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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合報╱章緣 】 2011.06.26 03:14 am 「你看,兵這個古字,是一個人兩手擎著一個武器,可以說是武器的本身,也可以指這個 拿武器的人。」……「乒這個字呢?乓呢?」…… 圖/達姆 依著體育館管理員的指示,馮一萍穿過籃球場上架了網打羽球的一干人,到了更衣間旁一 個小房間,裡頭一張桌子,一面窗,窗子開了一條縫,鑽進上海嚴冬的寒風,一個大漢縮 著脖子對窗抽菸。 運動員也抽菸?她本能起了一種疑問。其實也沒什麼,這裡的男人幾乎都抽菸,運動員也 不例外,何況已經退了役。應該問的是,怎麼室內運動場也抽菸?一運動起來需要大量的 氧,這下可好,吸進的是二手菸。她還是改不掉台灣人對二手菸的大驚小怪。 「請問,是楊教練嗎?」 男人轉過頭,「你是誰?」 「我,」她愣了一下,「呃,想學乒乓球。」 「孩子幾歲了?」他轉過身來,拿過一張報紙,在上頭彈菸灰。 「孩子?」她又愣了一下,問孩子幹嘛? 楊興瞪起眼。他有兩道刷子般的濃眉,左邊那道中間斷禿了一截,讓他的瞪眼有點猙獰, 馮一萍想起家鄉廟會時被信徒頂著出巡的七爺八爺,銅鈴大眼,巨肩晃著大袖,彷彿一棟 樓危危朝她壓過來。他的眼神銳利,配上鷹勾鼻和厚唇,兩腳跨開挺坐在圓凳上,可以想 見年輕時活躍球場上的霸氣,據說,上海女球迷很「吃」他。 「不是孩子要學,是我。」她連忙解釋。 「你?」楊興不客氣地上下打量。臘月天,一頂灰色毛線帽壓住眉梢,胖墩墩的黑色羽絨 服一直蓋到小腿,穿一雙毛邊皮靴,她看起來臃臃腫腫一團。 馮一萍有點不高興了。她想,愛教不教。或許,人家不收成人學生? 但是楊興沒說不收。「我這是一對一教學,你到管理員那兒問問時間學費,排好了他們會 通知我。」 「哦。那……」她不知道該問什麼。記得小時候學鋼琴,老師要她伸出雙手十指張開,看 過了才收她為徒。乒乓,需要什麼條件嗎? 「到乒乓球具專賣店去搞個拍子,初學者的專用拍,讓他們給你黏好雙面反膠,橫拍啊! 」 橫拍?反膠?馮一萍想問,但是楊興把菸捻熄,擺出談話結束的樣子,她只好轉身走人。 都走到籃球場邊了,又叫她,「喂,你姓啥?」 「我姓馮。」 「台灣人?」 她點頭。 從此,楊興稱呼她馮太太。也不知是哪裡來的印象,台灣女人都是陪著先生在上海,冠夫 姓,習於被稱作某太太。馮一萍偏是單身,幾年前離了婚,接受公司委派,到上海來開發 英語幼教。馮一萍也懶得多說,只是打球。後來熟了,不好再糾正,將錯就錯。 第一次見面,兩人留給對方的印象,在第二次見面上課時,幾乎全盤顛覆。 站在乒乓球桌旁的楊興,整套的運動上衣長褲,藍底白邊十分帥氣,個頭兒很高,至少一 米八,唯一顯年紀的是那已經後退的髮際線和稀疏的灰髮。而脫去長羽絨服的馮一萍,一 身勁裝顯得身材結實勻稱,頭髮紮成馬尾,眉目清朗臉色紅潤,散發一股勃勃生氣。五官 跟滿街美女相比可能平常,氣質卻是纖柔婦女中少見。楊教練不說廢話,一上場先教持拍 ,然後教正手擊球。他帶了一桶子球,一顆顆餵到馮一萍面前,馮一萍憑感覺見球就打, 手動腳也動,雙膝微屈。 打了幾記,楊興問:「也打別的球嗎?」 「羽球。」她有點得意。乒乓,很容易上手嘛。 「嗯,麻煩。」 羽球和乒乓擊球的方式似同而實不同,一主用腕力一主用臂力,二者混淆反而學不好,老 師寧可學生是一張白紙。馮一萍明顯不是白紙。練習了一會兒,他已看出這個新學生除了 年齡大點,卻是常運動的人,身手靈活手眼協調,教給她的擊球姿勢,做起來輕鬆自然, 竟比許多老學生要好。她擊回的球,越來越有準頭,帶著一股柔勁,正是乒乓中不可言說 只能意會的力道。是塊好材料啊!看她身材比例,在他那個年代,不也是百裡挑一的好苗 子嗎? 一堂課六十分鐘,馮一萍大汗淋漓,卻沒開口要求休息,楊興也不管。兩人一直打,到最 後,已經可以來回打上五、六十回合而球不落。 「你早二十年學,肯定學得出來。」下課時楊興淡淡說著。 「你是說,我太老了?」馮一萍拭汗,喘氣。 「打打健身也無所謂。」楊興拿起掃帚掃球,「怎麼現在才想到要學?」 ● 「你看,兵這個古字,是一個人兩手擎著一個武器,可以說是武器的本身,也可以指這個 拿武器的人。」 秦念濱邊說邊在紙上畫了個兵的篆體。在馮一萍眼裡,那個字像一個人居中,左右各有一 把大叉子。但她不敢亂說。授課時的秦念濱很嚴肅,身上有種好聞的菸絲香。這個年代抽 菸斗的老人不多,馮一萍就愛這腔調。 馮一萍愛秦老師身上凝聚結晶的一切所有。他的溫文儒雅、對書畫的知識和收藏、一手瘦 俊的好字、上課前要小小口啜飲的一杯白葡萄酒、下課時慢悠悠在石楠木老菸斗裡裝菸絲 。他知道上海哪裡有地道的本幫菜,哪裡有保存最好的石庫門老建築,在哪條巷弄裡有精 修皮鞋的老鞋匠,對過的燕皮餛飩味道最是正宗。他什麼都沾染都知曉,卻不執著於一門 一科,優游從容隨心所欲。秦老師說到《莊子》的大鵬鳥水擊三千里,扶搖而上九萬里, 她就自慚從小無大志,只憑直覺過日子,誤以為日子過得還可以。秦老師說到印度敬神舞 蹈的手勢如何千變萬化指人說事,她就下定決心存錢下個旅遊目標就是去印度看舞蹈,不 去普吉島乘快艇。說是教書法,秦老師只讓大家臨臨帖、講點書法家名人軼事,不布置作 業,或布置了作業也不批,只是閒談。 這種隨興教法讓其他同學頗有怨言。這是文化課,你懂不懂?會寫書法的人多得是,但要 能像秦老師這樣浸淫於文化並從容出入其間,可遇不可求。跟馮一萍持同樣看法的人不多 ,慢慢地,六人的書法課變成三人、兩人,最後只餘馮一萍。秦念濱卻不在意。他需要好 聽眾,而沒有人比馮一萍更專注。 從小,馮一萍就是一個奇怪的女孩。她的個性有點男孩子氣,跑得快跳得高,跟小男生成 天瘋在一道。她做什麼事都是一頭栽入,不留後路。戀愛結婚也是如此,家人激烈反對, 她選擇離家跟詩人兼酒徒的男友公證結婚。幾年後老公外遇,她毫不留戀便離了婚,孩子 交給公婆,自己又過起單身生活。她的開始和結束都異常分明,沒有一般女性那種萬縷千 絲反覆猶豫。與其抱殘守缺,她寧可另闢蹊徑,另尋圓滿,那或者也可以說是一種奇特的 潔癖。 當她對秦念濱報以甜美微笑時,完全看不出她管理幾個幼兒英語教室的明快幹練。她甚至 沒有告訴秦老師自己從事外語工作,因為樣樣精通的秦念濱,偏就是外語最弱,只懂一點 俄語。在自己的偶像面前,馮一萍願意無條件臣服。當秦念濱裝好菸絲,以火柴瀟灑劃出 一點星火湊近菸斗,菸絲在她眼前一瞬間變成金紅,那就是魔術的開始。 「乒這個字呢?乓呢?」馮一萍突然打破斗室裡的寧靜。 「這兩個不是古字。」秦念濱的大筆在硯池裡吸墨,「為什麼問?」 「這兩個字,好像一個兵站不穩,」馮一萍說出心裡的想法,「各缺了一隻腳。」 「嗯,各缺了一隻手吧?」秦念濱瞇起眼看她。 馮一萍有點不好意思,老師才說了,那是兩隻手。「那是,一個在運動中的人,重心落在 一隻腳,哦,不是腳,是,一個打正手,一個打反手。」 「你打乒乓?」秦念濱原本凝神要寫點什麼,這時把筆擱回案頭。 「不會打。」 「乒乓,很好玩的。」秦念濱像想起了什麼,指著書架邊上一幀黑白照,「你看看。」 馮一萍湊上前瞧,幾個大男孩合照,短褲運動衫,最當中的男孩捧著一個獎杯,清瘦且青 澀。 「啊,這是老師嗎?」 「十七歲。」秦念濱說,「最好的年齡,最糟的年代。」 「老師是乒乓隊的?」 「哈哈,十歲開始打,進了上海隊。」 「後來呢?」 「後來,後來什麼都沒做成。」秦念濱吸了口菸,徐徐噴出,「一年不到就退役,大學也 沒念完,糊里糊塗過了好幾年。」 室內沉鬱的空氣,讓馮一萍感到要窒息。每回說到往事,秦老師總是三言兩語帶過,調侃 說她沒吃過苦。她很慚愧。這輩子已沒機會在年輕時候吃那種苦,影響一輩子的苦。只能 像現在這樣忍受邁進中年後慢慢滲進來的苦澀,小蟲般這裡那裡啃咬,又像打擺子般一陣 冷一陣熱,非致命性的,但逐漸忘卻什麼是舒坦無憂。 「老師現在還打嗎?」 「跟誰打呢?」秦念濱語帶蕭索。 跟我打呀!馮一萍在心裡說。秦老師的乒乓一定打得優游從容,就跟他這個人一樣。她一 定要見識老師的這一面,這可能是他最鮮為人知的一面呢!馮一萍想得很興奮,唯一要解 決的問題是,她必須先學會打乒乓,而且要打到某種水平。自助者天助,這是馮一萍很喜 歡的一句英語諺語,而這句話恰巧就印證在她身上。根據教練所言,她是少見的一塊打乒 乓的材料,可惜晚了二十年。 ● 不到一年,馮一萍已經學會乒乓球的基本技巧,從正手反手搓球提拉,一直到現在的弧圈 球。這種飛躍性的進步,讓楊興很是驚異。 「我教了幾十年的球,也遇過有天分的孩子,但一上來就學成這樣,你是頭一個。」楊興 嘬口作聲用力踏足,一個看似雷霆萬鈞的發球式,卻被馮一萍識破不過是虛張聲勢的上旋 球。又一個小白球側旋過來,她略緩出手,穩穩擊出。 一個乒,一個乓。乒乓球對她來說,像是《紅樓夢》裡寶黛初見,這個妹妹以前見過。 「你像一個人,在上海隊,打得不錯,人很甜……」 球在掌心,他遲遲不拋,眼神遙遠,見到了半世紀前的小師妹?小師妹後來怎麼了?浮想 聯翩時,一個下旋球過來,她猝不及防。 「球往下切,不要平推,平推就出界了。」楊興繞到身後,握住她的手示範。他的手極大 ,手指的力道像可以捏碎骨頭,她的指頭被狠狠擠壓在拍上,像上了手銬。原來的沾沾自 喜痛醒了,她領悟到自己打球不過是玩票,而楊興打球卻是拚命。他的鼓勵不過是維持她 的興趣,讓她自願多繳點學費吧?原本一周一次的課,現在是一周三次。 「馮太太,還不懂嗎?」楊興有點急了。「就像,就像切菜一樣,」他把拍子當菜刀作出 剁菜的姿勢,「用力往下切。」 教練以為她熟諳廚事呢,馮太太。馮一萍連忙點頭表示領會,楊興鬆了口氣,回到對面去 。馮一萍也鬆了口氣,在楊興近身相教的那一分鐘,她一直屏住氣息。 回到家匆匆沖個澡洗了頭,半溼的中長髮往後攏齊夾好,她換上一條寬腳黑色真絲長褲, 一件米色V字領棉線衫,騎了電單車趕到秦老師家。秦念濱的白葡萄酒已經喝了半杯。 這已經是這個月第二次遲到了,馮一萍在書房一角落坐。秦念濱沒問她被什麼耽誤了,他 向來不問她的事,她也不說。並不是不想說,是不好意思把那點無聊的事拿來說。楊教練 倒有時要問的,她不敢多說,說了全是謊言。老公孩子買汏燒,一個莫名其妙滾雪球般出 現的謊言。 秦念濱遞給她一本新淘得的字帖,她翻了翻,不能專心。她對書法大概不像對乒乓那麼有 天分吧?至少,老師從沒誇過她,她這樣一周一次來上課,一年多下來還是很糊塗。有時 夢見,老師說不能再教她了,一塊朽木…… 「今天,不上課。」秦念濱把空杯一放,叩一聲敲在桌上特別響。 「啊?」她急了,「抱歉,我遲到了,作業也沒寫,這陣子忙著舉辦教師進修……」她趕 快交代認錯。 秦念濱笑了,「出去走走,你都沒聞到桂花香?」 秦念濱的家不遠處有個公園,裡頭有桂樹數千株,每到秋日,這一帶的空氣充滿桂香,走 在路上,人都暈陶陶的,至少馮一萍是這樣。她默默走在老師身旁,腦裡無法想什麼,整 個被那濃郁的甜香所籠罩,像是跌進了糖果屋的孩童,太滿的幸福不真實。 這是她跟他頭一回走出書房。每周一次跟他在書房裡坐兩個小時,她以為此生沒有機會跟 他做其他的事。沿著紅磚人行道徐徐向前,街上的桂林米粉和克莉絲汀餅屋人進人出,小 門臉的服飾店和鞋店則靜悄悄,店主低頭在手機上撳來撳去,一個腳踏車店,老先生在給 輪胎打氣,打好了,丟五角錢到水盆裡。那是投水許願的金幣。上海這個老區角落充滿了 人和車的聲音,但是馮一萍覺得像在看黑白默片,她跟秦老師是這影片裡唯一的色彩和聲 音。下了幾天的雨,今天的陽光出奇地好,蒸騰得花香更加無所不在,彷彿有厚度般一片 片沾帶到身上,不單是鼻子,她的眼睛耳朵都灌進了這香味,她的心更緊緊包住這香。 (上)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23.240.1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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