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裡那座祖傳落地大鐘是父親從北方老家帶回來的。
父親總說那座大鐘老舊歸老舊,祖父尚在時便時不時給它上發條添潤油,像是對待一
位老朋友似的與它說話。大鐘外頭框著的木頭是很好的質材,多少年歲月過去不見斑駁,
反倒是益發油亮,那黑遠遠看是沉穩人心的,湊近細瞧才能發現其實是極為沉歛且從裡透
著光的紫,和家裡供著祖先牌位的神明桌一個顏色。
衛展華雖不清楚它是否代表些什麼(也許什麼意義也沒有),但他很喜歡聽整點時那
迴遍整間屋子的報時鐘聲。特別是十二點的響,每一次響還未完下一響就落下了,鐘聲不
停歇地緻密讓整間屋子餘韻不絕,連最隱密最僻靜的角落裡的塵埃都無從抗拒地給震得漂
浮起來。
而衛展華相信父親對這座鐘一定也是極其喜愛,不然怎會千里迢迢的將它從北方運回
來,況且父親摩娑著鐘的動作和眼神裡是那麼樣的溫和柔軟,彷彿此刻的他不是位軍人,
只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中年男子。
一夜無眠。
鐘剛敲過第十二響,他已經站在東黎身後看了好一陣子。那跪在神明桌前的身影與幾
個小時前沒有兩樣,背脊仍是挺得筆直,被全身重量壓著的小腿與腳板抖也沒抖一下。
這樣的個性是像誰呢?
他想起多年以前。
那年,初雪來得特別早,雪雖不大卻一連下了幾天沒停。好不容易見了日光,入夜又
是雪片紛飛,大如鵝羽。村鄰的孫奶奶說,「這瑞雪兆豐年呀,明年定是個家家戶戶不愁
衣食的好年。」
是不是好年他不清楚。那時的他只知道從母親病逝後身體就逐漸衰敗的父親,也許熬
不過這個年了……果不其然,父親在大雪那日早上斷了氣。那天陽光很好,他握著父親病
中難得暖熱的手,望著與窗外日光一樣和煦的笑顏,心底有一絲不安閃過。
數日前拍去的電報沒有回音。
他一身孝白跪在靈堂,不斷將手中折好的金紙丟進盆裡。廳門大敞,外頭就是鵝毫大
雪,天氣太冷,身體貪戀紙錢燃燒的溫度,衛展華僵硬得幾乎無法動作的手每丟一次紙錢
就給焰燙一次,但一離開又凍得直打擺子,發乾酸澀的眼連淚都流不出來。
而東黎對眼前一切全然不明,只是本能的窩在他身後,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橘紅火舌
一跳一跳捲去每一張他新折好的紙錢,偶爾問一句:「哥哥,為什麼爹要躺在那個方木盒
子裡?那很冷,明天起來又要咳嗽的。」
當叔叔滿身雪屑,風風火火闖入他視線,衛展華永遠也無法忘記那時他所看見的,那
刀鑿出一般的臉上表情從震驚,然後像是慢速播放的畫片中人化為不可置信,最後是恍若
失去所有的悲慟欲絕。
滑稽可笑,卻又透著幾分世情無情的殘酷。
「叔叔……」他再也支持不住的在男子懷中放聲大哭,腰邊還踡著另一個小小身軀。
那日,衛展華永遠地失去了父親,然而,那膝下無子的男人一夜之間多了兩個兒子。
「知道父親為什麼罰你嗎?」
衛東黎低著頭,嘴唇咬得死緊。
「生父親的氣嗎?」
他望著眼下微微發顫的雙肩,蹲下身發現東黎在哭。啊,他這倔強的弟弟,是像爹多
一些,還是像父親多一些?衛展華將他擁入懷中,東黎因哭泣而一收一收的下巴抵得他肩
窩暗暗發疼,依舊一個字也不說。
「你知道嗎東黎,父親他其實很高興。」他輕撫東黎後腦像父親撫摸廳裡那座大鐘,
「只是再怎麼樣,動手就是不對。並非凡事都要忍氣吞聲,你明知君毅的話是挑釁,還跟
他打起來,這不就落了他要激將你的道嗎?」
「陸君毅說我和哥是父親在外面和別的女人生的孩子。」抬起頭,衛東黎靠著兄長的
耳朵一個字一個字說得清晰,「他說我們是野孩子。他……他不能這樣說父親,我們是父
親和娘的孩子。」
「所以說,你不是著了他的道嗎?」
「即使大家都看到是君毅挑釁在先,大娘也帶她來向父親道歉,可是……」他伸手抹
去東黎臉上的淚,「你們兩個打成一團都掛了彩,那不是讓父親在眾人面前表示他管教無
方,他師長的臉要放哪裡呢?」
東黎爭強好勝,想必父親也是這樣的吧。
衛展華笑了,雖然帶著些微苦澀:「起來吧,別再有下次了曉得嗎?」
感覺懷裡手足沒有要起身的意思,衛展華不解:「東黎?」
「哥……」手臂動了一下,卻還賴在兄長身上,「我腳麻,讓我多靠一下好不好。」
抱著還比他小兩個頭的東黎,衛展華真心地笑開了。
「在想展華大哥嗎?」
陸君毅看衛東黎對著手裡那只有金鍊的懷錶望得出神,忍不住走到他身後探頭詢問。
「嗯。」闔上表殼,他的眼神彷若航遠的船,「父親說這是我們十六歲的生日禮,我
和哥一人一個。他的是金色,而我是銀色的。他走了,父親就把它也給我了。」
「記得嗎?很久以前,你說我和哥是父親在外面和其他女人生的野孩子,我和你大打
了一架。」
「都多久的事了,記得那麼清楚做什麼。」像是要掩飾困窘,隨手抄起東黎擱在書桌
角落的鋼筆,在計算紙上畫了畫才發現筆尖乾澀刮紙,且早已沒有墨水了。
「你不知道,那天晚上我被父親罰跪到半夜十二點,膝蓋都要爛了。」
「不會吧?衛伯伯這麼狠心,那天很凍哪。」
「什麼不會,要不是哥來救我,說不定跪到隔天早上都還在那裡。那隻筆也是哥在那
天給我的。」
「那一隻舊鋼筆沒有墨水的,你怎麼不填新墨水進去。」
「以前是有填的,但它其實不很合手,而且哥走了以後越來越容易卡紙纖維。」從陸
君毅手中接過鋼筆,依樣畫葫蘆的在紙上隨意畫了畫,「大概主人不在了,覺得我這新主
人配不上它吧,就這樣擺著了。」
「我想,找一天回去看哥,把筆埋了。」
「沒想到你書讀不好就算了,還會遷怒啊。是說,你別自己使不慣就暴殄天物。」那
隻筆雖然沒有什麼精美雕工,但整個筆身特別是握位,微微透著經年累月磨損後才有的光
澤,可以想見衛東黎和衛展華是多麼頻繁地在使用它。
「誰書讀不好,我已經唸書唸到比孔子他娘還要瞭解孔子,期考成績比我還差的人懂
個啥!我才捨不得呢!只是覺得哥一個人一定很寂寞,」把筆尖抵著食指腹,拇指來回摩
娑著鋼筆尾部,那紫檀色的筆身在昏黃桌燈下瑩著溫潤如玉的光亮,「再怎麼說我也用過
一段時間,讓它陪著哥,至少像我陪著他一樣。」
陸君毅忽然覺得,桌燈的昏黃映在把玩著鋼筆的衛東黎臉上有些微妙的感覺,那是他
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只能說似乎是一種悠久的氛圍,溫暖卻令人心碎的。
宿舍樓下的大鐘敲了十二響。
這夜,萬籟俱靜,僅能聽見鐘聲在樓梯廊間四盪。
「明天,我們就去吧。」拿起屬於衛東黎的銀色懷錶附在耳邊,聽著發條促著齒輪讓
秒針噠答作響。
衛東黎輕一施力,鋼筆蓋喀地彈開在桌面滾了幾圈,他看見筆蓋撞著桌燈停下來,頓
了頓,隨即無聲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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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鍵字:有金鏈的懷錶、祖傳大落地鐘、一支舊鋼筆(沒有墨水的)
關鍵句:我已經唸書唸到比孔子他娘還要瞭解孔子
題目:寂靜的夜
趕在合戰尾聲兩個半小時前硬卯起來打XDDD
很久沒打文,想說的東西雜亂無章,連放進去的關鍵字句都很少...
寫的不好排版也有點亂,還請大家湊合著看了~能趕上真是太好了ˇ(長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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