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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新版文資法與樂生療養院保存的爭議 （本文刊登於11/25.26中國時報藝文版）
夏鑄九（台灣大學建築與城鄉研究所教授兼所長）2005/11/23
在保存界期待已久的新版文化資產保存法通過之後，文建會在實施新法時的第一個陳請案件——台北縣新莊樂生療養院的暫訂古蹟與古蹟審查，就遭遇到重大的爭議。而修訂完成的新版文資法，一直被為是樂生療養院保存的新契機。因為，基於過去台灣古蹟保存在地方執行的眾多現實困難，新版文資法為了避免重蹈覆轍，避免部分地方政府因為政治利益或是本身認知不足，而未能妥善保存文化資產，特別增訂第101條，明定地方主管機關應作為而不作為時，中央主管機關得代行處理。同時，也是過去台灣古蹟保存界的心頭之痛，為避免古蹟在審查程序進行前以及進行中遭受꼊}壞，增定第17條「暫訂古蹟」這一範疇，以求搶救之時效。
年初，文建會面對樂生院保存團體的陳情時曾經主動公開承諾，總統公佈新法後立即列為樂生院為暫定古蹟，組成古蹟指定審查委員會，於6個月內完成審查，以及配合此項工作辦理文資法施行細則相關條文修訂。當時的民間團體幾乎認為新修訂的法令簡直就是為樂生院這種深處危機中的古蹟所量身打造，此案正是新法保護文化資產的試金石，對文建會推動新法、保護文化資產的積極與熱誠有諸多想像。然而，以後多次陳請文建會的現實卻是：必須等到「政院公告實施」、「子法出爐」、「確定地方不作為」、「確定有立即拆除危險」等等行政程序考量才可暫訂古蹟的不同묊△涹C
原來文資法新法推動有一個重要的進步精神，便是「事權統一」於文建會，避免過去文化資產的指定與保存正出多門，執行如多頭馬車，權責不清。那麼，為什麼文建會仍然遲遲不願意暫訂古蹟呢？在文建會前抗議現場，保存團體以手機公開詢問台北縣文化局，文化局主管也已經明確表示不作為的情況下，文建會仍然吝於做出決定呢？其實，文建會對於陳請團體的批評更適用於自己，正是將「非文化資產因素」納入文化資產考量。文建會正是在考量捷運工程與地方選舉的政治因素，因此，必須先仔細揣摩行政院的「上意」，然後考量捷運工程變更的技術及經費因素之後，再
來討論文化資產的價值。由於暫訂古蹟之後，必須進入專業審查程序，而樂生療養院的歷史價值在學界與專業界中的價值是很清楚的。一旦進入此程序，即便文建會仍可將工程與政治的壓力施予專業者，但樂生院的命運便不再是官方可以片面決定的了，難道這才是文建會遲遲不敢讓樂生院進入暫訂古蹟的程序嗎？
其次，文建會面對社會各界要求將樂生院訂為暫訂古蹟的壓力，兩次對外聲明，希望社會不要將「文化資產」工具化，來達成非文化資產保存的目的。對樂生療養院中被一輩子強制隔離的弱勢漢生（痲瘋）病友而言，這種指責剛好暴露了將文化資產「物化」的潛藏主張，忘記了文化是人類整體生活的創造，而文化資產本身就是歷史，也是人們的集體記憶。因此，也才會將古蹟（historical
site）僅僅當成磚頭瓦片來遷移，而不關心古蹟的社會與歷史意義，才是其最重要的價值。同時，推動社區營造政策的文建會，面對弱勢社區成功地營造集體的認同與歷史，進而共同守護文化資產，竟以社運干預文化資產保存專業譴責之，這是專業的傲慢，還是官僚組織的冷血無情？
需要一再強調的是，無論從殖民史、公衛醫療史、醫院建築史的角度來看，樂生療養院的保存都有重大的價值。除了其空間本身保存的真實性與稀少性之外，當年為法西斯主義所支配的日本政府，因「民族淨化論」的意識形態，將漢生病視為「國恥」，決心徹底「淨化國土」，以「癩預防法」強制隔離病患並動用警察權管制被隔離的患者，因此仿效歐洲集中營空間概念，設計數處療養院，而台灣的樂生療養院，正是初期日本設置直隸天皇的療養所。曾任日本國際醫療福祉大學校長與藤楓協會理事長大谷藤郎醫師，曾於著作中明言：「日本的癩療養所相當於德國的奧許維茨集
中營 ，日本對待癩患的邏輯與德國人對待猶太人相同。」連日本的癩病患者與醫療史專家，都為樂生院陳情，希望推土機下留人。他們認為樂生院是見證近代日本痲瘋病政策造成亞洲鄰近各國損害的貴重歷史遺產，因此，樂生院不僅是台灣的文化資產，也是全亞洲與全世界的文化資產。不僅如此，尤其讓我們動容的是：經過這些漢生病友長期而集體的空間營造與抵抗，他們在此生活，從而轉化了殖民地療養院的肅殺與冷酷，因共同享有，而重新獲致了一種家園的寧靜與平和，樂生療養院終於成為一個具有特殊歷史意義的弱勢者的文化地景。
今天，文化資產的境界已經不只是過去那樣僅止於是「高峰成就的精美文物」了，歐洲與日本的保存專家已經開始討論，要求重視與保存少數弱勢者的傳統地景，或是指定受到過去的錯誤政策所傷害的地景，以期能記取教訓，修補大地與歷史的傷痕。這種進步而具反省性的論點已經在義大利醞釀，遲早將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所接受而推廣至世界遺產，我們豈能自甘落後，故步自封？而樂生療養院，這裡曾經是錯誤政策留下的歷史銘記，也是弱勢者的集體記憶，當然有保存的價值。
最後，象徵著都市服務先進與光榮的捷運工程，為何甘冒破壞生態、毀壞古蹟、忘卻歷史、寧可侵害人權，將漢生病友再度強制移置於有二次監禁之嫌的新大樓之中，一切要以「準時通車」為原則？這種簡單而粗暴的技術官僚心態下面埋藏的是地方金權政治等待的土地利益，盤旋上空的竟然還是似曾相似的法西斯主義歷史幽靈。甚至，新莊線的捷運工程如今已經決定，不會以樂生療養院為終站，而要延長至桃園來連繫整個北台都會區。換言之，新莊迴龍機廠所需要的土地已經不需要以摧毀文化、生態、弱勢者的人權來獲得，樂生院不到幾公里之外就有寬闊的腹地。面對這樣
的新情境，文建會若還不能依新文資法有所作為，保護樂生院這樣的文化資產，那麼，台灣的文化恐怕將僅剩下的是虛偽的內部殖民的國族光榮而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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