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九、『堅毅』
亞雷特覺得四周的景物朦朧朧地融化成一團迷霧,聲響隱隱約約的有如山
谷間的回音。尤西莉的視線像枚磁鐵般緊緊吸引著他的目光,無法稍移半瞬
。在他的感官世界中,祇剩下尤西莉一個人,一個女人。
這個女人,將自己包裹在灰粗麻布的長袍之下,掩蓋了身體的輪廓。但亞
雷特對她的身影依舊熟悉:那是一個纖細的身軀,沒有玲瓏有致的曲線,乍
看之下弱不禁風,可是卻蘊藏著堅定卓絕的意志。她並沒有堪稱美麗的容顏
,流捲的紅髮也因為長期旅行顯得乾硬而雜亂,但她有一副清亮甜美的歌喉
,足以搖撼聽者的內心,穿透靈魂的門扉。
亞雷特生平第一次,感受到尤西莉散發著異性的魅力,而心理上的知覺很
快便促進了生理上的反應。
另一方面,尤西莉不知是擺脫了何種心理掙扎,毅然將頭偏開,結束這段
沈默的雙方面引誘。從他們眼神相交到尤西莉移開視線,甚至未滿十秒鐘,
心境上卻比一刻鐘還要漫長。但對於移不開視線的亞雷特而言,這誘惑依然
攫住他不放,還沒結束呢。
亞雷特注視著尤西莉的側臉。只見她臉頰泛紅、呼吸急促,左手緊抓住胸
口的灰色長袍。她的身軀向前微傾,帶著不易察覺的搖晃,好像隨時都會仆
倒在地。亞雷特心頭猛然燒熱起來,向前跨了兩步,以自欺式的謊言說服自
己:「我只是要扶住尤西莉,不然她就要摔倒了。」此時亞雷特實際上要做
的,恐怕不是扶住尤西莉而是抱住她了。
然而,在下一瞬間,亞雷特覺得的尤西莉突然有了種改變,罩在灰麻布長
袍下的人,好像不是他認識的那個吟遊詩人似的。理智明白地告訴他:眼前
這個人不是尤西莉是誰?但透過直覺,那違和感卻揮之不去。
這時尤西莉僵硬地抬起頭,以冰冷冷的語調低聲說:
「你的兄嫂,是叫……迪亞德菈?」
尤西莉毫無前兆地唸出一個亞雷特再熟悉不過的名字,讓他的心防措手不
及。聽到這個令人惦記的名字,亞雷特心中的另一股情愫霎時滿溢出來,讓
他眼前尤西莉的身影更顯模糊了。
他認識迪亞德菈的初時,確實是將她當成姊姊一般看待,但後來隨著年歲
漸長,便逐步湧生出男女間的愛慕之情。也許是迪亞德菈故意視而不見,也
許她根本還未曾對男女之情起興趣。亞雷特一直相信迪亞德菈並不愛他的哥
哥——亞魯斯,祇是迫於家計情勢而不得不嫁給他。
要不是迪亞德菈托付他幫她看看這個世界,亞雷特或許會考慮向父親提出
「由他來迎娶迪亞德菈」的建議。不,其實亞雷特當時從未曾考慮過要獨自
佔有迪亞德菈的想法,但是在往後的日子中,他卻曾不只一次地想像自己取
代亞魯斯來陪伴迪亞德菈渡過漫漫長夜……
「你在幻想,和迪亞德菈做愛?」
尤西莉冰冷的語調,包裹著難以形容的輕蔑和嘲弄,以利箭之姿直接插刺
進亞雷特最不想為人所知的內心晦暗處。「不!」他大吼道,既羞慚又惱怒
。然而這聲「不」並非對尤西莉質疑的否定,而是對於自己無能掌控思緒與
慾望的深深自責,以及對於祕密被人揭發後絕望的自我放逐。他跪了下來,
因為過於激動而渾身顫抖。
但當這些如狂風般的情感掃過他的心境時,反而將慾望給逐到一旁去了,
想起了自己還有必須前進的方向。他重新抬起頭來,看見一前一後相隔甚遠
的兩襲灰袍。格里恩知道他們發生了麻煩,又不敢回頭觀看,只好停下腳步
靜靜等待。而尤西莉也已經站直身子背朝著他,灰色的身影動也不動,像個
遺忘往事的幽靈似的。
尤西莉的方向傳來淡淡的話語聲:「醒了就走吧。」
* * *
不知走了多久,亞雷特忽然察覺:自己原本緊繃的的情緒已經鬆弛多了,
也能夠感受到樹林間清涼的晚風,聽見樹枝搖曳的窸窣聲,如同多種樂器齊
奏般悅耳。三人已經脫離「情慾之月夜」的影響範圍。
「我們到了。」格里恩的聲音從前面傳來。
亞雷特走出樹林,眼前是一片空曠的茂盛草地。這片草地呈漂亮的正圓形
,直徑大約是兩百公尺左右,草叢淹沒了他的膝蓋。在蒼白的月光下,這裡
像是一池冷綠色的水塘,淡淡的波紋隨風而起。亞雷特每踏出一步,便看見
草地的表面起了一陣陣漣漪,圈圈擴散開來。
尤西莉已經脫去長袍,和格里恩等在前頭。但亞雷特一看到尤西莉,不自
覺地就把臉別過去,尷尬、羞愧與挫敗的情緒湧上心頭。
「對不起。」尤西莉走近亞雷特身旁,柔聲說:「剛才我想你的理智已經
被淹沒了,我只好故意激怒你。」
亞雷特還是一樣看著旁邊,冷冷地說:「妳沒有錯,但我還是覺得我很丟
臉,我……我自己都看不起我自己。」
「至少是避開最壞的狀況了。」格里恩也走上前來勸解亞雷特,不過他的
情緒依舊非常低落。他現在就是恨不得地上有個洞可以鑽進去。
忽然尤西莉伸出雙手,捧住亞雷特的兩頰,將他的頭硬是轉過來。她用少
見的堅定語調說:「亞雷特,看著我的眼睛。」
原本亞雷特的頭被扳過來的時候,還是刻意瞧著旁邊的樹林。但聽她這麼
一說,他的視線又像被吸引似的,和尤西莉的眼神相交在一起。這一次,藍
綠色的眼眸清澈而澄淨,像面鏡子般反映月色下的夜景,也讓亞雷特看清了
他自己。
「對你喜歡的人有慾望,不是一種罪惡。而希望自己所重視的人能維持美
好的形象,那是你的溫柔。為什麼你要傻到讓這兩件事彼此衝突呢?」
尤西莉微仰著頭、亞雷特則略往下看,兩人就這麼面對面地互望著。慢慢
地,亞雷特心中翻攪的情緒平靜下來了。
「想想你要寫的那篇故事。」尤西莉輕聲細語地訴說,好像是在為就寢前
的小孩兒講故事。「難道故事中的主角就那麼完美,從來不曾犯錯嗎?難道
他不會因做錯事而感到丟臉嗎?當主角犯錯時,看故事的人也都一起為他感
到難受,也埋怨故事為何沒照大家希望的發展去進行。但是……」尤西莉說
著放開捧住亞雷特的頭的雙手,轉身向草地的中央走去。
「只要故事還沒結束,就得繼續進行下去。打起精神來。」
尤西莉留下的這句話迴盪在亞雷特心中。他愣愣地看著尤西莉划開長長的
碧草,一步步向前走去,而她手心溫熱的觸感還留在他的臉頰上。格里恩來
到他身側,拍了拍他的肩膀。此時他忽然注意到:格里恩的手在顫抖。
格里恩告訴他:「難道你們都不會緊張嗎?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可能會
改變整個夏琳思岡爾、甚至整個晨橡森林的未來。也許我理所當然會比你們
更在意,但你們也太毫不在乎了吧。」
「毫不在乎?」亞雷特仔細的咀嚼這用詞的意味,「我應該不是毫不在乎
才對。但是那又是什麼呢?仔細探究我現在的心情的話,到底是……」
此時尤西莉走到草地的正中央了。夏琳思岡爾是晨橡森林的中心點,這塊
草地是夏琳思岡爾的中心點,而尤西莉正站在這塊草地的中心點。也就是說
,她正在晨橡森林的正中心!
她仰首瞻望天際皎潔的皓月,閉目徜徉在月光的沐照之下,有如一尊雕像
似的靜止不動,又像是在聆聽來自森林各地的話語,思索生命的本質。亞雷
特和格里恩屏氣凝神,為了怕打擾到她,半點聲音都不敢發出。
終於,尤西莉捧起豎琴,信手演奏一小節旋律。還等不及尾音消逝,周圍
樹林的枝葉、整片草地便搖撼不已,像是欣悅的低語聲,卻總讓人覺得其中
隱藏有悲苦的嗚咽。夜晚是休息的時間,但森林已經被喚醒,一場熱鬧的演
出即將開幕。
待尤西莉以堅定的音調唱出第一句歌詞時,有如水池般的冷綠色草地上,
突然開滿了色彩斑斕的小花朵,像是倒映在池水點點繁星,卻又令人難以逼
視。隨著清亮的歌聲有起有伏,細碎的繁花們竟也紛紛凋零、又重新吐苞綻
開,比之閃爍的群星更令人眼花撩亂。
在旅程開始稍後 我和你相遇
就好像我們早已相約要在此時見面
我們將燈火舉起 照亮彼此的面容
牽起手 讓明亮的燈火照亮夢想
我們一同做夢 有期許也有分享
因為有你在 我有了實現夢想的勇氣
只為了在迎接喜悅時對你微笑
隨著歌聲越顯高昂,整個禁林、也許是整個夏琳思岡爾,都在隨著節拍而
脈動著。那就是生命的脈動,使得花草樹木也蘊含著活生生的美麗與興盛,
使得再豔麗的寶石都只顯得寂靜而空洞。為如此強烈的生命脈動所搖撼、圍
繞,亞雷特覺得他的身體也隨之共鳴,一同體驗著生與死的輪替。
到了燈火將盡之時 我仍然會對你微笑
感謝你陪我一同做過的夢 一同實現的夢
牽起約束的雙手 願我們還要再相會
為喜緣獻上真誠的祝福
生命的樂章原本就是由喜悅和痛苦交織而成。有那麼一瞬間,亞雷特眼中
所看到的是死亡的寂靜景象。這一瞬間是那麼的短暫、浮光一現,但亞雷特
也許永遠也忘不了:因為他是從一個充滿生機與喜悅的世界中,突然掉落到
滿佈死亡的衰敗之中。所有的色彩都變為無從分辨的灰色、所有的溫暖都被
寒冷驅離,時間幾乎要喪失意義地暫停下來。而後重生的喜悅又猛然爆發開
來,萬物欣欣向榮,急速地走向興盛的巔峰,並且即將再次落入谷底。
生與死的循環如此地不斷在輪替著。亞雷特忍不住熱淚盈眶,卻無法分辨
這淚水是來自於面臨死亡的悲苦、還是迎向新生的驚喜。
當我啟程之後
忘卻離別的悲傷 但別忘卻了我
離開的並非不再回來 只是面貌也許不同
但無論外表為何 想見你的心情依然不變
牽起約束的雙手 當我們再相會之時
為輪迴獻上生命的禮讚
有生就有死是自然的常理,而「想要活下去」的信念卻是生命之所以為生
命的根本道理。活著的滿足感充溢在他的身軀中,從頭頂到指尖、每一寸的
肌膚、環繞在四肢周身,並且和四周所有活物聯繫在一起如有牽絆。他體會
到每一個生命那活著的意念是如何的強烈。
『堅毅』
位於繁花草地中央的尤西莉,伸展雙手微仰著頭,以無比堅定的神情,一
句句訴說對生命的感激與信賴。任何人一看到此時此刻的她,都會充滿了充
實生命的勇氣和希望,對最親愛的人更加珍惜,並且更能坦然面對死亡。看
著她,亞雷特宛如看到生命最燦爛的一刻、一朵盛開的美麗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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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尹世宇(某個和我同屆的學長)從軍中打電話給我:
尹世宇:史萊姆我問你,你有沒有聽過小菱對你說話?
小 菱:有啊有啊。
史萊姆:什麼!?剛才那句話不是我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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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Origin:
// █ \ 陽 光 沙 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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