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題∕升降梯
作者∕王浩威
還有什麼可以信賴呢，除了自己的身體？當佔領成了一種今年最流行
的遊戲時，真正能夠信任他去完成這任務的，僅有自己的身體了。我們匆
匆忙忙起身奔跑，讓自己同時出現在許多地方；我們和別人交談或溝通，
總希望透過對他者的說服，將自己的身影留在對方的言談舉止之間；我們
甚至隨時玩一種把戲，迅速和善地吃掉那些同意轉換成我們的各個身體，
卻絕情地拒絕了不同意者。
身體越來越大了，漂浮在整個房間裡，頂撞了高處垂落的吊燈，也緊
密地貼緊地面的每一縫隙。甚至可以不是單一的存在──它化解成許多身
分，可以互相對質也可以互相踐踏，又同時出現在許多不同的房間裡。每
天持續而緩慢地運動著，重複同樣的軌跡，身體像分割的幻影虛妄地普遍
出現、擴張，以為是一種無所不在的極樂感覺了。
無依不能觸及的禁忌，就是停止不動。強烈的慾望，將自己推出原來
肉體提供的住所，並且一直滾動下去。偶爾，依納布可夫流亡的經驗，疲
倦的時候，忽然會告訴自己：這是個定居的處所。這時，立刻同時引來激
亢的崩落雷聲，「牽引了數以百計遙遠的處所，這些處所都會於我的定居
某一處而完全毀滅。」
不要定居，不可以停止下來，要讓慾望繼續推動自己不斷移動而擴張
而淡薄的身體。於是我們學習各種分裂的方式，不要讓遙遠的記憶給牽絆
了，甚至還記住數小時以前的事都已經是費力的無聊事了。
我們生活在空間延伸開來的面向，不再是時間。就像昇降梯，同樣的
盒子可以不斷地出現在大樓的十幾個不同的地方，不必有可循的秩序。而
且，像納布可夫筆下出現的停擺是不容易出現的。兩個不同的身體同時擱
置在停擺的升降梯裡，一種既不是拒絕也不吞噬對方的遭遇經驗因為偶發
的錯誤才會發生，曾經在不同的時空佔有另一個身體的兩個人才會有錯愕
的遭遇。
只是，我們每天或迅速或遲緩地，總是運動著。而昇降梯的停電卻從
來不曾發生，連最幽微的一絲擔憂也早已遺忘了。我們的身體移動著，在
昇降梯裡，從來沒有停止的疑慮。
※選錄自《在自戀和憂鬱之間飛行》一書中的昇降梯〈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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