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耀今早沒有課。
莫斯科的早晨沒有家鄉慣見的燒餅油條。他入鄉隨俗地買了硬麵包,並且驚覺麵包的
大小可能夠自己啃上一整天。
無所謂,就當帶著餐點郊遊吧!
原本來到莫斯科,為的就不只是當個全職學生。進入莫斯科大學就讀,不過是上司安
排的、有個正當留滯理由的留學生身分;而今王耀卻發現:走進大學殿堂,他似乎對那人
性格上的特質更多了些理解。
上司提出讓他出國旅遊散心的提議時,他不是不驚訝,卻不致不知世事的未領會他人
的體貼。家中動盪百年,對他的子民來說也許是兩、三個世代的事,對他而言卻可擬作不
久前的記憶;只是這段回憶澆鑄了太多血淚,以致疼入骨髓、刻骨銘心──
刀劍刻骨,而至今銘鏤心上的,始終是那名東歐青年。
他本以為自己不曾將思念宣顯於外,卻沒想都讓上司看在眼裡,所以才有這破天荒的
、讓他如孔‧丘般周遊列國去的旅遊散心計畫吧?
當負責籌劃他這回寰宇之旅的姑娘對他問及想先到哪個國度時,他的腦海裡不自覺的
浮現了家中雅魯藏布江岸那位曾經的、率性瀟灑的青年所寫下的那首詩,於是幾乎毫不遲
疑、立刻的回答:「俄國。我想去莫斯科。」
他看見小姑娘偏著頭記下了,原本亮澄澄的眼卻似隱隱濛了層水霧。
……他這些年鬱鬱之氣當真明顯到讓所有人都猜到他的心事了?
他聽說了東歐少年的垂危瀕死、聽說了他的病癒失憶。
他知道青年的上司與他的上司相處並不如從前融洽,更不會傻到猜不出青年的上司並
不希望青年想起紅色年代的過往。
他不知道自家上司在這樣的狀態下究竟要如何安排他到莫斯科,但無論如何,前往北
國已然確定成行。
莫斯科……那是東歐青年的生身之城。從前,那個有著淺紫色眼眸的高大青年曾告訴
過他許多風霜雪國的故事,其中有許多都發生在這個城市裡。
王耀發覺自己在不自覺的顫抖。他即將親自到達那個東歐青年降生之地、親手以指觸
碰青年所處碰過的、親自足履青年行走駐足過的、親眼仰望青年所仰望過的……
以手指觸及他所留下的溫暖;
以雙腳疊印他所踏過的足跡;
以眼以耳、以四肢百骸,呼吸著他曾呼吸的、感受著他曾感受的……
那是個充滿伊萬氣息的都城。
伊萬、伊萬。
就連想起伊萬之名,都能讓他不由自主的心口發顫。
伊萬──伴隨此名而來的,總是那張純淨無辜的笑臉,以及漫山遍野的回憶……
他記得的。第一次見到伊萬,是在好幾百年前,那時青年尚未長成青年,小小的孩童
模樣身量依稀只到他的腰間。
那源於一次他心血來潮,策馬北疆,卻在不屬於自己家原的北岸看見一個小小的人影
踽踽獨行。細雪朦朧了他的視線,卻完全不妨礙他看清在萬里雪飄的大地上行走的,單單
就只這麼個小不點。
孩子似乎也察覺了他的存在,於是停下腳步,往他所在的方向看來。
他不知道孩子的性格會不會懼怕太過高大的生物──比如馬──於是將馬留在原地,
獨自向孩童佇步的方向走去。
那距離不算短。一直到走到了孩子的面前,王耀才發現:這個有著淡金髮色的小不點
,年歲上無法判斷,但身量比家裡頭的小灣、小香都要來得高;小灣蹦蹦躂躂,時時彆扭
嘟嘴;小香不愛說話,老是面無表情;而眼前的、眼眸淡紫的孩子,卻滿臉都是溫暖和煦
的微笑。
王耀在此之前已經走過太長的歲月,他一眼便知道這孩子和他是同類,都是國家。
他時常受人仰望,卻不願自高姿態。面對這個小小孩童,他屈膝蹲下身,讓自己的視
線和小男孩保持水平。儘管這孩子看起來不像是會怕生的模樣,但面對幼小的孩童,錦帽
貂裘的黑髮少年仍是盡可能的、以最最柔緩溫和的口吻表達著自己的善意:「你好,我叫
王耀,是和你一樣的存在。」
孩子依舊微笑著,沒有半絲疑懼或害怕的模樣,學著他自介:「你好,我叫伊萬。」
伊萬……這孩子說起話來和他正在照顧或是曾經照顧的孩子都不一樣,無論是神態或
聲調──
菊開口總是輕輕的、怯怯的,有絲遲疑;
勇洙十句話裡有九句用吼,儘管接受了他所教導的禮儀並恪遵著,但該打滾撒嬌的時
候從來沒有半分猶豫;
小灣的聲調一如小香,柔軟而模糊,儘管韻致不大相同,卻都是這麼甜甜軟軟,說出
口的即使不是央求也仿若央求;
而這個叫伊萬的孩子,聲音同一般孩子一樣綿軟,然而態度磊落坦蕩無比大方,除了
個子小小外,根本沒有半分孩童嬌軟的模樣。
「那麼伊萬,你怎麼會自己一個人在雪地中行走?沒有人和你一起嗎?」他注意到孩
子雖然穿著大衣、戴著圍巾毛帽,但那些衣物都已破爛老舊不堪,可以想見即便能禦寒,
怕也是有限──
怎麼,這孩子家中景況當真如此落魄嗎?然而無論如何落魄,也不該是獨自一人出現
在冰天雪地裡──為什麼會這麼不被珍視?
他看見孩子讓風颳凍紅的臉蛋,下意識的脫下戴著的毛皮手套輕輕撫上──果然是冰
冰冷冷的,耳朵也是、臉頰也是……
天生的護弱性格讓黑髮少年除下了另一只手套,溫柔的用自己溫熱的雙手撫摩著孩子
的雙耳和臉頰,並以呵暖呵暖他。
孩子沒有拒絕他所提供的溫暖,只是用依舊童稚的聲音條理清晰的回答他的問題:「
我想要海,想要看見海。」
想要看見海?王耀一愣,停止了為孩子呵氣取暖的動作,但捧著孩童臉頰的手並沒有
放下來。他注視著那雙紫色的眼眸,對這個理由有些難以置信──
「家裡的人知道你跑出來了嗎?」
「他們會知道的。」
王耀有些摸不清這個不算正面回答的回答,究竟是小不點刻意模糊了答案,還是孩童
總有話說不清的時候;然而當看見伊萬乾淨無辜的雙眼與笑容,黑髮少年很快的肯定答案
是後者。
「伊萬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麼想要看海?」
名叫伊萬的孩子用童稚的話語告訴少年:他一直想去看看海、一直想去看看海。他喜
歡從前曾經看到過的、一望無際的水藍,喜歡到無法自拔。
黑髮少年認真而專注的聽孩子敘說著,真真切切的在孩子乾淨無辜的眼眸中看見了嚮
往與渴望,因而再度展開微笑:「我明白了。伊萬,我許諾將貝加爾湖送給你,在下次見
面的時候。現下天冷,先回家好嗎?你再這樣衣衫單薄的在雪地裡行走,會生病的。」
孩子的表情轉而有些困惑,笑容還在,但靜靜不說話。他以為,那是因為孩子要的是
「海」,而他說的卻是「湖」的原故,因此哄誘著解釋:湖雖然有邊際,但因為人小湖大
,所以看著也是一望無際的藍……
許久以後,他才從長成的東歐青年口中得知:那時候的靜默,是因他無所求的溫柔與
餽贈,卻不是因湖海之別。
「耀,小耀,貝加爾湖,是你喜歡的東西嗎?」孩子靜靜的受他哄,在他的話語告一
段落的時候如是問。
小耀……黑髮少年愕愣,還不曾有任何人這樣稱呼過他,尤其這稱呼竟還是出自個小
不點之口,感覺相當微妙……
但他沒有去糾正孩子對他的稱呼,只是專注的回覆他的提問:「自然是喜歡的。貝加
爾湖,那是草原上的一顆明珠呵!」
孩子稚氣的偏頭想了一會兒,而後解開了長長大衣上幾乎已經要脫落的鈕扣;黑髮少
年原想制止孩子的動做以免對方受寒,卻聽孩子說:「那麼,我也把我喜歡的東西送給你
。」
孩子藏在懷裡的、大衣下裹著的,原來是朵大大的向日葵;也許是裹著太久了,花早
已枯萎。
少年在心中笑嘆著孩子傻氣──噯,花久未見陽,又連根拔起,怎能久存?然而同時
,他又不忍見到孩子失望的模樣,於是話語上想盡辦法的委婉:「花也凍著了呢。」
然而紫色眼眸的少年卻未如少年所想的、露出失望神色,只是平靜的微笑著:「它枯
了。」
「是的。離開土壤和陽光,花朵都是會枯萎的。」耐心的解釋同時也是一種安撫。
「我知道喔!」而孩子的回應卻總是出乎少年的意料之外:「可是因為太喜歡了,所
以明知道它會死掉,還是把它拔起帶來了。」
少年說不出話來。
「不過沒關係。等小耀住到我家以後,我將一整片的向日葵園送給你。」重新將枯萎
的向日葵收進大衣裡,名為伊萬的孩子拒絕了脫下大氅的王耀欲往他身上裹住的溫暖,卻
沒有拒絕他給的皮手筒。
於是少年猜想:也許那是因顧慮著衣裳過長會釃迤雪地、招致損壞。
王耀也不強迫孩子,任由他取走他欲取的、留下他不願取的。
很久以後,他兌現了昔年對東歐青年的承諾,將貝‧加‧爾‧湖給了他。
再而後他們同甘共苦的那段日子裡,他曾問伊萬:那日西返家園,他究竟後來有否受
寒病倒?伊萬孩子般無邪地笑著說,為了快快長大追上小耀的個頭,他哪有時間生病。
但伊萬終究是病了,在他們分道揚鑣以後。
王耀回想起聞及遠方萬里外的伊萬病危瀕死的消息時幾乎瘋狂的自己。那時的他礙於
伊萬與自家上司不睦之故,根本無法前往伊萬身邊;百般無助的狀況下,他求告了子民們
所信仰的諸天神佛,甚至以最最古老的、當他都還是個孩童時的祭祀巫女的祝詞禱祝著。
那段日子裡,他不斷祈祝,仰望蒼穹的神態如癡如狂。
也不知是否上蒼真的聽見了他的祈祝,不久後,他得到消息:雪國的東歐青年已平安
轉醒,卻遺忘了過往、沒有了昔年的記憶。
而他雖有失落,卻仍滿懷欣慰感激。
他害怕。害怕曾有的夢真正在現實上演──
夢裡,他的伊萬已經不在,而上蒼卻要他千秋萬代。
思緒自從前飄回眼前的莫‧斯‧科街道。王耀抬眼,恰見理髮院。
他知道冬日剪髮不甚合適,卻仍是走進了店門。
原本在開展旅行前,他就已對自己許下諾言:要在離開莫斯科後,徹底將對伊萬的戀
戀視作一段回憶,從此如老友、如熟人──甚或在伊萬失憶後的現在,當做新朋友重新認
識亦無所謂。
五千多年歲月洗練過的仙齡,他相信自己做得到。
那麼,也學學時下家裡年輕的子民那般,剪去長髮,做為剪去過往、昭示決心的憑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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