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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累,也請讓我們活著】   ◎ 蔡詩萍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2009-08-25 中國時報   中產階級拘謹的美學,容易溺陷「活著很累」,小人物的簡單思維,卻只 是「再累,也請讓我們活著!」,只要,真的很簡單,只要讓我們跟相愛的人 在一起,就足夠了。看過戴立忍編導的電影「不能沒有你」,我對新聞記者出 身的太太說,這電影改編自幾年前,台北市忠孝西路陸橋上父親帶女兒要跳橋 的一起社會新聞事件。   我太太,連想都沒想,便回答我:哦,我記得,那時我還跟跑線的記者, 現場連線過呢,可是,後來呢?正是這句「可是,後來呢?」給了我一夜難眠 的輾轉反側。我趁著女兒熟睡,起身,打開電腦,思索新聞事件、藝文創作、 我的自身際遇,這三層關係的一種化學效應。   讓電影成為新聞的放大鏡   記得二○○○年七月「八掌溪事件」死了四條人命後,各方撻伐仍餘音裊 裊之際,我在一堂「新聞與文學」的課程上,與我的學生討論這事件時,說了 我的想法。   「新聞,再怎麼去拼湊事件的原委,都少了一段最動人的『想像與虛構過 程』,那就是當時置身湍急溪流中,緊緊相互擁抱的那四人,被水流衝擊,搖 搖欲墜,苦候救援,直至被水沖散之前,他們在想些什麼呢?他們交談了什麼 呢?他們是一如觀看媒體報導的觀眾,在那裏痛罵政府麻木不仁,救援系統失 靈無能?還是,在相互加油打氣之餘,他們各自都交換了自己那天出門前,最 懷念的記憶(妻子為他們做早餐的畫面、兒女出門上課前開朗的說拜拜);他 們是否也彼此坦承講述了如果沒有明天,他們心中最大的遺憾會是什麼(沒跟 妻子丈夫子女父母說聲對不起,我先走了?)」   「講究客觀呈現真實的新聞報導,不可能有這些內容,因為它們必得經由 一定程度的虛構、想像與編織,而後才有類似小說或戲劇一般的動人情節。然 而,這不也是『新聞之不足』,而恰巧是『文學藝術之專長』嗎?由於這些想 像的交織,我們遂填補了許多新聞報導『無法完全』的遺憾。」   在新聞界工作多年,我始終不覺得新聞的專業訓練裡,應該少掉「想像力 」這一環。這當然跟我自己一貫兼顧文學的喜好有關,但更關鍵的,是我常常 會在新聞事件裡,看到更多「人的故事」。每一個「人的故事」,於事不關己 的他人,是新聞;但,於當事人,或當事人的親朋好友,卻是如此真實的現實 ,他們如何能事不關己呢?要拉近新聞與現實的差距,新聞報導往往會採取比 較人性化的故事敘述,然其風險則是或恐失之於不夠冷靜、專業。依我之見, 最好的替代方案,若非報導文學,另一選擇,無疑便是根據新聞事件,改編成 小說、戲劇或電影劇本,更大膽的切入當事人的心靈世界,並放大比例,讓觀 眾得以作為參照、反省的放大鏡。   主流價值之外的媒體省思   很多動人心魄的新聞,說穿了,都是一種「移情作用」的投射。我們是在 新聞裡當事人的處境上,看到或感受到某種「如果是我」的命題,因而我們生 氣、難過、悲傷,因而我們也認同了當事人的際遇。   不過,也有很多的新聞事件,它們離我們的現實太遠,反而被我們認為不 夠真實,遂被視之為荒謬,遂被我們的常識經驗所否定。可是,對新聞事件的 當事人呢,他們在「不幸成為新聞焦點」的同時,若依舊得不到同情與正視, 會不會反倒被新聞的專業所「壓迫」,例如,在新聞記者的筆下、鏡頭下,變 成「暴力現行犯」,而如何淪為暴力犯的根由,卻在得不到背景分析的前提下 ,愈發凸顯了他們的悲情!   在新聞界,待愈久,我越發對這質疑,感到憂心起來。我們,新聞工作者 ,在想當然耳的資訊下,做判斷、定黑白,會不會被「自以為是的」冷靜之腦 所左右,而失卻了一顆該有的溫熱的心呢?   沒錯,正是那句「可是,後來呢」,激發了類似戴立忍這樣的導演,問出 了「不能沒有你」的劇作。   一個社會邊緣的打工中年男,攜帶著無法證明關係的學齡前小女兒,幾乎 居無定所的共同生活著。這樣的父女,在新聞報導中,要成為焦點,毫無可能 ,除非,是的,除非他們之間發生虐兒事件、亂倫事件,或老爸去偷去搶,或 女兒被監視器發現於大賣場偷竊被逮,除非發生了這些我們幾乎已習以為常的 社會事件,否則,這一對父女,不可能成為新聞。而一旦成為新聞,八成也不 會是什麼好新聞!   新聞工作做久了,我愈來越認為,媒體人很容易演化成「中產階級拘謹美 學」的同路人、衛道者。我們相信最大多數的最大幸福,我們熟稔一篇或一個 報導,掌握住主流價值的人道關懷後,很輕易便能擄獲讀者的心,囊括新聞評 選大獎的伎倆。得獎之後,我們,新聞人站在鎂光燈前,分享這些喜樂於我們 的家人與同事。但這世界,這世界的邊邊角角,那些一個又一個「動人的故事 」,有沒有改善過他們的處境呢?或者,他們存在的價值,是否只是為了證明 媒體永遠有「搶不完的獨家」?   只求「像個人」一樣的活著   看別人的新聞,移情很容易,看自己或親朋好友的新聞,我們如何能移情 得那般自然呢?「不能沒有你」裡,單親爸爸的好友,在街頭商店裡,看到一 堆人擠在電視直播新聞前,嚷著要電視裡的父女跳啊快跳啊的不耐時,憤而罵 出三字經,一衝而上,與人打成一團。那場景,無疑是新聞事件當事人在弱勢 處境上,最悲壯的一記反擊,「幹,那是我的親人朋友欸」!   一定程度上,我知道自己對新聞媒體的某種批評,不免陷入虛無主義的循 環:「不然,你能怎樣呢」。   我們也許不能怎樣。不過,人類社會進步的動力,往往是在一個接一個不 相信不能怎樣的「唐吉訶德式」的努力下,完成了很多動人的改革。   台灣電影走進二十一世紀,在不景氣衝擊與強勢好萊塢的壓境下,最難能 可貴的,是一條清晰的人道主義關懷,始終被維繫著。   彷彿一條小溪,涓涓細流,聲勢不大,卻不會死絕。一代接一代的,我看 到了戴立忍這條小溪。亦如同一條野徑,篳路藍縷的開山者,不愁沒有後繼者 前仆後繼,我也看到了戴立忍電影中承續上世紀八零年代新電影的遺緒。   邊緣者的故事,小人物的悲壯,這條寫實主義的老樹,從來不愁沒有新芽 、綠葉的崛起,核心關鍵在「小人物的理直氣壯」太吸引人。主流價值再怎麼 輕忽,世俗標準再怎麼踐踏,小人物以最質樸、最簡約的形式,提出的,都是 最直接的訴求,「為什麼不讓我們『像個人』一樣的活著!」   中產階級拘謹的美學,容易溺陷「活著很累」,小人物的簡單思維,卻只 是「再累,也請讓我們活著!」,只要,真的很簡單,只要讓我們跟相愛的人 在一起,就足夠了。   我在試片間裡,看著一幕幕「不能沒有你」的畫面流瀉時,我雙魚座的善 感,在家有四歲女兒的催情素下,完全崩潰。我感謝不算熟悉的朋友戴立忍, 把片中的勞動階級與觀影者我這中產階級的兩對父女情,經由電影緊緊的拉在 一起。這是電影永恆的魅力,這是想像力穿透現實藩籬,最珍貴的魔法,我深 深感謝。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220.136.125.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