卻也照過荒墳暴露的屍骨。 沒有眼珠的白骨,還是可以賞月。 夜蝴蝶館:http://blog.pixnet.net/seba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203.70.116.65
lilneige:我要搶頭推 09/23 09:04
※ 編輯: seba 來自: 203.70.116.65 (09/23 09:07)
FourZero:好看 有看有推 ^^ 09/23 11:59
webline:好慘的陰差,每個來都灰頭土臉的XD 09/23 12:40
jodococo:這篇又好好笑XD 09/23 14:15
tureno:推~~ 09/23 15:39
prapama:推~這篇好溫馨又有趣喔~~ 09/24 21:14
clover4leaf:好看...!!! 09/25 07:18
Simonana:這篇 我笑了 ㄎㄎ 09/25 11:59
apple323:這篇超可愛..如果鬼跟陰差都這樣可愛就好了XD 09/28 17:28
jbcsl:XD 11/01 16:07
spiritia:推! 好看! 02/19 06:50
wing9527:看完一篇推一篇=w= 10/31 15:37
saniyan:推~XD 01/17 11:34
Fr:╔─╗╔─╗ 09/02 2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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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 09/02 21:26
skyfwls:推 09/08 01:13
danceink:推 09/08 10:17
firzen0209: 推 10/03 17:30
ryan66k: 推 11/26 19:23
y123tw2009: 未看先推 03/23 19:05
silent328kn: 推 04/22 13:26
Andy88610: 推 11/17 19:06
xx49874039: 蝶大QQ 06/26 12:47
middleSai: 推!原來不是寫的好看啊… 06/26 13:59
howardhope: 陰差好可憐XDDDDD 06/29 15:58
cmschool: 干~我一直邊看邊笑耶,看來我是越來越清醒了 08/07 13:42
yozhen: 推 陰差們好可愛XD 10/09 15:16
toriyama: 20191009拜讀...woodsgreen的陸判?! 10/09 16:41
toriyama: SHKOCHAN的畫師?! 蛇妖要給老人續命那段 10/09 16:42
toriyama: 單純好奇,若有打擾請多見諒 XD 10/09 16:50
Enlb: 那份念想擁有著獨有的魅力,感謝那份執念與一起瘋的作者與讀 03/26 02:55
Enlb: 者們 03/26 02: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