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曉梅走出診間的步伐不急不徐，帶昏色的玻璃門上映的是個入時的年輕女性，染作
深棕的長髮末端微波漾在下班後還未卸下的套裝領口，雖然是連牌子都沒有的地攤貨，到
位的剪裁把她纖瘦的身形也托得飽滿，然而在白領上的小臉稚嫩得不可思議，只勾出與髮
色相稱的眉角，而這眉卻是淺淺蹙起的。
「這是腦瘤。」醫生平靜地解釋，好像這樣就能讓曉梅更容易接受惡訊，「我們說的
惡性細胞其實就是一群特別擅長搶奪營養、只顧自己發展的細胞，當它們集結在一起，就
形成惡性腫瘤，它們發展越來越好，身體其他細胞就越來越營養不良，它們越長越大，也
會直接壓迫周圍的其他細胞，這就是為什麼人會因為惡性腫瘤生病。」
「至於位在腦中的惡性腫瘤，除了一般惡性腫瘤造成的問題以外，也會影響腦部的功
能，所以無論是感官、表達、判斷力、運動機能……都有可能受到影響，有時候會讓人做
出一些反而讓病況更嚴重的事，這是跟其他腫瘤比起來格外危險的地方。
「治療的話，其實有很多方法，最直接的就是用手術切除，但腦部手術不用說是個大
手術，身體如果撐不過復原期的話，就這樣垮掉是很有可能的；放射治療也是一個可行的
方法，但放射治療雖然對大力吸收養分的惡性細胞破壞最大，對身體其他細胞仍然是有破
壞力；也是有人不做治療，用其他民俗療法調養身體，甚至還有與腫瘤和平共處的說法。
」
「我……應該怎麼做才好？」在診間裡，曉梅總算囁嚅出聲。
醫生微微前傾的身子往椅背軟了一些，柔聲問：「妳所想像的，是什麼樣的未來呢？
」
夾道綠意漸濃，已經接近曉梅的透天厝，粉色磁磚與墨綠屋瓦首先透出葉隙，然後道
路盡頭才出現混凝土外牆上的不鏽鋼門，曉梅停下機車，鑰匙插進鎖孔前忽然回頭一眼，
見緊挨著林子的王家大宅突出樹梢一支燕尾，燕尾下的窗板依舊緊閉，這才匆匆開門進屋
。
進到玄關，曉梅把高跟鞋一扔，套上黑熊造型的毛拖鞋，才想往沙發椅坐下，卻發現
客廳被滿坑滿谷的包裹占據。她想不起來自己哪時簽收過包裹，更別提把包裹堆在沙發和
走道上，勉強走近一看，貨運單清一色以清逸的小楷題上「贈吾妹卿卿」，署名則是她眼
熟的「王耀」。
還是想不起來包裹裡究竟是什麼，於是曉梅把最頂端的一只箱子打開，裡頭塞滿一罐
罐深褐色的窄口玻璃瓶。到這裡她依稀有些印象了，雖然不太確定是當面、電話或甚至書
信，曉梅的異姓哥哥曾經說過要寄給她獨門補品，補一補她近來不如以往健壯的身子，手
機裡還有好幾通王耀的未接來電，料想是來關切她有沒有乖乖吃下哥哥的用心。
在暈黃的吊燈下舉起一只瓶子，玻璃罐在手心甸沉沉的，紅色標籤紙上印著一尾粗製
的龍，完全沒有其他成份說明。曉梅一點都不懷疑王家的實力，她住在那個大院子裡時就
見識得多了，離開這些年，再回去拜訪的時候，更是體認到王耀怎麼把大宅裡的每一吋土
榨出油來；她擔心的是為了擺出漂亮樣子偷工減料的創意，她害怕的是聲稱愛護妹妹無所
不用的積極。
再說，對現在的她而言，補藥說不定是毒品吧？
曉梅把玻璃瓶放回紙箱，指頭卻還在箱蓋上逡巡。照醫生的說法，擅長攫取資源的腫
瘤細胞，怎麼可能放過大好營養品？如果把腫瘤細胞越養越大，豈不壓迫得已經虛弱的身
體更加不堪？
然而轉念間，指頭又回到瓶頸，橫豎是無力，不如衝一個機會？不若她秀氣的外表，
曉梅骨子向來是個賭徒，這裡說的不是王家二哥光鮮亮麗的牌桌和輪盤，而是即使九死一
生也相信死的不會是自己的不講理，她憑著這股氣在密林中建起自己的屋子、開了貨車能
走的大道，這一次又怎麼不能挺過來？
只是進補之後呢？根本的問題沒有解決，假使真能憑王家的祕方撐著，只怕就得任著
人家唐裝下的髒手為所欲為，因為她將如吸上鴉片的毒蟲，再也沒能拒絕藥頭的一喜一怒
。
熟悉的訊息音闖入曉梅紛亂的思緒，震得頭殼隱隱發痛，曉梅甩手拋下未拆的包裹，
走進書房。平時辦公、休閒兩用的筆電螢幕上浮出要求視訊的視窗，顯示頭像是隻展翅的
大鷹。
「瓊斯先生啊？」曉梅低聲自語，一指點下通話鍵。
「May，聽說妳生病了？要好好治療呢！加油啊！」接通的畫面上是個金髮碧眼的年
輕人，看起來比曉梅大個幾歲，雖說應該是來探病的，還帶點嬰兒肥的臉上倒是一貫不染
雜質的笑容，鏡頭中照到的桌面大半被重量級的可樂瓶占據，剩下的視野裡翹著速食店包
裝紙的一角，分不太清楚是午餐時間的殘跡，還是晚餐時間的開始。
「謝謝你，阿爾。」雖然用符合對方喜好的方式稱呼暱稱，曉梅乖巧低下的臉在阿爾
弗雷德看不到的角度有些冷漠。
「喔，對了！妳應該沒有打算喝王寄給妳的東西吧？」阿爾弗雷德窩在電腦椅中的身
軀挪動了一下，被白T-shirt放大的體型讓畫面變得擁擠，「我知道妳最討厭妳哥霸道了
，不用擔心，我會保護妳喔！因為英雄是會保護所有被欺負的朋友的嘛！」
「謝謝。」曉梅依舊低著頭，阿爾弗雷德‧F‧瓊斯這陣子以來保護過的人，她不是
沒有瞥見，但總是匆匆別開眼，真要問她想不想被保護，她懷疑自己可曾有過阿爾弗雷德
與王耀以外的選擇？
如此百轉柔腸當然是一點丁都沒有看在阿爾弗雷德的近視眼鏡裡，他對著鏡頭比了一
個大大的Y字，然後就逕自聊起家裡的牧場，話題照例結束在建議曉梅多吃牛肉可以治百
病，阿爾弗雷德又匆匆切掉這通不知道能不能稱為慰問的視訊。
心裡一時難定，曉梅索性打開電子信箱，想分神在處理公事，但只回了幾封信，火氣
又上來，她向來莫名討厭的任勇洙第一季的業績又贏過自己，雖然東亞細亞區幾個競爭對
手中，任勇洙不是實力最強悍的，但一直被曉梅暗自視為假想敵。聽說任勇洙更早以前就
罹患腦瘤，但他的業績反而蒸蒸日上，曉梅猜想原來笨的人有沒有可能反而被腦瘤變得聰
明？不過她可以罵勇洙無恥、狗腿、混帳加三級，卻從來不認為他是個笨蛋。
晾在桌角的皮包震動起來，曉梅匆忙摸出手機，指頭一滑，嘴角便不覺彎起。簡訊上
Q版的黑熊捧著一大束花，圖的一邊大大寫上「加油！」，就算沒有看到署名，她也能一
眼認出本田菊的畫風，每當被這個男人的溫柔震動心底時，曉梅都想就此闔上眼睛，忘記
他們之間越剪越亂的過去、忘記本田只在私下對她溫柔的現實。
順手把手機擺在繪圖板邊，曉梅決定改天再畫一樹白梅與紅櫻作為回禮。
手機才離開指尖卻又響了，振奮精神的閩南語電音讓人捨不得接通，曉梅慢吞吞扔起
手機，看到畫面上的名字時，才趕緊滑響。
話筒另一端一時無聲，若有似無的呼吸讓曉梅的心也跟著上上下下，雖然把異姓的東
龍稱作弟弟，他們實際上一起住在王家大宅的時日並不長，之後雖然還有在本田家相遇過
，卻是兩人都不願回想的一段往事。推說普通話不好的緣故，李東龍很少打電話來，談公
事也往往寫中英雜半的電子郵件。
「宛姊，別讓大哥進去妳家。」
也許腔調陌生了點，但曉梅字字聽得分明，她來不及追問，電話就被切斷了。
大門「碰碰碰」地被敲響，叩門之間夾著老大的嗓門：「妹啊，快開門喔！哥來看妳
囉！」
曉梅動也不動，連聲息都要禁絕了，只聽著叩門聲越來越急。
「宛妹，哥知道妳在裡面，快點開門吧！哥煮了很多好料的帶來，再不吃都要涼了！
」
東龍壓沉的警語還在曉梅耳邊迴盪，幾乎比王耀實際震在鼓膜上的聲音還響。
「做什麼把自己鎖在屋子裡呢？就是要新鮮空氣才對妳的病情有幫助啊！」王耀明朗
的聲音完全聽不出與異母妹妹巨大的年齡差，「快點開門吧！不然修理門的價格也是挺貴
的呢！」
王耀的話讓曉梅反射性抬頭，才想到這個方向看不見王家大宅的窗戶，即使知道安在
那扇窗後的狙擊槍一時不會打中自己，曉梅還是緩步走向門扉，熱騰騰的菜香已經自門縫
逸入室內，讓她霎時飢腸轆轆，當指頭搭上門把瞬間，曉梅心中再次浮出醫生的話。
「妳所想像的，是什麼樣的未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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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兩年前的舊文
最近寫了續篇，卻已經沒什麼還活躍的APH論壇
想轉戰PTT，但不貼前面的又看不懂
所以看起來時事會有點lag
沒關係，正篇就是歷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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