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悸過後,愛情還剩下什麼?
剩下時間與空間都不能抹煞的思念。
台灣不是一個尊重殘障團體的國家,面對社會無心的阻礙與傷害,夏君堯好
幾次都想放棄。但那深蝕內心的初悸總在他放手的剎那抓住他的雙手,將他拉出
絕望的黑夜,給他等待日出的勇氣。
莫清默默的陪伴在夏君堯的身旁,就像當初他陪伴無人願意接納的自己。以
前是夏君堯借筆記給莫清,現在是莫清借筆記給夏君堯,只因那沒有失聰親人的
教授們,總是遺忘了夏君堯學習上的困難。
初悸的思念、友情的支持,夏君堯終也在復學後的四年完成學業。看著寫著
自己名字的A大畢業證書,夏君堯激動得落下眼淚來。他明白自己終於拉近一些
些他與商應祺間的差距。
在這夜市裡隨手一抓就一大把大學生的台灣,夏君堯知道自己必須再進修,
否則失聰的他絕對無法在這片土地上爭出一片天。於是他與諾了莫清的提議──
兩人一起到外國深造。
莫清在夏君堯的眼前晃晃手,確定他看著自己時才開口道,「你在想什麼?」
「沒什麼。」收回思緒,夏君堯繼續手上的工作。
奪走夏君堯手中掩飾用的文件,迫使他看著自己,「發了一個早上的呆,還
說沒什麼,不把我當朋友嗎?」注視著夏君堯的雙眼讓他看見自己眼中的真誠。
十年前的一場求學旅程,給了夏君堯一個全新的人生,因為他來到了一個尊
重弱勢團體的國家,沒有歧視、沒有偏見,有的只是更多的體恤、尊重,這樣的
一個環境,讓他在取得博士學位後,選擇留在那兒一展深究四年的長才。而這一
留竟然是不長不短的六年。
這六年,夏君堯與莫清從基層做到公司的重要幹部,他們互相協助、互相鼓
勵、互相支持,並讓自己的才能發揮的淋漓盡致。
「我在想是不是該回國工作。」回想昨夜長途電話裡,年邁雙親的所透漏的
訊息,夏君堯不禁為自己十年的旅居國外感到愧疚。
為人子女,雙親的生育、養育、教育之恩豈可遺忘,無法讓他們含飴弄孫已
是此生最大的遺憾,至少在他們年老力衰之時陪伴在他們身旁,好讓年老的他們
不感孤單。
當年商應祺細心照顧失聰的夏君堯,無所求的支付大筆醫藥費,已讓夏君堯
的雙親猜測到他們間的真正關係。焦心於兒子失聰的夏家兩老,根本無多餘的心
力去矯正孩子的性向,而當夏家兩老接受兒子失聰的事實後,夏君堯早已身在國
外,讓他們連好言相勸的機會也沒有。
夏君堯不是不懂雙親電話中傳來的訊息,只是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他們的期
待,畢竟性向不是自己能決定,不是說想愛誰就能愛誰,更何況他的一顆心早已
因為初悸的回憶,不再輕易為他人心動。
「當初要留在這工作的是你,現在想回去的也是你,君堯,你到底想在哪裡
掙出自己的一片天呀?」回到家鄉重新來過,對早已過三十他們實在不是一件好
事。
「公司今年將在台灣設廠投資,我想這也許是個好機會。」打開莫清手上的
文件夾,讓他看見文件裡的內容,「莫清你想不想回去?」
迅速讀閱文件,莫清露出不在乎的神情,「到哪對我來說都一樣。」反正這
世界上跟自己有血親關係的人都已經死了,而今在乎自己存在自己的只剩這位相
知相惜的同窗好友夏君堯,還有那老是半夜打電話來說廢話的梁灝。
「但你如果想回去,我就跟你一道回去。」莫清在那文件上的自願欄簽上自
己的姓名。
莫清明白夏君堯未說出口的希望。「別太感動。」
夏君堯接過莫清遞過來的文件夾,「謝謝你。」
有此好友人生復合求?夏君堯感動得哽咽起來。莫清給雙眼紅潤的夏君堯一
個相知相惜的擁抱。
人生復合求?商應祺的影像出現在夏君堯的腦海中。
夏君堯回到了他熟悉的家鄉,並在總公司的看重下成了台灣分公司的負責人
之一。在這熟悉又陌生的家鄉工作並未帶給夏君堯太多的壓力,但卻帶給他一些
些的期待──期待與商應祺重逢。
當年分手後,夏君堯立即切斷了所有與商應祺的聯繫,就連商應祺刻意出現
在A大的校門口他也不理睬,因為他決心徹底獨立、活出自己,絕對不讓自己有
任何依賴商應祺的機會。
後來商應祺終於接受分手的事實,徹底的放開了夏君堯的手,不再刻意出現
在夏君堯可能出現的地方,還給自己、還給夏君堯一個沒有愛情的世界。
夏君堯出國留學半年後,商應祺才意外的從梁灝口中得知,當時商應祺並不
訝異,因為外國求學環境給予聽失聰者較多的機會,只是他沒料到夏君堯竟然連
告訴他一聲都沒有就出國了。
這讓商應祺有些傷感,也讓商應祺領悟到,分手即代表曾經相愛的兩人各走
各的路,不管當時愛的多深、愛得多真。
原本夏君堯是刻意不聯絡商應祺,後來卻是因為太久沒聯絡,而不知道該如
何面對商應祺,畢竟當年說要分手的是他,分手後不肯聯繫的也是他,何況聯繫
後要說什麼?說他想念他嗎?說自己深思後決定留在外國工作嗎?說他可能會定
居國外嗎?
說什麼似乎都不對,還是不要說、不要聯繫吧,夏君堯就這樣任由日子一天
天的過。
一年、二年、三年、四年……十二年、十三年、十四年、十五年,陽光的腳
步不斷地往前踏,初悸的感覺不斷地往記憶裡頭鑽。當夏君堯回到台灣為自己爭
一片天地時,他已經有些遺忘失聰求學時的艱辛,但仍然隱約記得那年初悸的溫
度。
分公司的一切都已經進入軌道,夏君堯坐在休閒小館裡,望著玻璃窗外熙熙
攘攘的街道,悠閒的享受著午后。
沒有聲音的世界雖然異常的安靜,但天空依舊是藍色的,玉米農湯依舊是香
濃的,藍山咖啡依舊是香純苦澀的,那超大的ㄘㄨㄚˋ冰依舊未品嚐就先讓人打
起冷顫。
夏君堯有一口沒一口的吃著。
唉!只不過是拒絕陪他參加合作餐會,就被賞賜了這一頓【迅猛龍無尾熊絕
對配】點心。
當夏君堯從莫清的嘴型讀出【迅猛龍無尾熊絕對配】這句話時,還在懷疑自
己是不是眼花了,讀錯莫清的脣語。直到瞧見侍者送來的餐點,他才確定自己沒
有眼花。
失聰的他去了能幹麻?當銅像裝飾?還是練就更高深的讀唇技巧?仰或去欣
賞狗眼之人瞧見失聰者爭出屬於自己一片天地的詫異、不可置信的蠢模樣。
拒絕,夏君堯拒絕了莫清。
看著桌上的【迅猛龍無尾熊絕對配】,夏君堯決定當個下雨小心天雷公打雷
的人,於是他拋下幾乎未食的的【迅猛龍無尾熊絕對配】,走出了休閒小館,卻
在踏出門口的同時撞上了一個關闊厚實的胸膛。
「報應這麼快就來了嗎?」夏君堯摸著自己的鼻子嘀咕。
「對不起。」「抱歉。」兩個不同的聲音在同一時刻響起。
夏君堯撿起對方掉落的報紙,堆起歉意的笑容抬頭,卻在見到對方容貌後,
僵住了,報紙再度掉落在黑亮的大理石地板。
商應祺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他睜大眼睛的看著夏君堯,並試著想開口說些
話,但他啊!啊!啊…了老半天,卻一句話都吐不出來。
他們無言的注視著對方,任由時間一分一秒的往前移動。
夏君堯呆了。是的,他期待與商應祺重逢,但僅僅只是期待,不敢讓這場期
待成真,甚至可以說害怕期待它成真,因為他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商應祺,面對十五
年前讓自己整顆心因愛情而悸動的男人。
「喂,你們擋到別人了。」不耐煩的聲音讓商應祺停止運作的腦袋恢復正常。
商應祺移動身子,讓出路來,但視線卻仍停留在夏君堯的身上。
五六個學生穿過夏君堯與商應祺的中間,大剌剌地進入休閒小館。
商應祺再度提起勇氣開口,「好…好…久不見。」。
穩下悸動的心,夏君堯露出靦腆的笑容,「是呀!好就不見。」彎下腰拾起
地板上的報紙,「你的報紙。」
「謝謝。」商應祺看著夏君堯遞過報紙的手,想起了他們第一次的相遇,「沒
想到十五年後還能從你手上接過報紙。」
夏君堯乘著商應祺的話回到了大一時打工送報的年代。那年他就在這平凡無
奇的送報中,初次體驗心悸的美麗。
「你好嗎?」這是商應祺十五年來無一時刻不想知道的問題。
「我很好,你呢?」
「我也很好。」看著從青年轉為成熟男子的夏君堯,商應祺感覺到自己平穩
無波的心湖再度泛起一波波的漣漪,「你…你有空嗎?我們聊聊好不好?」
「好。」夏君堯的心撲通撲通直跳著。
侍者帶領著他們來到一張尚未收拾的桌子,並在離去時將桌子幾乎未食的玉
米濃湯、藍山咖啡、ㄘㄨㄚˋ冰收走。
商應祺瞧著坐在自己對面的夏君堯,不知道該聊些什麼?
像久未見面的朋友一般,聊事業、聊婚姻、聊身體狀況嗎?聊事業?不,商
應祺不想聽見失聰的夏君堯說自己仍找不到好工作,聊婚姻?不,商應祺更不想
聽見夏君堯說他已經結婚,聊身體狀況?再怎麼健康,夏君堯依舊是聽見不任何
聲音。
為了不讓這重逢蒙上任何不愉快的陰影,商應祺於是決定聊些無關他們倆的
話題,「剛才的點那些食物的人真是浪費,不想吃就別點,你說是嗎?」
「那些是莫清點給我的。」夏君堯尷尬的苦笑。
「啊…。」覺得自己選錯話題的商應祺低下了頭,「抱歉。」
看不見商應祺嘴唇的夏君堯,輕敲桌子,直至商應祺抬頭才停止,「你如果
低頭我無法知道你在說什麼了。」
「對不起。」明明想愉快的聊天怎麼老是做錯事情,商應祺真想揍自己幾拳。
習慣了,夏君堯早就習慣提醒身旁的人面對著自己說話,「你並沒有錯,不
須要道歉。」
商應祺試著讓自己自然一些,「莫清怎會幫你點這一大堆你不想吃的東西?」
「因為我不肯去參加合作餐會。」
「合作餐會?」
「我現在是鴻達企業台灣分公司的負責人之一。」夏君堯露出自信的笑容,
「莫清也是。」
商應祺看著夏君堯臉上的笑容百感交集。當年讓他細心呵護的夏君堯,雖然
常常微笑,但卻不曾笑得如此亮麗、如此有自信,而這是不是代表他們的分手是
對的,是沒有錯誤的。
「恭喜你為自己爭出一片天地。」商應祺突然覺得好難過,但仍強迫自己微
笑。「看來我們分手是分對了。」
明明相愛卻必須放手讓他走,明明痛恨自己放開手,卻又必須笑著承認當年
的分手沒有錯。商應祺壓抑十五年的痛苦在這一剎那全部湧現,他想要夏君堯,
他想愛夏君堯,他想與夏君堯共度一生,可是他不能要、不能愛,不能與他一起
白首,因為他的愛會讓夏君堯活不出自我、找不到自信、飛不到藍藍的天空任
意遨遊。
一顆眼淚滑出商應祺的眼眶,當眼淚滴在他自己緊握的拳頭時,他才注意到
自己的失態,「對…對對…對不起,我有事先走一步。」
商應祺倉皇的逃出休閒小館,彷彿想逃出夏君堯對他所產生的影響。
他為何哭?夏君堯思慮著,這是不是代表那年初戀的悸動也擾亂了商應祺的
心湖。
夏君堯抓起桌上被商應祺遺留在桌上的報紙,衝出休閒小館,在來來往往的
人群中找尋那初戀的悸動。
但夏君堯並沒有如願的在人群裡找到商應祺,「我跟他就這樣算了嗎?」
閉上眼睛,夏君堯不斷的問著自己,就這樣算了嗎?就這樣算了嗎?就這樣算
了嗎?就這樣算了嗎?
「不!」
都四十歲的人了,還因為看見初戀情人而掉眼淚,要是讓梁灝知道,沒讓他
笑到下巴脫臼,也會讓他笑到被口水嗆到。商應祺真想挖個洞將自己埋了。
「還愛他嗎?」商應祺躺在床上問自己。
愛吧!畢竟當年的分手不是因為不愛他了,而是因為太愛他才放開他,但自
己仍像十五年前一樣愛嗎?還是已經淡了。
想起方才管家看見自己臉時,那眼珠子都要掉出來的模樣,商應祺已經知道
答案是什麼。
「沒想到我商應祺竟是這樣專情的男人。」商應祺苦笑。
回憶著方才夏君堯的一舉一動,商應祺的心悸動不以,「沒想到他真的自己
站了起來,找到自己的一片天。」
商應祺猛烈坐起,「這麼說來十五年前分手的理由已經不存在了,那是不是
代表…代表…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陣帶著酸澀的笑聲停歇後,商應祺倒回床上,「商應祺呀!商應祺!你別
妄想了,人家說不定都已經結婚生子了。」
一個小小的聲音出現在商應祺心中:可是說不定他沒有結婚,他也像你一樣,
一樣深陷十五年前的初悸。
就在商應祺燃起小小的希望,另一個聲音立即穿刺他的腦袋:他都不跟你聯
絡了,你還不懂嗎?商應祺,把你的腦袋拿出來用用吧!
「該死心的時候就要死心。」商應祺像是在奉勸吸毒者戒毒般的告誡自己。
商應祺抓起電話,想告知梁灝這幾日公司大大小小的事情接由他處理,誰知
接電話梁灝在他還未開口就丟出炸彈:「老大我請假一星期。」,並絕情的掛掉電
話,讓商應祺連回決的機會也沒有。
商應祺試著再次聯繫梁灝,但卻怎樣也聯絡不上,這下商應祺可惱了,「可
惡。」
乓碰!一聲,無辜的電話粉身於地面。
這是什麼世界?地獄嗎?商應祺抓起車鑰匙往外衝,正巧撞倒了要敲門的管
家,「喔,痛呀!」
商應祺看都沒看管家一眼,繼續往前狂飆,直到他到達客廳才停下步伐。
「你忘了你的報紙。」夏君堯走近離自己有些距離的商應祺。
為何他為出現在這裡,商應祺想不通,「你來這做什麼?」為保護自己最赤
裸的真情,商應祺語氣充滿尖刺。
遞上報紙,商應祺卻沒接過,夏君堯抓起他的手放在上面,「我來送報。」
商應祺迅速的抽回自己的手,報紙掉落。商應祺避開夏君堯的視線。
「你結婚了嗎?」夏君堯再往前踏一步,商應祺則退了兩步,並轉身背對夏
君堯。
「你還愛我嗎?」注意到商應祺想逃,夏君堯抱住背對自己的他,「如果你
還沒結婚,如果你仍有一絲絲愛我,那我們可不可以告訴你,我愛你。」
商應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所聽見的每一個字,「今天不是愚人節,你知道
嗎?」
失聰的夏君堯無法知道背對自己的商應祺的回答是什麼?既擔心又害怕的將
自己深藏在心中的感受完全拋出,「我好想你,真的好想好想你。」
扳過身子顫抖的商應祺,夏君堯獻上自己的唇。
「我還來得及嗎?」眼淚濕潤的夏君堯的眼眶,「回答我。」
「當然來得及。」商應祺深深的親吻夏君堯。
不要因為婚姻而愛你不愛的人
不要因為性別而不愛你愛的人
不要因為傳宗接代而愛你不愛的人
不要因為已經分手而不愛你愛的人
如果你愛得深、愛得真
那你的心就會悸動
如果你的心悸動了
請大聲的說出「我愛你」
初戀的悸動不管經過多久
依舊會撼動你的心
因為那往往是一場最真、最深、最美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