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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荒涼啊。」
方白收起手機導航，偏頭點上一支煙，甩去火柴上的火苗後收進隨身的煙灰盒裡
，第九百次詛咒飛機上不能帶打火機的規定後，才抬眼仔細打量眼前的古剎。
玄青寺，相傳建於北宋年間，至今已有千年，曾在戰亂中焚燬，經過多次重建之
後還是抵不過歲月的摧殘，破舊衰敗，一派廢墟模樣。
也不知道建商是看上這古剎的哪點，說要大動作修整成現在流行的古風旅館，結
果工安事故不斷，大型機具開進去便故障，幾個來打工的小子嫌路途遙遠克難的
住在寺內廂房，隔天被發現一個個都被割斷喉嚨死在睡袋裡。
隔鄰村莊裡沒有人聽說過這裡曾經鬧鬼，建商害怕千年古剎是不是建來鎮壓什麼
魔物妖怪，被他們一不小心放出來了，偏偏小氣吝嗇不太肯花錢，於是資歷最淺
的方白便被族裡踢出來〝收妖〞。
縱使他天賦異禀，年紀輕輕靈力直逼長老，被譽為天師一族的希望，但尚未取得
天師資格，就只能算是一個〝準天師〞。
這種跑腿的先鋒探查任務落在其他準天師頭上，他們只要探查出確實有鬼怪的存
在便可以溜之大吉回去找師父來解決。但落在方白身上，他必須順手將鬼怪解決
了才行，否則回去將會遭受一頓冷嘲熱諷。
他是不太介意那些魯蛇的狗吠火車啦，天才的遭忌之路，他能理解的。可是他解
決鬼怪的價碼就因為他是個準天師所以一直得不到提升啊！！金錢不是萬能但沒
錢萬萬不能！天才也是要吃飯的好嗎？更別提每次收妖都要跑到這種深山荒郊的
，交通費都不能報公帳這些天殺的客戶！
方白冒著青筋折斷手中的煙，想到交通費讓他格外不爽，計程車夜間加成根本是
吸血鬼等級，這隻號稱千年的鬼怪最好耐打一點，小爺正好一肚子火需要發洩一
下。
他掏出手電筒打亮踏進寺門，長滿雜草的前院，頹圮的廂房，龜裂不平的石版路
都為陰暗的空間增添了幾許陰森。
方白走了幾公尺便停下來又點了一支煙。他皺了皺眉頭，寺內並無山野精怪慣有
的臭氣，所以這隻千年的鬼怪不是妖物，而是鬼囉？
鬼不耐打啊……他深深的吐了一口煙，逕自走上大雄寶殿的台階，看也不看半掩
的大門，直接背對著佛像，關掉手電筒在台階最高的一階坐了下來，閒適的模樣
彷彿他只是個觀光客，走累了坐下來休息一下一樣。
這鳥地方居然連月光都欠奉，伸手不見五指，只有煙頭的微光在他指尖一明一滅
著。
直到煙蒂燒到剩下煙頭，方白眼睛一瞇，煙頭隨手往台階上一按的同時，一波靈
力形成的震盪以煙頭為圓心，往四面八方擴散出去，他拍拍屁股站了起來，眼神
凌厲地盯著眼前的空地。
靈力的震盪過後，前院的地上緩緩飄起白煙，彷彿有意識的往中心聚集，白煙越
聚越多，漸漸成了一個高大的人型，周圍的白煙仍在聚集、濃縮，最後停止時白
煙的中心出現了一個穿著古代輕甲，手提長槍，額束髮帶，頭髮烏黑，用髮帶繫
在腦後，外表溫文儒雅，但氣場逼人的青年將軍。
要是方白嘴裡還有煙，現在一定掉了出來。這鬼的形象活脫脫就是電玩裡常出現
的趙雲的形象，明明靈異至極的東西要不要搞得這麼科幻啊？
方白放出靈力探測了下，寺內除了眼前這隻之外並無其他鬼怪，再看他手上的長
槍，槍尖一點腥紅未褪，看來十之八九那些打工的小子就是眼前鬼怪所殺，只要
收了他便可以回去交差領錢。
看來不是很難哪。
方白看著那隻鬼，盤算著是要點支煙再上呢，還是等打完再抽煙慶祝。
煙霧繚繞中，他看到那隻鬼的嘴唇動了一下，緩緩地吐出了兩個字。
「……玄青……」
方白突然感覺一陣暈眩，腦中像是有什麼東西破裂開，幾個畫面強硬的佔據了眼
前的景色，方白一驚，扶著額頭叫道：「不要隨便喚起別人前世的記憶啊喂…」
但一切已經來不及了，他只能無奈的被捲入他所不知道的前世的世界裡。
「我終究是滿身罪孽。」
城外，中了陷阱的遼軍正遭受火油縱燒，哀嚎哭喊聲音不絕於耳，己軍士兵包圍
了整個火場，將幾隻漏網之魚砍翻在地。站在城牆上的大將軍陳魁倚著長槍站著
，臉上卻沒有絲毫戰勝的喜悅。
此役縱燒遼軍三千人，將會使大遼元氣大傷，想來有一段時間不敢再犯，但即使
是敵方，此刻逝去的也是一條條年輕鮮活的生命，這麼一把火便奪走那麼多人的
生命，儘管是為了保國衛民而戰，滿手血腥確是抹不去的事實。
戰爭就是這麼殘酷，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心軟不能成就大事，陳魁只能逼自己看著城下，用力看著，那一條條人命，殺他
們的不是士兵們，而是自己，將來到了地府，閻王會一條一條與他算的，從他當
上將軍開始，背負上的滿身罪孽。
玄青在他身邊看著，年輕的儒者注視的不是殘酷的戰場，而是身心備受煎熬的青
梅竹馬。
陳魁的心太慈，並不適合當將軍。他比較適合當武館的教頭，兇狠的調教手下的
弟子，或是教訓不長眼上門踢館的同行。殺人對他來說太過沈重，更別提戰爭往
往伴隨的屠殺。
但生在亂世，豈是你說一句不適合便能擺脫命運？欠城飽受戰亂，朝廷不斷的往
這裡填兵，軍隊補了一批又一批，某場戰役之後，欠城的將領死得七七八八，在
無人可派的情況下，朝廷一道旨意便讓陳魁扛起了全城的身家性命。
他一直做得很好，在陳魁的帶領之下欠城終於扛住了遼軍的攻勢。
但只有在他身旁看著的玄青才知道，他有多麼的煎熬。
「陳魁。」
年輕的儒者一聲低喚，伸手握住了將軍緊握的拳頭。
拳頭的溫度很低，肌肉緊繃，玄青花了好大的力氣才把手指一根根扳開，他摩娑
著已然僵硬的手掌，試圖注入一些溫暖。
「我終究是滿身罪孽。」陳魁喃喃的。
多年的軍旅生活鍛鍊了他的心智，然而少有的屠殺再度刺激了他的脆弱，此時的
陳魁眼神空洞，三魂至少掉了兩魂半，整個人深深陷入自責中。
「…我願為你日夜誦經消除業障。」玄青低垂著眼，表情隱沒了大半。
「誦經？」陳魁一頓，眼神重新聚焦，卻來不及阻止玄青一把抽出他腰間的長劍
，一個抬手回身，滿頭如緞青絲盡落於地。
「百無一用是書生，我沒辦法幫你什麼。」削短了頭髮的玄青目光炯炯的看著他
，字字鏗鏘，直刺進陳魁的心裏：「劍下亡魂，我替你安撫。」
欠城大勝，朝廷難得慷慨送了不少賞賜，陳魁撫卹死傷所餘，全數拿去蓋了一座
大廟，廟在關塞邊一座青蔥翠綠的山上，俯瞰著曾為人間地獄的戰場。
而陳魁守著邊關，總是遙望著關內象徵著希望的大廟。
「好好照顧自己。」
「等我打退遼軍，便去接你。」
「一言為定。」
幾年後遼軍捲土重來，城陷，廟焚。
「……所以你並沒有以身殉國，而是撐著一口氣來這裡找玄青，沒有找到人，最
後在這裡斷氣，才會成為寺裡的地縛靈是嗎？」
方白偏頭點了一隻煙，前世的經歷並沒有影響到他的心情，那只是一個故事而已
。這一世他是方白，是個準天師，該煩的事情已經夠多了，不需要前世來湊熱鬧。
陳魁沒有回答，只是定定的看著他。
「但公事還是得公辦，我前世就算是玄青，但今世與你毫無瓜葛，你殺了那幾個
小子，就算我饒過你，地府那邊也不會輕易放過你。」
方白朝天吐了口煙，露出線條優美的頸線。
建商啊奸商也，看來改建只是美化的說法，真正的動作是把廟砍掉重練，才會驚
動到沈睡的陳魁。至於剛好派他來收妖，只能說是宿命了。
「這樣吧，我不收你，將你引渡到地府，你就安心在那邊贖你的罪，之後找個好
人家投胎。如果我跟你真的有緣，下一世該怎麼發展就怎麼發展好吧？」
雖然丟給後世感覺有點不負責任，但抓鬼這種事不是抓起來煉化就是一刀砍了，
引渡地府還得看鬼的心情，當事鬼如果不是心甘情願，儀式途中落跑還會打壞與
地府的交情，天師一般不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
陳魁還是定定的看著他，沒有表示。
很乖的鬼嘛。
不，從小時候就這樣，陳魁有什麼心裏過不去的地方就會一直看著，看到在旁邊
的玄青先受不了了，跳出來幫他做這做那。方白沒有發現，他的潛意識裡，對待
陳魁的方式跟玄青一模一樣。
「不說話我就當你答應了蛤。」
方白咬著煙，從口袋裡掏出手機隨手放了音樂，又從背包裡掏出幾個法器，就著
台階布了一個簡單的香案。
這是他的習慣，工作中偷空放點音樂有助於心情平靜。只是方白怎麼也沒想到，
落落長的歌單裡好死不死輪到的是這首歌。
繁華聲 遁入空門 折煞了世人
夢偏冷 輾轉一生 情債又幾本
如妳默認 生死枯等
枯等一圈 又一圈的年輪
陳魁沒有管方白在做什麼，他只是看著那個忙碌的背影，一直看著。
遼軍圍城三個月，欠城糧斷援絕，陳魁死守頑抗，一直守到城破的那一刻。他原
本打算以身殉國，偏偏一抬頭看見玄青寺烈火沖天，欠城已經完了，留下來不過
是多殺幾個遼兵而已，他在幾名部下掩護之下混在逃難的百姓裡，從東門出城直
奔玄青寺，無奈遼兵數量太多，部下全數陣亡，陳魁渾身浴血才得以到達玄青寺
，但不管怎麼找都找不到在他心上的那個人，最後力竭倒在了前院，帶著憾恨而
終。
浮屠塔 斷了幾層 斷了誰的魂
痛直奔 一盞殘燈 傾塌的山門
容我再等 歷史轉身
等酒香醇 等妳彈 一曲古箏
方白拿出迷你酒瓶與伸縮杯朝香案前倒了三杯酒，酒是便宜的小米酒，淡淡的酒
味傳出，寺門外幾個鬼差開始在探頭探腦。
遼軍圍城那三個月，玄青在山上看得清清楚楚，他知道手無縛雞之力的自己就算
去了也於事無補，但他想待在陳魁身邊，陪著他，告訴他就算滿身罪孽也有他陪
著，殉國便殉國，我們無愧於朝廷百姓。
城破那天他終於在一片混亂之下從北門成功進入欠城，城內亂成一鍋粥，滿天都
是箭矢，到處都是遼兵，沒有人知道將軍在哪裡。玄青沒有看到玄青寺大火，因
為城裡的遼兵開始四處縱火燒房，火光處處，他繞了城裡小半圈，最後只能依照
猜想登上城門，卻在當初落髮的地方，被一隻箭矢射翻在城跺上。
雨紛紛 舊故里草木深
我聽聞 妳始終一個人
斑駁的城門 盤踞著老樹根
石板上迴盪的是 再等
方白取下口中的煙，就著煙頭點燃了三支香，隨手將香菸捻熄在台階上。
方白從小便能看到異世界的東西，他的父母教育程度不高，對他的能力感到害怕
，能多疏遠便多疏遠，等他大點的時候更遠遠將他送走去學做天師，再也沒有看
過他一眼。他的能力讓同族的天師們嫉妒，包括他的師父，於是他長年獨來獨往
，法術學全之後更少在族裡出現，反正指派任務什麼的有手機就夠了。
所以他養成了有機會便放點音樂來聽的習慣，有點人聲，像是有人陪著一樣。
所以他煙不離手，吸著有害氣體，才讓他感覺自己是活著的。
雨紛紛 舊故里草木深
我聽聞 妳仍守著孤城……
在儀式開始前，方白總算記得將音樂按停，將手機收到口袋裡，他拿著香，隔著
香案居高臨下地看著陳魁，意外地看進一雙清澈的眼睛裡。
那是一雙充滿信任，充滿思念，乾淨單純不帶一絲雜質的眼睛，他沒有看過任何
一隻鬼有這樣的眼睛。會留在人間的鬼魂大多留有執念，或怨或憎，或是不知道
自己已死，那些鬼都不會有這樣的一雙眼睛。
不知道是否是剛才那首歌的影響，方白猛然憶起眼前的鬼為了他的前世在這裡等
候了千年。
千年有多久？寫成數字單純的一與四個零，換算成天數是三十六萬五千個日子，
這寺荒廢了那麼久，要不是建商腦抽了選在這裡蓋旅館，方白也不會來這裡遇見
陳魁。而在這之前，陳魁一隻鬼多麼孤單寂寞孤伶伶的待在這裡，只為了等著前
世的一個緣──玄青。
也許玄青是因為，不忍陳魁孤單一人在地府受責罰，才會自願剃度為他消業障吧。
孤獨的滋味，方白懂，就是懂，才對心裏冒出來的念頭感到生氣。
「瘋了我！」方白空出一隻手耙了耙頭髮，他瞪陳魁一眼，後者依然用清澈的眼
睛看著他，渾然不知天師的怒氣從何而來。
「我說，不是我心軟了啊，是本天師剛好缺一隻式神…咳。」式神是日本陰陽師
在用的，天師要也是養小鬼…算了，唬爛這個千年前的鬼什麼稱呼都隨便啦。
「總之跟著本天師降妖伏魔也算是一種消業障的方式，雖然慢了點，至少有我陪
你……」他頓了一下，話到嘴邊硬是轉了一個意思。「認真點工作本天師就不會
拋棄你，聽懂了沒啊？聽懂了過來，蓋個章契約成立我就可以帶你離開這裡了。」
方白咬破手指，等陳魁上前後在他額頭印了個血指印，念了段咒語。咒語不長，
但包含的契約很長，除非天師解約，不然鬼是無法自己離開天師的。
「這樣就可以了，回頭我找個適合的法器讓你容身，在這之前…」
未竟的話語消失在他察覺眼前的臉龐越放越大，方白瞪大眼睛，在有所動作之前
，雙唇便被冰冷的觸感吻上。
一定是他踏進寺門的方式不對，為什麼事情老是跟他預想的不一樣？
「嗯…臥槽……別太過份了，本天師…嗯……喂…」方白掙扎著，但只要推開一
段距離，陳魁便鍥而不捨的吻上，幾次推擠之下，手機從口袋裡掉了出來，碰翻
了幾個法器。
也不知道哪個邊邊角角觸動了手機的開關，音樂在一片曖昧水聲中傳了出來，穿
過黑暗，穿過迷霧，迴盪在整座寺裡。
千年後 累世情深 還有誰在等
而青史 豈能不真 魏書洛陽城
如妳在跟 前世過門
跟著紅塵 跟隨我 浪跡一生
雨紛紛 舊故里草木深
我聽聞 妳始終一個人
斑駁的城門 盤踞著老樹根
石板上迴盪的是 再等
雨紛紛 舊故里草木深
我聽聞 妳仍守著孤城
城郊牧笛聲 落在那座野村
緣份落地生根是 我們
伽藍寺聽雨聲盼 永恆
至於天才準天師在成為天師後多年，一直沒有與屢屢以下犯上的式神解除契約的
原因，噓，不要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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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志炫 煙花易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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