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先生的故事>
在我眼前少說有上千個房間，無數緊閉的房門將我層層包圍在圓圈內，
又無限制地向上堆疊以及向下延伸。我不知所措地站著，並且為了無法
一眼收覽這壯觀景象而感到暈眩。
這時有人從背後拍了我的肩，我悚然一驚，抱著頭回身，怯怯望了一眼，
發現一名身穿工作服和橡膠靴的男人定定看著我。
「不好意思，您、您是哪位？」我吶吶地開口。
「咦？詹先生，我是倉庫管理員呀，我們現在得去清掃倉庫，請跟我走吧。」
說實話，我根本不記得自己是誰，又叫什麼名字，就連站在這兒的理由也
莫名所以，但總虧我還記得自己姓詹，所以我想對方並沒有叫錯人，那麼，
這位管理員先生應該知道我是誰。不過，一想到要直截了當地將「我是誰」
問出口，實在令人發窘，於是我考慮了一會兒，決定迂迴地向對方套話。
我小心翼翼地詢問：「抱歉，我現在腦袋有些混亂，請問一下我們為什麼要
去清理倉庫？」
男人倒是很爽快地答話，他說：「您上次說想親自找一件物品，那東西似乎
扔在倉庫裡，不過您的倉庫堆滿了各式各樣的雜物，您因為太久沒有進那兒
去，根本無從找起，所以找我陪您一道去整理倉庫。」
「是嗎？」我點點頭，故作瞭解，心裡卻感到奇怪，究竟我想找什麼東西呢？
正準備繼續發問，男人卻馬上接口說：「時間有點趕，倉庫鑰匙有時間使用限
制，抵達倉庫得花一些時間，我們快點動身吧。」
我還來不及問管理員為何自己的倉庫也會有使用時間限制，這位自稱管理員的
先生卻已匆匆奔下左前方的扶梯。「啊，等等我。」我硬生生將滿到喉頭的疑
問吞回肚子裡，急忙忙跟在男人身後也下了階梯。
階梯一圈圈向下旋去，約莫每百階便在手扶處懸掛一盞小燈泡。在微弱的光照
下低頭瞧去，只見光源襯出深不可測的錐形無底洞，視線盡處，只有張牙舞爪
的黑暗，像一隻巨獸張大了嘴等在下頭。我極為不安，不敢再往下看，只好專
注盯著管理員的背影，緊跟在後。
這兒的空氣異常悶熱，步伐倉卒的管理員又不發一語，我想抱怨些什麼，卻總
找不到適當時機。不知過了多久，我已滿身大汗，氣喘吁吁，但管理員似乎永
遠也不會感到疲累，他規律而快速地踩踏階梯，膠靴的摩擦聲回響在空氣中，
那聽起來像是一種暗示，使我不得不加快腳步，以免遠落在後。最後，我想至
少過了兩個時辰，不，或許早已超過三個時辰，我感到再也無法追上他的速度
，加上繼續往下忽然看不見任何光源，我不得不吃力地扯開嗓子喊道：「先生
，慢一點，我快走不動啦！」
說這話的當頭，突然腳下連續踩了平，在一片漆黑當中，管理員的聲音傳了過
來：「已經到了，辛苦您啦。」話聲方落，眼前豁然明亮。
待恢復了視力，我看見管理員站在一道門前，門口右上方鑲了一個看似電燈開
關的玩意。管理員向我點頭示意，自褲袋掏出鑰匙，接著空隆隆一聲，長長的
巨響劃破空際，他拉開了這扇看來鈍重無比的鐵門。
「咳咳、咳咳咳！」忽然間大量灰塵有如煙霧鑽出鐵門，讓我忍不住劇烈地咳
嗽起來，好不容易恢復，定睛一看，呈現在眼前的是數量驚人的各式雜物直滿
到倉庫口，也幾乎堆高至倉庫頂。
這些都是我的東西嗎？我驚嘆，又忍不住懷疑我想要的東西會埋在這髒亂倉庫
一角。我終於問管理員：「請問您知道我要找什麼東西嗎？」
管理員搖搖頭：「很抱歉，我並不曉得，難道您自己想不起來了嗎？」
我沮喪地脫口而出：「別提了，我連自己是誰都忘了，還得問您呢！」
出乎我意料之外，管理員什麼也不知情，他說：「很遺憾沒法子幫上您，我只是
間接收錢負責管理這裡而已，上回您對我說要找東西，那還是我第一次見到您呢！」
我看著眼前的男人，啞口無言，他的神情並不像在說謊，因此我愣了好一會兒，
才能努力將自己從悵然若失的情緒裡撈起。最後我不得不安慰自己：「好吧，既
然都來到這裡，或許藉著整理倉庫可以發現什麼線索也說不定。」
我向管理員表達自己的想法，於是兩人通力合作，開始將倉庫裡頭堆疊的物品一
點一點向外遷移。
不瞞各位說，雖然只是距離相當短的遷移工作，但真要做起來，實在也相當累人
，並且那還同時伴隨著愈漸沉重的無力感，因為從琳瑯滿目的雜物中，我們清出
了手風琴、棒球、廚具、電吉他、小飛機模型、籃球鞋、枯萎盆栽……這些埋沒
在塵埃裡頭說也說不完的物件，無論如何無法歸納出任何統一性質，這種雜亂無
章法，簡直只有毫無原則的蒐集狂，才可能讓倉庫呈現這樣的光景。
說也奇怪，我雖然汗如雨下、疲憊不堪，但絲毫沒有飢餓的感覺，而或許是不甘
心未有斬獲，我更加迫切地想要尋找出可以明示、暗示自己身份的物件--也許是
一份簽名的文件，也許是獎盃獎狀，甚至是國小的習作簿--但很不幸地，我所期
望的東西到目前為止沒有出現任何一件。
我們不知工作了多久，在不斷重複的體力勞動下，也許過了一星期，又或許過了
一個月，我已經完全喪失了時間感，只想盡快找出關鍵物品脫離苦海。而神奇的
管理員先生，像一具安裝永久性電池的機器人，沉默而勤快地勞動著，有時與他
錯身，瞥看他的背影，我甚至開始胡思亂想，為何我不需要進食睡眠，是否我也
是一具機器人。
最後，倉庫終於在不眠不休的搬移工程下被清空。我站立在空盪盪的倉庫中央，
所有物品都在外頭了，僅剩腳下厚積的灰塵以及天花板層層的蛛網。但我沒有任
何成就感，也並未如釋重負，只感到欲哭無淚，因為這是一場徒勞無功的勞動。
是我自己太愚蠢了嗎？我仍然什麼線索也沒發現，白白浪費了無數時間與汗水。
我失望極了，現下只想快點兒離開這裡呼吸新鮮空氣，但管理員不知從哪找來兩
柄掃帚以及兩把梯子，且極為難得地開口說道：「詹先生，既然東西都清光了，
不如順便掃打一下吧。」
我應當痛快地回他「想都別想，我要走了」，但不知為何，自己意識深處無法拒
絕他，最後幾經掙扎，我悻悻然地接過掃帚，開始清理地上的塵土以及上方的蛛
網。
我爬上梯子，用竹枝掃帚末端纏住蛛網，將他們一一扯下。清著清著，當我掃下
靠裡端某一大片厚蛛網時，忽然有什麼東西掉落，砸在腦門上，又咚一聲滾落到
下方地板去。我嚇了一大跳，急忙忙下梯去查看。
「什麼呀！只是個落伍的玩意嘛，害我白期待一場。」掉在地上的，是一個不起
眼的小東西，我憤恨不平地撿起它，打算朝門外扔去，沒想到手一舉到半空中，
忽然一陣強烈的情感衝動湧上，阻止了我的動作。我慢慢地將手放下，仔細將這
東西瞧了又瞧，不知怎地，我漸漸被歡喜與幸福的感覺淹沒，認為那是一件對我
而言無比重要的東西，所以我走至另一角落，平靜地對猶在梯上的管理員說：「
也許這就是我所要尋找的東西。」
管理員俯首看我，頭一回像個正常人類般露出疲倦與放鬆的神情：「太好了，恭
喜您，時間差一點就來不及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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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2. (猜猜我是誰 ? ^o^) 看板: Anonymous
標題: Re: 那就 低調說
時間: Mon Jul 10 08:21:18 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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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理員說到這兒，我就醒來了，發現自己置身在白色診療台上。我吃力地適應
上方打來的強光，然後偏頭一瞧，看見管理員站在我身旁，哦，不對，他身著
白色醫袍，我想起來了，他不是什麼管理員，他是醫生。
我得向諸位說明一下我在這裡的緣由：
某天，我忽然發現自己走在大街上，正如我的夢一般，我失去所有私人記憶，
只勉勉強強記得自己姓詹。我不知要如何回自己的家，於是沿街走了好幾公里
，想找間警局求助，但是沒有半間警局出現在眼簾，也沒有在中途想起自己是
誰。我正打算找個路人詢問，突然一張惹眼的招牌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那塊招牌立在一道狹梯出口，上頭的字體扭扭曲曲打著渦兒，形狀極其滑稽，
但真正引起我興趣的卻是它的內容：「腦袋博士診所：專治各種腦袋疑難雜症
，無效退費，有效自由捐。」
我是不信這胡吹大氣的廣告，但同時我卻起了一陣衝動，很想看看這間取怪名
字的診所是什麼個模樣，於是我懷抱著半期待半找碴的心情，順著階梯走至地
下室。一到下頭，看見兩扇一般醫院常見、極為普通的玻璃門，不由大失所望
，但遲疑了一會，我仍舊推門而入。
一進門，熱情響亮的招呼聲便從掛號窗口傳出，一名護士愉快地問道：「午安
，先生，掛號嗎？」
我因為她過分開朗的語調而感到些微惱怒，這該怎樣形容呢，我總覺得，來這
兒八九不離十多半是生病的人，態度是該低調些，而不應當擺出像是恭喜對方
中獎券頭彩的神情。於是我故意問道：「請問您這麼開心，是否剛遇上什麼好
事？」
「因為來這兒的人真幸運，病都將痊癒，我只不過替每位患者感到開心。」護
士小姐無所謂地笑笑。
我冷哼一聲，挑釁她：「那正好，我現在很糟，關於自己的每件事都忘了，你
們也能治嗎？」
沒料到她冷靜地遞出掛號單說：「當然可以，像您這樣的患者很多，請您填個
資料吧。」
我說：「沒法子填呀，我剛說過，我什麼都忘了，硬要說的話嘛，我總覺得自
己姓詹。」
「那麼，請您簽個『詹』就行了，今天方淑玲醫師不在，所以待會我請另一位
主治醫師看完其他病患的診後再來為您診斷。」
由於護士小姐的口吻如此從容，我竟也抱持半信半疑的態度掛了號。
約莫四十分鐘後，一名像是助手的人員將我領至一間小診療室，等在那兒的，
是一位看起來相當嚴肅的醫師。
我不敢拿自己的病情開玩笑，於是正經下來，向醫師詳細說明自己的症狀；後來
又半推半就簽署了催眠治療同意書，被另一名助手帶至另一間診療室。
第二間診療室裡撥放相當柔和的輕音樂。我等了很久，還不見醫師出現，我起身
，隨意走至掛有玻璃鏡的牆面前，赫然發現自己的面孔無法映在鏡中，我感到非
常惶恐，又發現診療室遭人上鎖，我又驚又怒，叫喊了一陣子，筋疲力盡，最後
在胡思亂想中，竟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待我醒來，原先替我看診的醫師，也就是夢中的倉庫管理員，正立在我身側，仔
細觀察我的甦醒反應。等確認我全然清醒無誤，他才對我說：「療程暫時告一段
落了，我之前幫您拍了Y光片做檢查，現在我用最簡單的比喻跟您說，每個人腦
中記憶區都有一塊模糊地帶，那等於是您的記憶回收倉庫。您之所以突然遺忘自
己的私人記憶，或許是因為遭受某種強烈打擊，使得您大部分的記憶之門一瞬間
上鎖，後來我發現您的記憶模糊地帶有一個點特別顯光，我研判就是那一小塊記
憶造成您其他記憶區塊封閉，因此這次的催眠療程就是由我帶領您去將它挖掘出
來。」
我聽得模模糊糊，只好說：「但我仍然什麼也沒想起呀？」
「別著急，這是我後來替您新拍的Y光片，上頭就是您記憶遺落的關鍵物象。」
醫生自身後取出一張Y光片，向我遞出。
我才一瞧，腦中便轟然雷鳴，Y光片中浮顯的，是我在倉庫最後撿到的那枝
……沾水筆？
突然間，我腦海浮現一段記憶：我小時候，有許多夢想，而我曾經立志當一名
漫畫家，我滿懷興奮向父親述說自己的夢想，父親卻認為我沒有那份資質，立
場堅決地阻止我繼續發夢，但我不肯放棄，父親於是生氣了，他狠狠甩來一巴
掌，要我看輕現實，並且說我一輩子最好都別對創造性工作懷抱妄想，我至多
至多，也只夠格當一名掃地工甚至是殺手。
這段回憶出現之後，我盯著Y光片，靈光一動，忍不住興奮地在診療室裡大叫：
「是了，我一定不曾放棄成為一名漫畫家的夢想，我後來多半克服所有困難成
為成功的漫畫家了，因為我什麼都忘了，卻只記得自己姓詹，所以我的真實身
分必然是……必然是……沾水筆！」
(待續)
ps.我知道這段後面有點XD.... 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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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完. (猜猜我是誰 ? ^o^) 看板: Anonymous
標題: Re: 那就 低調說
時間: Mon Jul 10 08:25:05 2006
＊＊＊＊＊＊＊＊＊＊
故事至此，台下聽眾愕然，接著滿堂發笑。
＊＊＊＊＊＊＊＊＊＊
我發表完美結論後，醫生笑笑，靜靜走至牆邊將鏡子取下，然後挪至我面前
說：「請看。」
我先是閉上眼睛，吞嚥口水，準備接受勝利的事實，接著緩緩張開了眼睛。
但，出現在鏡中的，不是沾水筆，而是修正液。
我不敢相信事實，一時陷入了混亂，我的頭開始劇烈疼痛，但是在疼痛之中
，我逐漸恢復自己的記憶。
我的確是只能清除與抹煞事物的修正液，一輩子都無法有任何藝術創造力。
我終於記起來了，那天，我在書店裡讀到一本令我極為感動的漫畫書，內心
澎湃不已，接著我翻至書封看了作者名，赫然發現那是我兒時玩伴沾水筆的
名字。那瞬間，我忽然想起父親火辣辣的一巴掌，又想到自己做了各式各樣
不適合自己的工作後，目前仍在失業當中。我百感交集，踉踉蹌蹌地走出書
店，之後突然什麼也記不得了，也許我很早以前就預謀要忘記自己的身份，
那像是原罪般的東西。
我愣愣地坐在診療室裡頭，眼淚就這樣滑下，我多想畫圖，組織一個又一個
連環故事，但是為夢想而奮鬥必然能成功的故事根本只是自我安慰而已，現
實就是我沒有天份，而無論是誰，一旦完全缺乏天份，再怎樣努力也無法成
功，只能儘早放棄妄想，走另一條路。
然後醫生說：「你現在必須正視自己的才能，別再走回頭路了，你應該要去
服務需要你的人，你的天份是輔佐他人，別白白糟蹋了。」
儘管醫生這麼說，我也能同意，但我仍感到心痛。
＊＊＊＊＊＊＊＊＊＊
這是一場座談會，主講者是最近得了漫畫大獎的詹姓漫畫家，台下來了一群
記者，以及慕名而來的漫畫迷。這名漫畫家曾經在連載作品期間突然宣布無
限期休刊，然後長期放棄了畫筆；只是誰也不知為何，他突然又在某一年重
拾畫筆，一口氣完成先前的奇幻作品，並獲得空前的迴響，而這場座談會，
主要是敘述自己畫這部得獎作品的心路歷程。
詹姓漫畫家繼續說道：「我從夢中醒來，發現自己做了一場夢中夢，我夢見
自己是修正液，然後修正液又做了清掃倉庫的夢。我真正醒來以後，餘悸猶
存，夢裡心痛的感覺過了很久仍揮之不去。後來我突然明白，當一個人擁有
某項特殊天份，而自己又能由衷熱愛那項才能，進而去發揮它，這是多麼難
能可貴的事情。我慶幸現實中的自己是真正的沾水筆，因為我很享受畫圖的
樂趣，我想起了從前畫圖的快樂，所以振作起來，重拾了畫筆。」
台下有人鼓起掌來，但有些人仍為詹姓漫畫家敘述的半似童話半像寓言的夢
境感到懷疑，甚至有記者發問道：「這實在令人難以置信，您的作品一向想
像力豐富，請問這個夢是您實際作的，還是只是個小啟示？或者小玩笑？對
了，會不會是您下一部作品的內容預告？」
然而詹姓漫畫家只是笑笑，並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這時會場人員過來通
知座談時間終了，於是一場像是說故事時間的奇特座談會就這樣結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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