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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合報╱章緣】 2011.06.27 03:00 am 這場比賽,她從來沒想過要贏。她只是單純地想陪他打一場球。也許不那麼單純,不止是 打球,她想跟他一起做一件事,球來球往,能量在彼此之間傳遞…… 圖/達姆 她轉頭看秦老師。秦念濱枯瘦,背微駝,兩隻褲管被風吹得飄晃。他走路的樣子有點不穩 當,彷彿要向前撲去。一個乒,一個乓。她突然又想到那兩個字,各缺了一隻腳。不,不 是腳。她不由得放慢腳步。 公園裡卻不似想像清幽。老老少少都湧進園子裡來了,聞聞桂花香,搓搓麻將打打牌,瓜 子殼吐得一地黑白不分,聊天的聲音震天價響。 「去喝茶。」秦老師熟門熟路帶她左彎右拐,過了座小橋,來到一個五開間的傳統建築, 雕梁畫棟,梁柱上刻的都是戲曲人物,木製的茶桌和茶椅排在廊下,入座望去四面皆綠, 花香更加沁人。這裡竟然一個人也沒,顯見茶費不菲。服務員從裡頭姍姍而出,眼皮子都 不抬,「喝什麼?」 點了兩杯龍井,兩人對著面前的綠樹黃花,秦老師輕咳一聲,似乎意味深長,她心裡猛跳 了幾下。秦老師說:「你曉得這園子以前是誰的嗎?上海灘大佬黃金榮。後來,日本占了 ,國民黨也占了,園子搞得一塌糊塗……」 她點點頭,有點失望。黃金榮是聽過的,上海灘的電影和電視劇彷彿也看過一些,管這園 子是誰的,此時此刻,它的花香是屬於聞者的。一個狀似帶著飄忽曲線的旋球,不過是平 淡的直球。每次都談古人古事!這鋪天蓋地無遠弗屆的花香,讓她有了秋怨。 「初開園那時,我就常來玩,那時才十來歲。」 「打乒乓球那時?」 「嗯,跟幾個球友來白相。」他舉頭四望,彷彿在找尋年少時的玩伴,「現在都不一樣了 。」 馮一萍鼓起勇氣,「老師,有空我們打一場?」 秦老師有點吃驚,「你說不會打的嘛。」 「我會了。」她喉嚨被什麼鯁了一下,這一刻才明白自己的癡傻,「打得不好,打著玩。 」 「我很多很多年不打了,自從,」秦老師沉吟著,眉心糾起來。他有深深的眼袋和明顯的 抬頭紋,此刻見了天光全都現了形。「自從我的腿壞了以後。」 「腿,怎麼了?」 「跟一個朋友幹了一架,狠狠的一架,他破相,我傷腿,可是他還能打球,後來美國乒乓 隊來中國訪問,他就在機場歡迎他們。」 馮一萍聽出他語聲裡的苦澀。 「想當年,大家都想進乒乓隊,有國家養你,吃穿不愁還有工資拿。接下來三年自然災害 大饑荒,乒乓隊的人沒餓上肚子,還能往家裡捎罐頭。」秦念濱看著手裡的玻璃杯,茶葉 正緩緩往杯底墜落,往下往下,直達鬱鬱菁菁毒蛇吐信的綠色叢林,「有個姑娘,她父親 是隊裡的教練,那時候,全上海男子女子前三名才能入隊,她、我和那個朋友都打進去了 。」 「幹了這場架,前途毀了,那個姑娘我也配不上了。」秦念濱沉吟了一會兒,笑了,「也 好,要不這輩子只會、也只能打乒乓。」 是為了那個姑娘才打架的嗎?馮一萍想問,秦念濱先問了,「你有多少勝算?我不過是個 腿不方便的老人。」 「我不過是個弱女子。」馮一萍微微一笑。 秦念濱也笑了,深吸了口氣,「邪氣香噢!」 ● 因為功力增進,馮一萍換了個拍子,全新膠皮,球速更快搓球更旋。但是想著跟秦老師的 比賽,她就有點分神,幾個旋球都沒過網。 「怎麼?」教練不滿意了。 「我在想,」她朝拍面呵口氣,手一抹,「如果年輕時候球打得很好,老了還能打嗎?」 「那要看身體狀況。有基礎的話,要恢復一般是很快的。」楊興一邊說話,一邊飛快側旋 ,「你要跟誰打?」 「一個老師,我跟他下了戰書。」她回削,抿嘴一笑。 楊興愣了一下。那個笑容勿要太嫵媚噢,把一個學生變成一個女人。高挑一個球,她正手 下壓。「打得好嗎?別給我坍台。」 「他以前也是上海隊的,叫秦念濱。」她準備接球,來球卻在網前下滑,「腿有點不方便 ,但我大概打不贏。」 「你能贏。我的學生怎麼贏不了一個腿有毛病的老人?」 楊興的話語有種尖刻,馮一萍感到不舒服,不過是陪老師打著玩兒。 但是楊興非常較真,接下來每堂課都在模擬戰況,特別指導她如何對付直拍快攻。那個年 代的人多持直拍,楊興自己也是。下課了,他的球繼續來,十分鐘,十五分鐘,只為了讓 她多練習。吊球,打兩邊角落,咬住對方的弱點猛攻,快、準、狠、變、轉!所有比賽都 要分出勝負,有人維持表面的優雅想贏得從容,有人殺氣騰騰讓敵人不寒而慄。長年競技 場上的磨練,早就讓求勝成為楊興的本能,沒有什麼優雅什麼腔調,那是一場又一場血淋 淋的肉搏戰,每場勝負都代表著目標近了一點或遠一點。 高二那一年,他進了令人豔羨的乒乓隊,冬練三九夏練三伏,拉單槓練臂力,各種球打成 千上百板,枯燥的操練從早到晚,終年不斷。所有的辛苦為的就是上賽場,爭取重要的比 賽,爭取勝利。每到比賽,多少人買票來一睹他的丰采,楊興的名號叫響了,他成了許多 人的偶像。然後文革來了,乒乓打不成,主教練和冠軍球員受不了批鬥,一個月內先後吊 死,他跟大家到北京去串連,運動員最好的時光都耽誤了,只有1971年臨時被召回上海, 跟美國人打了一場,說是乒乓外交。文革結束,乒乓隊又開打,但他盛年不再,只能當教 練了。就這樣,帶隊訓練帶團出賽,直到退役。他沒法去想乒乓對他的意義,它是生活的 全部,讓他存活,也取代所有。 這天打完球,天已全黑,從二樓的體育館看出去,學校操場上的路燈照出雨線一條條。他 們都沒帶傘。籃球場上的人走光了,管理員把大燈關了,只留高牆上兩盞一閃一閃的日光 燈,照得人臉蒼蒼,世界慘白。 「還不走?」管理員來催。 「走了走了。」楊興把球包一背,拿了水壺,大步往樓下走,馮一萍緊跟其後。體育館的 大門在背後關上,他們站在走廊下一籌莫展。雨下到草上和泥地裡,窸窸窣窣像在耳語, 天空墨黑,寒意透進汗溼的運動衣衫。 曾經也有這麼一個雨夜,他在女孩家門外徘徊。那件事情過後,女孩還是一個人,他默默 等了幾年,終於鼓起勇氣。當再也受不了那溼冷那狼狽,那沒完沒了的煎熬時,他伸出凍 僵的手敲開女孩家的門。但是隔年,她的父親、他的教練就被鬥死了,她成了黑五類。 女孩過了兩年也死了,那是個太容易死去的年月,死了成千上萬的人。站在身旁的這個馮 太太,明快的氣質有點像她當年。是投胎來的嗎?如果是,她就更應該打贏這場球。 「你的對手,做什麼的?」 「他是我的書法老師,是個收藏家。」 「很有文化囉?」楊興從鼻子裡冷哼一聲。當年曾有機會保送交通大學,他選擇進乒乓隊 。時代在改變,人人鑽空子在弄錢,他賣老命教球。每周日風塵僕僕到杭州陪一幫老闆們 打球,他們說久仰大名,打開抽屜,裡頭厚厚幾疊人民幣,抽出幾張來塞到他手裡。他感 到屈辱,但還是每周都去。 「他為什麼找你打球?」他突然惡狠狠逼近她的臉,兩眼冒出凶光。 「是我找他。」馮一萍力持鎮靜。 「哼,記住,不要手軟。」楊興冷冷丟下一句,大踏步走入雨中。 ● 楊教練一再傳授致勝攻略,他那充滿企圖心攻擊性的眼神,對她施了催眠。如果她贏了, 他會多麼以她為榮。但是,即使她能,她怎麼忍心?他不過是個腿不方便的老人。 這場比賽,她從來沒想過要贏。她只是單純地想陪他打一場球。也許不那麼單純,不止是 打球,她想跟他一起做一件事,球來球往,能量在彼此之間傳遞,直到球落地。輸贏不重 要,重要的是當下只有她跟他,一個乒,一個乓。 然而,乒與乓,不管是缺了手還是斷了腳,都來自「兵」,是攻擊的器械,也是持器械的 人。手裡高舉武器,那就避免不了對抗對鬥。但是,有沒有可能,有沒有可能那其實是各 缺了一點的兩個人,合在一起便圓滿了? ● 「秦老師,儂好,長遠勿見。」 「儂好儂好。」 「有日本來的新拍子,要看嗎?」 「不用了,給我一塊反膠,一塊正膠,中顆粒的。」 林師傅去櫃裡翻找,他的眼光不自覺又去看那面牆,牆上掛了一張黑白老照片,一架飛機 ,機翼上清楚的220編號,機前蹲一排站一排,是中美的球員和領導。那裡,就在那裡, 過去看過無數次現在老花再也看不清但不會忘記的就在那裡,第一排蹲著咧嘴而笑濃眉大 眼的男子。 那本該是他。 這麼多年沒真正打過球。大女兒小的時候,陪她玩過一陣子,她沒興趣。是個念書的材料 ,跑到美國去了,在那裡成家立業,給他添了兩個混血兒外孫。小兒子不是打球的料,也 不是念書的料,在出版社裡混飯吃。老伴早走了,兩人一輩子相敬如賓,因為根本不上心 。他不在意。對很多事,他早已不在意。 唯獨這一件。剛改革開放時,他見機收了幾張字畫,現在市價都不菲,養老不愁,教書講 課,不過是排遣寂寥。手裡有閒錢,陸續買了一些各具威力的世界級名拍。一面面精工打 造的板子光裸著沒有上膠皮,多少年來在上鎖的櫥櫃裡蒙灰。這些名拍,再怎麼精緻高端 ,再怎麼科技文明,也無法取代當年那支粗糙的球拍。他拍子高舉,猛力抽打,正手反手 正手反手,結結實實的耳刮子,打得那人淌出血涎,打得那人後退倒地。反革命分子有如 過街鼠哪,怨不了他。傷了腿,怎麼不給治呢?不是說他是塊料嗎?及時治療,肯定能再 跑再跳,那時只要那人肯出面說句話。只因他的腿傷跟女兒有關,須得避嫌,把他一生都 耽誤了。 「還在看那照片?」林師傅搔搔頭,「照片裡廂儕是阿拉爺額老教練老隊友,儂認得伐? 」 秦念濱搖頭。 ● 「怎麼樣?」 馮一萍一到,楊興就迫不及待問,她只是懨懨瞅著他看。 楊興心裡一惻。她像一枝長莖中摺的花,還吸得到水分,但不夠,很快就要脫水枯萎。也 許不該逼她,不該給她太大心理壓力,原本能贏的反而輸了。她雖然是打球的料,但對方 畢竟是塊老薑……老薑這些年體能狀況如何?兩年前聽說動了大手術……他那時才打多久 ?後來發展出的新技他會嗎?…… (中)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23.240.18.4
antmonster:閱 06/28 13:33
efrenwaldner:閱 06/28 15:10
Ajax3: 06/29 10:33
thewindjuei:推 07/01 0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