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步子落地無音，身型靈巧慢慢接近，黑髮黑眼的孩童將箭與弓俐落地背在背上，
毫不猶豫地往山洞中而去。
洞中通道曲折，漸漸日照不得光耀來處；就在去路將陷入全面黑暗時，又一轉角，復
見光亮──
那是因火把光照之故。
孩童在人工鑿出的洞中石室中佇步，靜靜地看著通明火光照耀中，白衣女子的肢體動
作。
那明顯是一種祈祝儀式，莊肅而靜穆的儀式。
不多時。
白衣女子重新站起身，看向他。
「巫女姐姐今次從征嗎？」黑髮黑眼的孩子任由美麗的巫女走近前來，馴順的讓她牽
起他的手，往外走。
「嗯。您呢？」儘管是幼童模樣，但白衣巫女很清楚牽著的這隻綿軟掌心的主人，是
自多久遠以前的以前一直走到如今。年老的巫女們說，早在湯王年代，便已見到隨侍王側
的孩子，他的面貌自彼時直至如今，未曾有變。
「王命留於都邑。」也就是說，這回的出戰，雖然巫女姐姐將一如既往，率眾巫覡先
行祝禱清理戰場邪穢，但接下來負責征伐的只有王妃；王與他，並不出邑。
「那麼，王妃已然列軍都邑門外？」
「嗯。就等著巫女姐姐為大家施予祝福呢！」黑髮孩童頓了頓，繼而帶著些疑惑提出
疑問：「巫女姐姐剛剛的祈祝是為王嗎？」
白衣巫女微微有些驚詫，隨即大方承認：「是的。您是怎麼知道的？」她以為看穿此
事的唯有默不作聲的婦好。
「從前，當我還未來到此處，也曾有其他巫女和妳一樣，偷偷將自己藏起來，單單為
王祈福。」
他記得的。從前的那位巫女無比靈慧，除了祈祝，更諳心計。昔年當王與巫女的妹妹
出戰四方，與妹妹同是王妃的巫女總有辦法不著痕跡、手腕靈活的消弭內在紛擾、外在危
機。
他記得的。當年那位巫女，對王的稱謂，在禱詞中始終是「我的
獵人」。
──『那不單單是為王祈祝，也是為您祈祝啊！』昔年的巫女是如此狡黠辯稱的。
「虞」，那是當年的王為他取的名字；而這名字，便是「獵人」之意。
當年的王在未成王前，即是一位極其優秀的獵人，比任何人都更加優秀。
儘管如此，但他心裡明白：她指的獵人，屬於她的獵人，始終只有生有重瞳的王。
若說當年的巫女單獨為王祈祝，他還能理解──畢竟王將臨戰，而戰地凶險。
但現在巫女姐姐是自己從征，王甚而未出城僅只鎮於都邑，巫女姐姐何須如此祈祝？
白衣巫女聽完孩童的敘說，有些失神：「那，昔年那位巫女和她的王，後來呢？」
「唔。」黑髮男孩偏頭一想。「後來，有一回，王獨伐南，再沒回來；巫女和另一位
王妃之後也望南而去，但也不曾再回來。」
「……是嗎。」巫女神情恍惚，彷彿在猜測這樣的結局意味著什麼。
直至走出山洞，光曦驟照。
白衣巫女這才又回復慣有的表情，柔聲回答黑髮孩童的問題：
「祝禱與否，無關我是否從征。」巫女蹲下身，與男孩平視：「您心中曾否有過這麼
一個人：即使自己粉身碎骨，也願他一生快樂安好？」
黑髮小男孩眼神一瞬未瞬，毫不遲疑地回答：「我的子民。」
白衣巫女再度愕愣，旋即失笑。她忘了眼前的黑髮孩童是多麼不可思議的存在，這問
題對他而言有著完全不同的意義。
「走吧！莫讓王與王妃久候。」
黑髮孩童沒有再追問巫女未曾清楚回答的答案，只是一如既往地溫和點頭。
前方，兵士陣列都邑門外，王妃婦好手執韁、斧，日照下英姿颯颯，宛若天神。
……
「那，小耀，我是不是那個能讓你自願粉身碎骨也要保全的人呢？」東歐青年在聽完
他小時候的這麼一則回憶後，眨巴著從以前到現在都不曾變過的、小狗一般無辜的雙眼，
期待著問。
黑髮少年從來在這親密關係上慣於含蓄、怯於坦率，幾乎是下意識地反問：「你是我
的子民嗎？」
話剛出口就後悔了。在王耀而言，若有人這樣問他，那完全就代表了輕蔑與挑釁──
然而紫眸青年卻似全然不以為忤，只是帶著微笑認真無比的說：「若是為小耀的話，
我願意喔。我願意和小耀一起粉身碎骨。」
王耀聽出了不同。
巫女願意代王而亡，伊萬卻願與他共存亡。
說不感動是騙人的，但心中卻總有著違和感──
畢竟，身為華夏的精魄，王耀始終存有的是「捨己為人」的觀念，怎會是攜至親摯愛
同死？至於「玉石俱焚」，那是對敵非友。
「不過。」紫眸的東歐青年再度展開招牌微笑：「小耀得先是我的。」
王耀不語。
他總是在碰到這樣問題時沉臉不語。
他不忍傷害伊萬的熱切，卻始終無法接受這種帶著過度強勢與侵略性的熱切。
思緒再度自久遠前拉回。
王耀看著車窗外冬雪，心裡描摹著昔時伊萬的微笑。
起身。下車。抬眼。
認真說來，前來伊萬家莫斯科大學求學的自家子民為數不在少，但真正已入大學系所
就讀的並不多──
莫斯科大學設有語言預校，外國由學生須得在此修習一年，待通過俄語考試後，才許
正式入系就讀。
王耀曾聽人這麼說過：俄語和中文，是世界上最難學的兩種語言。
於是，大多數留學生一天當中多數只待在兩個地方：教室、宿舍。
宿舍多是單間，自家的大學生基本上除了吃飯和睡覺，就是任由校車載往學校上課，
下課後往往也沒有交際，幾乎用所有的時間拿來背單字用功。
也因此，他又成了另一個特殊的存在──
唯一一個會在離開教室後四處走走逛逛的東方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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