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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一百年前，美國漫畫家溫瑟．麥凱（Winsor McCay）製作了稍具現代意義的首批動畫
中，包括《蚊子是怎麼生活的》（How a Mosquito Operates, 1912）、《恐龍葛蒂》（
Gertie the Dinosaur, 1914）開始，「擬人化」就是「活動漫畫」的主要表現手法之一
。在那個連敘事電影形式都還未確立的年代[1]，動畫充其量僅作為雜耍活動中的把戲一
支。脫胎自幽默漫畫的擬人手法，自此成為了動畫電影有別於真人實拍電影的一大特色。
及至《威利蒸氣船》（Steamboat Willie, 1928）出現，華德．迪士尼（Walt Disney）
的米老鼠（Mickey Mouse）便風靡世界至今，其莫大影響和所創造的龐然商機，當然也使
得無數後繼者爭相模仿。
即便是從《白雪公主》（Snow White and the Seven Dwarfs, 1937）起頭，許多「人類
」為主角的經典動畫長片，當中仍常可見大小動物以擬人的姿態現形。迪士尼充分瞭解動
畫影像比起一般實拍電影的優勢，就在於容許物件誇張變形的誇飾技法，和人擬物、物擬
人的卡通化擬態，這項視覺活潑化的特色正與歌舞片相輔相成，也因此歷來迪士尼動畫每
每不脫大量的歡聲歌舞形式展演。到了夢工廠首支傳統手繪動畫《埃及王子》（The
Prince of Egypt, 1998）亦承此一精神，可見其影響之深。
只是當皮克斯藉《玩具總動員》（Toy Story, 1995）崛起、並逐漸取代迪士尼原先
在世界動畫電影的龍頭地位後，他們也必須有所警覺而開始轉變。除了因應電腦立體繪圖
技術的快速發展，在影像構成上將傳統手繪逐次改為三維動畫，亦試圖跳脫以往慣例古老
童話或民間傳奇改編模式，轉以原創劇本融入更富深度、或更為入世的寓意。至於表達手
法，更相對減少歌舞劇之數量，企圖使文本更形厚實──作為一種強調視聽娛樂、疏離化
的演出方式，透過歌舞呈現劇情，本就有簡化情節脈絡的特色[2]──從此層面來看，
2013年上映並持續大賣的《冰雪奇緣》（Frozen），其經典童話的再詮釋加上大量歌舞，
誠可說是敘事動畫近期發展中，復古表現的一大勝利。
由於創意老化，之前鋒頭被皮克斯和夢工廠搶佔許久的迪士尼，是從何時開始「文藝
復興」、重返榮耀的？個人之見，應可以《雷霆戰狗》（Bolt, 2008）為指標。那差不多
正是迪士尼公司收購皮克斯動畫工作室後兩年左右[3]。也許受各方崛起勁敵所刺激，或
在吸收皮克斯之後，整合了其質精且量多的三維動畫資源，繼《無敵破壞王》（
Wreck-It Ralph, 2012）以來數年，迪士尼每一部年度經典動畫長片都堪稱石破天驚，在
美學表現和主題意識無不具有創造性的發展：這見諸於《冰雪奇緣》、《大英雄天團》（
Big Hero 6, 2014），以及當前2016年初最新的《動物方城市》（Zootopia）皆然。
和《冰雪奇緣》一樣，《動物方城市》也具有復古創新的精神。《冰雪奇緣》是將傳統童
話公主劇和歌舞元素發揚光大，《動物方城市》則顯而易見，舊瓶裝新酒的特色在於本文
開頭提及的擬人化角色設計，而且是最通俗的動物擬人化。儘管讓動物會說話、有著如人
一般複雜的表情和肢體動作歷來屢見不鮮，將動物設定成「穿著全套衣褲、與現代人等量
的文明生活型態」卻十分少見。請注意：其關鍵識別點在於「穿著全套衣褲」。擬人化作
品中多的是穿半套者，以此仍然區隔動物／人類的差別。像是米老鼠每每打赤膊加一條短
褲，唐老鴨水手服底下也從來不會有褲子。雖然迪士尼賦予牠們如人類般的靈長類手掌，
卻也設計了經典的四根手指頭作為物我之分。至於夢工廠的《功夫熊貓》（Kung Fu
Panda, 2008）？那片幾乎取消各方動物的生物面本貌，動物造型只是噱頭，當中角色是
不是動物根本無所謂……。
也就是說，《功夫熊貓》的人物設計策略相對古典，更近似於迪士尼在二十世紀中期
的動畫電影《羅賓漢》（Robin Hood, 1973），或日本八○年代的《名偵探福爾摩斯》（
名探偵ホームズ, 1984-1985）電視動畫：角色純粹由人類抽換為動物演繹，是如同畫報
般吸引觀眾（尤其是兒童）注意力的手段。實際情節內容仍為「人類的故事」，只是換一
套皮相詮釋罷了。在此意念下，與其說這類作品是動物擬人化，其實將之視為「人擬動物
化」，也許要更貼切得多。
《動物方城市》卻不然。只憑開場三五分鐘的歷史舞台劇，就足以讓觀眾清楚認識到
Zootopia的世界觀，乃是建立在「所有哺乳類經過人類般的進化，發展出現實世界人類文
明」的基礎上（並且，沒有人類干擾）。若如同唐老鴨，或是《Cat Shit One》[4]的帕
奇士官長他們那樣沒穿褲子，在這裡可就是暴露狂、天體營了〔哈茱蒂：「妨害風化！」
（上銬）〕。劇中特別安排天體解放的水療俱樂部場景，也在趣味之餘間接強調了這點。
由於本劇故事設定相對較為嚴謹，因此並非直接將現實人類生活模式硬套在動物方城市上
就草率了事。隨著主角茱蒂的視線，在大範圍，我們可以認識到Zootopia各區，俱依照物
種習性和適應環境規畫各大生態區域（雨林、沙漠、極地……等），供給不同氣候區動物
最適的生活居所；之於細部，各類提供各物種便利舒適生活的設施更是隨處可見：河馬等
水棲哺乳類專用的上陸風乾機、小型囓齒類快速運輸的專用管路、長頸鹿專屬的高處取餐
區，電車還有不同體型動物的各自合適大小出入口等等（避免踩踏意外？）──擬人化之
餘，Zootopia更照顧到各種登場動物的生態習性，並藉此發揮成為演出上的一大特色！如
上述巧思於劇中可說是不勝枚舉，顯見導演和製作人員用心之深，值得觀眾品味其諸多趣
味細節。
瑞奇．摩爾（Rich Moore）不愧是擅於同步經營多元素材的導演。《無敵破壞王》時期，
其完美融合多種風格各異的電子遊戲介面、角色於一爐，已令人十足驚豔；這回，《動物
方城市》豐富多彩的影像視界，同樣讓觀眾目不暇給。比較可惜的是，在有限的敘事篇幅
下，我們僅能重點式的接觸到兔窩鎮、方城市中心、極地區域和雨林區域局部，其餘風情
萬種的各色地方及其居民，只好蜻蜓點水地略提帶過。內容取捨是顧及故事完整性不得不
的裁斷，但至少那豐滿的世界背景在傳達吸引力同時，已有效強化敘事的說服力，更提供
觀眾、甚至於作者本身大量的想像空間。說不定，爾後我們可以在續集、前傳或是其他魅
力角色的外傳故事，看到Zootopia更多別開生面的樣貌？實在令人期待。
我們無疑需要更多有關Zootopia的「擴充宇宙」（Expanded Universe）[1]。這並非指《
動物方城市》電影本身敘事不全，而是因為這部作品中有太多討喜的角色或要素令人愛不
忍釋。繼承《怪獸電力公司》（Monsters, Inc.）系列對毛髮細緻處理的執著，《動物方
城市》在所有披覆毛皮的動物那一身柔軟蓬鬆，光是看著就令人倍感舒爽，忍不住想親近
去順著毛摸個兩下。但這只是技術上為人物錦上添花的調整，劇中角色各個形象鮮明、定
位清晰的個性演出，才是廣大觀眾各擁其所偏好的關鍵。
可愛動物模樣的確有效強化了閱聽印象，但本作絕妙的人物表演和精緻的形象設計，更使
任何僅僅驚鴻一瞥的過場角色，讓觀眾無不記憶猶新。包括開場同小茱蒂一起演話劇的小
老虎、茱蒂的兔子爸媽、水療中心的瑜伽象、預告階段就已蔚為話題的樹懶公務員、大明
星志羚姐姐身邊伴舞的四位大隻老虎……等等龍套，也許他們在鏡頭前露臉次數僅寥寥數
筆，卻總令人難以忘懷（甚至連亮相沒幾秒的ZNN新聞台雪豹主播，都有網友為其著迷！
）。那更別說是如警局負責櫃台接待的洪金豹、蠻牛局長或B老大等次要配角的活躍，能
為方城市注入多麼豐沛的活力了。
謁見支配極地區地下社會的B老大一段情節，大量致敬法蘭西斯．柯波拉（Francis
Ford Coppola）的經典電影《教父》（The Godfather, 1972）堪稱一絕。相信當所有《
教父》影迷在B老大一開口，聽到那仿馬龍．白蘭度（Marlon Brando）嘴頰含著棉花的西
西里方音時，都要不禁為之捧腹。而即便因為《教父》年代久遠，現時多數年輕觀眾並不
知道B老大的戲仿對象，此處充滿趣味的幽默演出仍足以讓所有人哈哈大笑：小小的鼩鼱
（B老大）卻是壯碩北極熊們（旗下打手）的大老闆，反差之大直是妙趣橫生。不光是令
知情者得以細品玩味，對於為數更多的不知情者，也同樣能提供充足娛樂，這正是在文本
中玩哽、埋彩蛋的最高竿作法。
除了《教父》哽，本片對迪士尼自家《冰雪奇緣》等過往名作的輕嘲也很放得開。事實上
，在上網看過部分熱心網友或專欄的分析，我才知道這支鮮活有趣的動畫電影何其注重細
節，致敬對象作品要素之多，幾乎處處都是可供挖掘的彩蛋[2]。比起《無敵破壞王》受
限於主題而僅以大量電子遊戲專利IP（Intellectual Property）為諧擬、客串標的，瑞
奇．摩爾這次可說是玩得更無拘束。《動物方城市》是何其嫻熟地將種種諧仿元素融入其
中，可以讓內行看得會心一笑，外行如我也看得很熱鬧。而需要辨明的是，這些花巧把戲
之所以成功，實有賴於深入人心的角色塑造。互動討喜、足以角逐年度最佳螢幕情侶的哈
茱蒂與胡尼克，尤是組合絕妙的兔狐搭檔。
方城市動物們之塑造，編劇特別在性格缺陷的描寫下足苦心。包括蠻牛局長的剛愎自
用和獅明德市長的自矜驕人等，都使得各角色顯得立體真實。作為主角的茱蒂和尼克更是
不在話下：輕浮的詐欺慣犯尼克看似玩世不恭又輕蔑義理，待其眼見茱蒂受警署同僚歧視
打壓，於是自我剖白、追述往事後，觀眾才知道童年時期無辜的他，對世界的熱情曾被刻
板印象帶來的歧視傷得多重。高唱動物皆平等、樂觀進取努力考上警察的茱蒂，卻在接受
採訪過程中，無意間流露她因為社會潛移默化而型塑的歧視心理；又隨著她自我覺悟到這
份割裂族群想法的錯誤後，才會有之後令人動容的自虐式懺悔表白。這兩段向彼此傾訴的
真情告白既心碎又美好，吉妮佛．古德溫（Ginnifer Goodwin）克制的哭腔和傑森．貝特
曼（Jason Bateman）沈鬱神傷的嗓音獻聲化人至深，是除了精純的分鏡和節奏掌握之外
，這個故事何以感動人心的完美催化劑[3]。
「菜鳥警察和街頭痞子聯手破案」是個老套的警匪劇套路，但轉以動物世界包裝，加上極
有魅力的人物擔綱演出，結果仍是非常精彩。尤其編劇利用方城市形形色色不同物種混雜
而居的現況，巧妙融入不同族群之間的交往與衝突，恰恰暗合現實人類社會中難解的種族
問題：那些因為歧視、偏見、血統論、刻板印象、以偏概全等不義與不智，從而導致的階
級複製與政治利益交換。《動物方城市》因此超越了過往迪士尼作品純粹的情感導向或正
面的道德諭示，而成為一部具有強烈反思傾向的政治化寓言。即便因為考量兒童的閱聽合
適性考量，此些嚴肅主題僅僅點到為止而未深究，迪士尼已確實打造出一部小朋友看得很
開心、成人也在歡笑之餘得以反躬自省的傑出議題性喜劇。
對於種族偏見的省思以及表彰族群融合的精神，在唐納．川普（Donald Trump）往往脫序
演出、散布針對伊斯蘭信徒和墨西哥移民的仇恨言論、藉此競逐美國總統大位的當下顯得
格外應景。雖說包括《辛普森家庭》（The Simpsons）、《南方公園》（South Park）等
美國電視卡通，辛辣嘲諷現實政治社會的作法已行之有年，相較於那種種以成人為收視標
的的幽默動畫，主打對象以兒童為要、重視行銷全球並深入各年齡層大眾的迪士尼、皮克
斯或夢工廠等動畫電影公司，以往作品則鮮少顯露社會性或政治觀點。透過《動物方城市
》，迪士尼無疑已邁出新的一步。
豐收的票房成績更說明他們策略之成功：即便是具有爭議性、嚴肅的主題，在討喜的形象
包裝和質素精細的製作水準下，仍然得以創造可觀收益，更進階引導閱聽人自我探討相對
善的道德觀：且那並非以單向灌輸形式進行，而是透過刺激思考，與觀眾產生對話。
迪士尼動畫電影近幾年的敘事變革實在亮眼。除了此次有意經營的社會性批判精神，
對於以往涇渭分明的正邪對立刻劃也幾經數次翻轉，純粹善與絕對惡的童話光景，已由迪
士尼自身之手從《無敵破壞王》開始打破。發生在方城市中破壞動物群體和諧的層層陰謀
，也並非表面所揭露的那麼簡單。
（以下關鍵劇透！）
繼《無敵破壞王》的渦輪以來，包括《冰雪奇緣》的漢斯王子，以及《大英雄天團》
的卡拉漢教授，無一不是善惡逆轉的反派人物。在《動物方城市》的楊咩咩副市長也加入
他們行列後，這套「反派以好人之姿登場，故事後期才露出真面目」的路數，儼然已成了
迪士尼動畫電影愛用的老套。然其套路所用妙處亦有高下之分。在這方面，瑞奇．摩爾作
為首開先例的編導，則不愧是其中的佼佼者。
和先天反派的歹角不同，善惡逆轉的反派需具備充分動機，該人物反叛的緣由才足以說服
觀眾。瑞奇高明之處在於，針對反派的行為動機往往有充分的事前鋪陳：《無敵破壞王》
中，「渦輪穿越」的黑暗傳奇早早就已揭露，「糖果王作為男性角色，卻不自然地出現在
滿是小女生的《Sugar Rush》電玩中」，亦為值得留意的線索；《動物方城市》裡，楊咩
咩對於邊緣化生活的暗自不滿，也經過兩段獅明德市長的不屑對待，以及窄小陰晦如雜物
間的副市長辦公室暗埋動機。
也就是說，瑞奇執導作品除了以「隱藏反派」來達成一般觀眾出乎意料的驚奇感，同時還
提供搜索推敲的有效伏筆，給予熱衷於拆解謎題的推理迷一次次「對決」機會，兼且顧及
演出的合理性。相較之下，《大英雄天團》在卡拉漢教授現出真面目前後，觀眾才知道教
授女兒實驗失敗、遺落虛空的悲劇，已屬事後諸葛；更別提《冰雪奇緣》的漢斯王子竊國
動機之薄弱及行為之反智，只能以賤格來形容了。
在瑞奇．摩爾的絕妙調控下，楊咩咩繼承渦輪無所不用其極的惡徒精神，城府深沉地暗中
操控他人使其遂行一切陰謀，更同樣逼使相愛之人互相殘害，已足以標立為新一代壞蛋典
範。而跟渦輪現出真面目後，從外觀就可一目瞭然的惡棍本色不同，導演更巧妙利用「綿
羊＝柔弱、被保護者」的傳統印象，使楊咩咩的種族本身就形成障眼法。一方面作為顛覆
，某種層面而言，如此安排也從反面呼應本作主題精神：「這是一個充滿機會的世界，只
要願意，你可以成為任何你想成為的樣子」。如同肉食性的小老虎長大後可以當精算師、
草食性的軟Q家兔可以當警察，雖然是壞榜樣，楊咩咩也確實跳脫她被世俗賦予的既有框
架，成為了一時煽動方城市對立與恐懼的稱職大魔王。而即便事已至此，觀眾對楊咩咩恐
怕還是同情要更多於厭惡一些：並不由於她的造型好萌好可愛，更因為她確是族群衝突和
刻板印象下的受害者。然而她利用不正當的手段，迫使眾人捲入那對社會不公的殘酷復仇
，罪衍自當難辭其咎。
這似隱隱意味著受壓迫的被害者，都有反彈成為加害者的可能性。且他們加害的對象，甚
至也包括和他們原先同一立場的被害者們。只是在我們聲討罪行之前，也別忘了那些之所
以扭曲楊咩咩「們」的種種，多半來自社會不均、公道未彰的仇怨積累。經歷草食性與肉
食性族群的文明衝突，世界秩序重建後的方城市終局展示給我們的，是一個機會趨於均等
、所有見解分歧和形貌各異的種族俱可在同一舞池競相共舞的更好社會。現實中的我們如
何消解族群對立、爭取共進真和平的國度，當然遠較於動畫故事呈現的更複雜難解。那卻
是你我共求的美好願景。提醒孩子們以建立烏托邦為遠大前程，也許就從帶孩子們看《動
物方城市》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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