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 遺憾

[cclemon (cclemon)]

夜深。

赫恩海姆站在愛德房門外，裏面傳來翻書時悉悉窣窣的聲音。

他敲了敲門，沒有回應，於是他直接推門進去了。
埋首於研究中的少年甚至沒有抬頭，只是說：「甚麼事？老爸。」
「給你試下一下新的義肢。」赫恩海姆揚了揚手中的假手，表情像在炫耀新玩具的小朋友
。
愛德只是看了一眼，又低頭在藍圖上塗塗改改：「回去的話，溫莉會給我做更好的。」
「那麼在回去之前，先用這些不怎麼好的義肢吧，研發火箭是個大工程，沒有靈活的手和
腳怎麼行。」赫恩海姆耐心站在兒子身後。
「等一下，我還想多寫一點。」愛德咬著筆桿說。
「以後不要做得太晚，對身體不好，知道嗎？」
「嗯。」
「你會聽話的吧？」
「會。」
「我等一下再來找你。」

幾分鐘後，愛德的房門又給打開了。
空氣中瀰漫著熱牛奶的……香氣，迫使愛德僵硬地回頭。
「睡覺之前記得喝了它──你過說你會聽我話的。」赫恩海姆微笑著把一大杯熱牛奶放在
書桌上。

愛德面向火箭藍圖，眼角餘光卻瞄?著馬克杯，假裝陷入沉思。
「現在德國處於不景氣，不可以浪費食物。」赫恩海姆摸摸他的頭。

「我刷過牙了…可不可以……」愛德作垂死掙扎。
「是嗎？那喝完之後記得再刷一次。」

「對了，不是說要給我裝新義肢的嗎？」愛德勉強引開了父親的注意力。
「是啊！我給它鋪上改良了的人工皮膚，上臂還增加了發動機，可以在短時間內加強義肢
的機動能，只要這樣往外一拉……」赫恩海姆洶洶不絕地說。
「好像溫莉。」愛德心裏默唸，看著加上了新裝置的義肢，隨口問：「加強了機動能又怎
麼？」
「因為耐打一些，挨揍的時候，比較不會痛。」
「這點跟溫莉不一樣。」愛德想著想著黑線起來：「老爸你這樣說，好像我一定會跟人打
架一樣。」
「當然了，自己的兒子怎會不清楚。」赫恩海姆調整著機械鎧的細部：「裝上去看看吧。
」

愛德隨意伸展著新的義肢，十指活動自如，雖然說不上靈活，但比起之前幾乎動也不能動
的殘廢義肢，現在的已經是飛躍性的進步了。
「可惜我以前沒有研究過機械鎧的造法，對於神經微調還是不夠充份了解，最多只能做到
這樣了。」赫恩海姆坐在床沿，欣賞著自己的成品。
「沒有研究過機械鎧也可以做到這個程度，真是了不起。」愛德由衷地讚歎。
「只要活得夠久，對各方面的知識多少會理解一點，不過最讓我感興趣的，還是鍊金術…
…」

鍊金術，一切都是鍊金術起的頭，這個名詞一度為愛德帶來希望，也曾把他逼向絕望……
他十七歲──大概是五歲開始接觸鍊金術的吧，不算長的人生大半埋首在鍊金術的研究中
……最後換來的，就是來到了這裏，這個沒有鍊金術，也不屬於自己的世界。失蹤已久父
親卻又回到了自己身邊，冥冥中的主宰也許還是公平的？與父親的相處時間就是他失去一
切所交換得來的結果？抑或這只是另一次廉價的戲弄？


他與他之間的鴻溝，並不止分開的幾年光陰，而是漫漫數百年的歲月，儘管父親對他關懷
備至，看上去他們與一般的父子沒有分別，但一想起自己父親是個活了幾百年的人瑞，愛
德便會覺得身邊的男人陌生得恐怖。


赫恩海姆自顧自的說下去：「可是無論我活了多久，涉獵多廣，以為可以一直遊戲人間，
最後還是跟普通人一樣，有無法自控的時候……」

愛德看著父親低垂的雙目：「你後悔嗎？」


「我後悔沒有留在她身邊。」



Trisha，他默唸著這個名字，一遍又一遍，舌尖微捲，尾音自齒縫間併出，像魔咒一樣縈
繞在他思緒間，永遠無法解除。

唸一萬遍也不會厭。

閉上雙眼便會看到她的微笑，褐色髮絲隨著風頑皮地拂上他的臉頰，麻癢的感覺一直傳到
胸口，看?她，他多希望她會成為自己漫長旅途尾聲裏最美麗的一個句點。
當她躺在他身畔，鼻端是她的髮香，耳邊是她的呼吸，他好像得到了全世界。



跨過了千百年的歲月，也許就是為了遇上她。






「我一輩子都在逃避，逃避制栽，逃避死亡，最後連對所愛的人，也不得不逃避。當我看
到特蕾莎的墓時，我便明白……這就是我的報應。」

「媽媽沒有生你的氣。」愛德華說。

「我知道。」赫恩海姆把臉埋在雙手裏。

這是愛德第一次看到父親脆弱的樣子。

在他印象中，父親高大的身影偉岸，威嚴，不可觸及，他離開的時候，愛德曾經很想撲上
去抓住他的衣角。
但當時的他只是站在門邊怯怯地看，父親逆著光線推開門，又反手把門帶上。
沒有交待會去哪兒，沒有說甚麼時候會回來，匆匆地，逃避地，離開了。
愛德心頭空盪盪的，他隱約感到某些重要的東西即將要抽離他的生命。
他一轉身，母親也低著頭進了房間，剩下他一個人在客廳。
太陽還是暖暖地曬進屋裏，灰塵茫然地在光線中飄盪，又隱遁在陰影中，家裏的一切原封
不動，還瀰漫著一股熟悉的香水味。
甚麼也沒有變，剛剛的別離好像不曾存在過。

愛德只是莫名奇妙地想要逃避那股香水味，他咚咚咚跑進弟弟的房間，阿爾正趴在床上午
睡。
「阿爾甚麼都不知道。」他難過地爬上阿爾的床，抱住弟弟忍不住流淚。



每當他回憶起父親，第一個佔據他腦海的就是那逆光的背影。



有時他會恨父親，但有時他也會恨自己不及時抓住那逝去的背影，最重要的挽留，竟然錯
過了，母親最大的心願，他也沒法實現。



「爸爸鍊出來的花，和我們鍊出來的花，畢竟是有所不同的。」他看著墓前的百合，若有
所思地跟弟弟說。





「媽媽一直都在想?你呢，每次看到我們用鍊金術都會很高興，所以我跟阿爾都卯起來學
，有時還會比誰的鍊成比較棒，當然贏的都是我啦因為我是哥哥嘛……每次我們鍊成點甚
麼拿給媽媽看，她都會摸?我們的頭誇我們說：『不愧是爸爸的好孩子』好像是透過我們
看到你一樣……」愛德想到往事便滔滔不絕的說下去，他很久很久以前就想這樣跟父親說
話了。

赫恩海姆看?少見地多話的兒子，眼尾的摺紋隨?笑容深深地陷了進去，那是發自內心深處
真誠的笑，幾百年來快樂的時光總是短促得可笑，痛苦和悔恨不知不覺間填補了歲月的隙
縫，所以他選擇漠然以對一切，只有大量的漠然才可以稀釋漫長人生裏近乎恐怖的憂傷與
孤獨……

如今他看?兒子的眼神，卻泛?奇異的光采。

愛德被父親看得不好意思，說：「老爸你在看甚麼？」


「沒甚麼，只是一看到你，就想到年輕時的特蕾莎，你們真是像透了。」


「會嗎？可是媽媽的頭髮是棕色的，眼睛是綠色的，我的是金色的。」無論過了多久，母
親的容貌還是烙在腦海裏的一個鮮明的印記，一輩子也忘不了。
「髮色不像，但輪廓很像，她從前耍性子的樣子幾乎跟你一樣。」
「媽媽也會耍性子嗎？」他莞爾。
「很多女人都是結婚生子之後才修心養性的，特蕾莎她年輕時那個嬌縱的模樣啊……」

赫恩海姆說著已故的妻子的往事，愛德華聽著，覺得很奇妙。
原來媽媽跟自己如此相似，自己彷彿是活在世上的另一個她，或者說，他承繼了她的一部
份生命，她以另一種不朽的姿態在這世界復活。

父親看著他時，看到的不是他，是母親。
母親看著他時，看到的也不是他，是父親。

他想起小時候學習鍊金術，母親那副欣慰的樣子，是因為鍊金術令她想起爸爸。
他和弟弟如果要到遠一點的地方玩，母親一定會再三叮囑兩兄弟要注意時間，要準時回家
吃飯之類的，傍晚還特地到二樓用照明燈提示，其實她是擔心自己的孩子像丈夫那樣一去
不返。
她稱讚他們時喜歡說：「你們真是爸爸的好孩子。」…………

原來他的存在也等同於一面鏡子，他反映出父母思念的對像，兩人對他投注的愛都如此濃
烈，但他覺得自己無福消受。

但母親畢竟已不在人世，父親在知道這個消息之後好像鬆一口氣，他迅速地衰老了，他說
要以特蕾莎愛過的這個模樣活在另一個世界，直到老死。
愛德看著赫恩海姆，那個遺傳給自己一頭金髮和金眼的男人，那個曾經是世上最偉大的鍊
金術師，他像所有緬懷過去的老頭子那樣，叨叨絮絮地說著自己的妻子的種種好處，滄桑
與欣喜在他臉上交織出一幅奇特的圖像。


愛德突然覺得自己很不孝，他想盡辦法要離開這個世界，卻從沒想過要陪伴他的父親終老
，如果他回去了，父親就得獨自拖著一副殘軀在這個亂世苟活，然後在身邊沒有一個親人
的情況下離世。






他總抱怨父親對不起母親，沒有盡一個父親應有的責任，此刻他驚覺自己也沒有為父親做
過甚麼。






「不要哭，愛德。」赫恩海姆為他拭去眼淚「媽媽不在身邊了，但你還有我，雖然我不是
個好父親。」
「爸爸……跟我一起回去吧……我不要再離開你了。」他無法自控地顫抖，淚水滴在紙上
暈開墨跡，隨?心中的悔恨一圈圈擴大。
「傻孩子，所有人總要離開自己的父母的，別讓我成為你的絆腳石。」赫恩海姆像所有慈
祥的父親那樣擁抱著愛德，他只有哭得更厲害。
「我們一起回去，跟阿爾一起回利正布爾……把燒掉的家再重建一次，不要用鍊金術，我
們三個合力把它建造出來……好像從前那樣，一家人在那裏繼續生活，從前是媽媽照顧我
們，現在換我們兩兄弟照顧你……」

「謝謝你，愛德華，這樣就夠了。」

父親的身體還是如記憶中厚實，寬大，愛德放心地把頭埋在他胸口，聽?規律的心跳，好
像回到了嬰孩時代，他盡情地哭喊發泄自己的情緒，父親則是默默地包容這一切。
愛德一直哭到睡?，他醒來的時候躺在床上，父親已經離開了，好像多年前那樣，沒有交
待他會去哪兒，沒有說他甚麼時候會回來。





桌上的牛奶早已攤冷了，新接好的右臂上，卻有絲絲直達心頭的餘溫。




熟悉的香水味在空氣中瀰漫，稀薄但固執地滲入房間每一個角落，淡淡的，是遺憾的味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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