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風雲》
王浩威
你曾經去過醫院嗎？我是說，你曾經走過醫院最深處的每一個角落
嗎？譬如古老的舊台大醫院，轉角就有朝下深延的樓梯，你可曾穿過
那些理髮店、販賣部，然後向黑暗的最深處繼續前進。或者是林口台
地的長庚醫院吧，地下室一樓熱鬧的市街，有點 shopping mall 的
氣氛，然而，你注意到偶而出現的蜿延更下一層樓的樓梯，或是那些
必須稍稍用力才推得開的鐵門？
拉斯馮提爾 (Lars von Tvier) 這位丹麥來的電影導演進去了，而
且還提著攝影機，從最底層的機械房和排污管，到最高樓的屋頂。而
且，不止是空間的，他還進入了時間，從現代醫療中心的建築物回到
了所座地古早時期的氤氳沼澤。
* 哥德式風格的導演
如果你夜晚搭車經過林口高速公路，或是石牌路的榮民總醫院，轉
一個彎，忽然在深夜的黑暗中看見一座巨大的燈城，必然會聯想到以
前經常在科幻片看到的太空城。拉斯馮提爾也不例外，他從空中俯望
，看見了一個巨大的現代城堡——既是封閉的，又是雄渾的。這時候
，你忽然發覺法國思想家傅柯 (M. Foucault) 或美國社會學家勾夫
曼 (G. Goffman) 有關醫院的複雜理論，只要一部電影就表達的淋漓
盡致了。這部《醫院風雲》擅長哥德風格影像語言的拉斯馮提爾，其
實原名就十分諷刺地叫做《王國》 (Kingdom)。恐怕是一位靈魂深處
充塞著神秘主義的北歐人吧。關於這一點，一點也教人無法聯想到他
同鄉的童話家安徒生，反倒是許多齊克果式的沉重，對現實理性的質
疑，以及對不可知的敬畏。1996 年榮獲坎城影展的評審團大獎的《
破浪而出》，最後的鏡頭結束在無際的教堂鐘聲裡，整個因為狹隘和
虛偽教義而排斥女主角至死的所謂虔誠小鎮，因為女主角非凡人所能
理解的神聖犧牲，而一起分享到天堂迎接女主角的鐘聲了。
* 在科學和理性聖名之下的醫學王國
《醫院風雲》的開場是一輛不斷嗚呼的救護車，卻永遠消失在急診
室的門口。業餘的靈魂老母親，依循著她神秘的自覺，將醫院的理性
空間打破，重新轉換著靈性的混沌，於是，再也沒甚麼可以踰越的了
。
如果拉斯馮提爾只是玩弄這一切驚悚氣氛，《醫院風雲》不過又是
另一片醫院鬼怪片罷了。他回到了現實的醫院空間裡，重新觀看在科
學和理性聖名之下的醫學王國，醫療體系裡最封建的權威位階關係，
包括最底層的、永遠被消音的病人，同樣都溶入了他哥德式風格的鏡
頭裡。
他的理性控訴並沒有因為神秘意志而削弱了。在影片的丹麥醫院中
，從瑞典來的腦神經外科醫師，趾高氣昂的態度和唯科學主義的崇拜
，成為導演最主要的諷刺焦點。這個人物的塑造雖然誇張了一些，倒
是和台灣醫療界的情況有幾分符合。譬如醫師、教授和主任合於一身
的偉大頭銜，傳統醫療權力結構的最高位階，似乎就必然因為自信而
傲慢和跋扈。
* 來自瑞典的傲慢
然而，這樣的企圖心偶而也有些導演本身的情緒成份。瞭解北歐歷
史背景的觀眾，大概就會明白身為丹麥人的拉斯馮提爾，對瑞典向來
的自傲的反感。自十八世紀以來，瑞典向來以北歐諸國唯一可以和英
法德並駕齊驅的「文明」國家，也就經常流露認為挪威、丹麥、立陶
宛、拉脫維亞等等北歐國家是「野蠻」國家的不屑態度。這個外科醫
生可以是德國或法國人，但卻被塑造成來自瑞典，而且經常在醫院頂
層陽台「膜拜」瑞典祖國，恐怕是拉斯馮提爾本身的民族情緒吧。
* 顛覆勾起了歷史記憶
回到電影裡的醫院吧。在整部色調偏褐黃和桃紅的詭異色彩裡，所
有的傳統繼承（譬如催眠術、靈媒）和神秘主義（惡靈、驅魔儀式），
忽然讓我們恢復了歷史記憶，想起科學史或醫學史裡經常提起的：現代
的醫學原本就是源自古代的巫覡。對於處在世紀交替之高度文明的現代
人而言，這個歷史記憶的提醒，讓我們發覺原來現代科學也可能是另
一種迷信。拉斯馮提爾就是這樣的一個電影導演，透過鏡頭而不斷地
繼續顛覆著觀眾們原來的意識型態。記得第一次去看這部片時是某個
週末深夜，金馬外片觀摩影展的特殊安排。原來以為四個多小時的電
影可能又要中場睡著了。沒想到，整個人持續亢奮著，看完電影已經
清晨五點了，還是捨不得睡覺。開著車子回家的路上，經過景福門圓
環，看見了自己工作的醫院，那座深夜裡龐然聳立的建築，原本是太
熟悉而毫無感覺了，當時卻是各種矛盾的感覺一起湧上。忽然才發覺
，自己麻痺許久的日常經驗，每天例行的醫院工作，因為這部《醫院
風雲》又充滿感覺了。這位 1956 年出生的少壯導演，聽說又著手進
行《醫院風雲》的續集了。也許，應該感謝這類的恐怖頑童型的創作
者，因為他們的作品，才讓我們的生活可以保持持續的鮮活感覺吧。
（摘錄自醫望雜誌第2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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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在獨處之後，才會真正謙虛。
因為真正瞭解，剝除了那些表面繁華，
自己原來有多麼不堪挖掘。 ----楊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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