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戰] B 論勇氣的養成

作者nacht236 (尼西)

看板BB-Love

標題[挑戰] B 論勇氣的養成

時間Thu Oct 10 14:02:41 2019

他有點忘記從什麼時候開始留意到的，這世界沒有聲音，這是第一個不對勁。所有的聲音都不過是他的想像，他自己給自己的配音，譬如上課鐘響叮叮噹噹，拳頭打在肉上的撞擊聲與他的哀鳴嘎然而止，有些人忿忿的又補上幾腳，正好踢在他最脆弱的地方，他張開嘴巴慘叫——或至少他認為他有這麼做——然後水龍頭被扭開了，強勁的水流傾瀉，有人揍了他還嫌他髒，臨走之際必須洗手，以免沾上他的細菌；最後門轟然關上，門板後施暴者訕笑著離去。那都是他的想像：這個世界沒有聲音，這個世界只是默劇。像是卓别林的《摩登時代》，所有發生的當下都是寂靜的，配樂則倚靠後製，所以格外滑稽荒謬。他想這種事情總是這樣的，他說服自己必然是這樣，不然他會以為是他這樣的人的聲音沒有人聽，因此才沒有人引以為意，世界很和平。緩緩從濕噠噠的地上爬起來，他搖了搖頭，巍巍顫顫地花了好幾分鐘才蓄足了膝蓋的力量，他撐著洗手臺，水依然不停地流，他在心裡嘆氣，用力扭緊水龍頭，這些人真不懂的愛惜資源。他動作一頓，並不是因為疼，而是因為這件事給他一種奇妙的似曾相識。他望向眼前的鏡子，卻看不到自己，他的面容一片模糊。 ------ 他在校車上，有點搞不清楚他為什麼會在這裡，他還記得廁所地板的濕冷冰涼，然而轉眼間他就在這裡了，連時間都拉回到一大清早，七點都不到，車上滿載著學生，一半補眠一半拿著單字本背個不停，也有少部分的人在發呆，跟他一樣。既然在這裡了就在這裡吧，可能是做夢吧。他覺得有點心煩，好不容易把學校的一天過到了快結束，竟然又得再過一次。地獄啊，還有比這還要慘的嗎。他低頭看著單薄的夏季校服，每天出門前他都會猶豫，既然都要挨揍，是不是該穿多一點，好歹被打了不會那麼痛。但是他怕熱，流起汗來與瀑布沒兩樣，他的校服腋下都因此泛著黃黃的汗漬，很噁心——女生們這樣說，甚至不避諱他，當著他的面指指點點，臉上......臉上是什麼表情呢？他知道是厭惡，但是具體而言是什麼？看著老鼠蟑螂的那種嗎？怕多於討厭？這不會又是一場夢吧？他開始自我懷疑，不然怎麼一切都這麼朦朧，什麼都在不遠不近的位置，熟悉、他卻沒有實感，好像不是真的。車子緩緩停了，大家收拾東西準備下車，他跟著前面的同學，那是他們班的班花，他眼睛一亮，沒有想到兩個人搭上同一班車，雖然也不代表什麼。他依然走得不緊不慢心不在焉。班花卻好像感應到了，她加快了腳步，巴不得離他再遠一點似的。班花的反應令他受傷，因此當既視感再次出現，他想阻止已經來不及了。有人從後推了他一把，他往前撞去，班花下階梯時因此腳步急錯，跌倒了，摔到校門口的人行道上，裙子都掀了起來，大家都在看。他推我。他知道班花將會這麼說，所有人也都會這樣以為，他就站在哪裡，他百口莫辯。這開啟了他悲慘的一天。 ------ 可能最開始的時候不是那一天，他真的記不清楚了。但以前不是這樣的，至少開學第一個月，大家對他也算友好，沒有人排斥他，分組的時候他還找得到組。他記得同學對他笑的模樣，就連班花也主動跟他說過話。給你。雖然只是傳考卷時順勢說的這樣一句，但她的眼睛有對上他。然而當他回過神來，那些都沒有了，只有他被堵在教室後面，幾個不愛唸書反而熱衷逞兇鬥狠的同學把他往死裡打。所有人都在，但大部分的人裝沒看見，依然談笑風生他們的日常。只有少數人的注意力在他們這裡，包括班花，旁人想跟她聊天，她應付著，卻瞥了他們好幾眼。他不知道她的眼神想表達什麼，也不知道她真的在想什麼，但她袖手旁觀，那就讓她與所有人沒有什麼不同。終於老師來了，對他們所有人痛斥咆哮。打人的已經混進了地方幫派，根本不怕為人師表的，他們皮皮的反而開始控訴，是胖子先的！是我先的，但是他們先把水倒進我的抽屜裡的！他反駁。那根本不是你的抽屜。他們嗤笑，暗諷他無理取鬧。不是他的抽屜他就沒有資格憤怒了嗎？狗屁不通。那大概是他這輩子最生氣的一瞬間了，即便他已經預料到接下來他的日子會因此更難受，他管不了這麼多。當著老師的面，他再次撲上去，舉起拳頭。 ------ 情境又轉換了，從黑板上的日期，是期末考的前一個禮拜。這時他在班上的處境已經很惡劣，大家都盡量把他當空氣，沒有人正視他的存在。除了一個人，另一個在班上的邊緣人。那是個還滿可愛的男生，領有身心障礙手冊，剛開學的時候老師還請大家多照顧他。一開始大家的確有這麼做，但是到了學期末，這男孩與他一樣，都沒有朋友。他曾經聽過同學笑他舉止怪異，怕他動不動就抽搐，或埋怨他說話總說不清楚，又或是班際比賽的時候不受控，盡扯他們後腿讓他們錯失名次獎項；就連班導也明目張膽煩他，所以班上跟著有樣學樣。他倒是滿喜歡對方的，男孩雖然遲鈍卻很善良，在他請假的時候還會抄筆記給他。男孩的字跡工整端正，想起他一筆一畫總寫得吃力的模樣，讓他捧著筆記本受寵若驚，更心懷感激。兩個受排擠的走到了一塊，自然也會一起被欺負，好像理所當然。他長得大隻，保護起嬌小的對方一點問題都沒有，他突然明白一身的脂肪是為何所用——就是為了保護男孩而生的。也許，他是為了男孩而存在的吧。當終於施暴者拍拍屁股離去，只剩下他們倆，他感到一陣喜悅，因為他無比期待接下來的這一幕，就算已經看過上千次上萬次都一樣。男孩蹙著眉毛抿著嘴像要哭，但他忍住了，只是舉起手摸了摸他的臉龐，勉強勾起嘴角時那傷心的淚水才潸然落下。那一個瞬間好美啊。他想，縱使悲哀排山倒海而來，還在學校這種適用叢林法則的法外之地，他依然感謝上天，讓他們能夠相遇。 ----- 喔不。他一點都不喜歡這個。他想逃可是逃不了，腳下的影子就像陰魂不散的鬼差，拖著他，逼他繼續經歷無止盡的惡夢，而這是所有惡夢中最糟的一個。如果用說書的方式來開頭，吟遊詩人大概會用朗誦的語調，說好景不常。好景不常。男孩死了，並不是一場意外，他被自己的繼父活活打死，只因為尿尿沒有對準，尿到了馬桶外，讓繼父踩到滑倒。繼父沒有想過那可能不是男孩尿的，可能是他自己，又一次喝得爛醉所致的不堪，他怒不可遏，拿著酒瓶走進房間，正在夢鄉酣睡的男孩再也沒有醒來。所謂一念之差而抱憾終生，就是在說他吧。明明男孩今天可以不用回家的，明明男孩也跟他說過不喜歡回家，但對男孩異樣的情愫嚇著了他。他已經被欺負得夠慘了，要是讓人知道他是同性戀，他會怎麼樣？所以他對男孩說，你不能再來住我家了，我們要保持一點距離。男孩很失望的自己踏上歸途，那是他們最後一次見到對方。住口啊！他對自己說，想要阻止自己又一次的說出蠢話，然而這不管用，已經發生的依然發生，話出口了就是覆水難收，他只能眼睜睜的看著男孩背對著他愈走愈遠。從此天人永隔。 ----- 那之後噩夢反覆循環，一個接著一個，他忘記了又想起來，痛苦反覆刻骨，宛如無窮無盡的迴圈，他在其中消瘦懊悔，卻無路可逃，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他不知道這是為什麼，也不知道為什麼造成這一切的不肯放過他，他好自責，好難過，難過得好想死，死了會解脫嗎？他知道自殺不過是逃避，而逃避可恥，但他真的沒有辦法了。他只希望趕快結束，什麼都趕快結束，他受不了。數不清究竟過去了多久，也數不清這些噩夢到底輪迴了多少遍，時間在沒有感覺的時候悄悄流逝。又一次的回過神來，宛如大夢初醒，他赫然發現，都過去了，他以為他撐不住的忍受不了的，都過去了，所有的噩夢都已經是好久好久以前。驀然回首，他看到不遠處有個男孩，也許正在對他笑吧，他不確定，可能只是他希望男孩在笑。然而不管他用盡多少力氣在看，男孩的表情他都看不清楚。 ----- 他的眼眶濕潤，什麼話都說不出。他試著朝前走近對方，但他進一步，男孩退一步，兩人的距離始終不變。他只能放棄了，天各一方，他朝男孩喊話。對不起！大聲的只有這句，然後只剩下他的啜泣。他說不下去了，他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麼，語言太蒼白，傳達不了他萬分之一的懊悔。對不起......對不起...... 我已經忘了你的名字了。還有你的樣子。我不是故意的，但我真的想不起來了。我是膽小鬼。我喜歡你。他亂七八糟的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任由情緒宣洩。心裡頭的一處他清楚明白，不管他說什麼男孩都聽不到了，男孩的時間停在那個時候，不像他的能繼續往前走；他已經不是以前那個飽受霸凌欺負的胖子了，他高大強壯，事業有成，成為了社會價值會認同的模樣，就像當年那個班花。他是背叛者，拋下過往也拋下了男孩，現在都不過是說給自己聽，圖個安慰與圖個解脫。他淚眼朦朧，哭得又醜又難看，然而在他不清的視界裡，男孩似乎真的笑了。 ----- 這一次，他真的醒了過來。仰望著天花板，耳際是分針一格一格走的聲音——這是真的聲音，不是想像裡的。樓下則是乒乒乓乓的，大概是他母親，準備早餐或曬衣服什麼，動靜總是那麼大。窗外的天色還暗著，一點點的微光，也許是早上六點吧，他還可以再睡半小時，但他卻覺得很清醒，一點都不想再睡回去。在他無比清明的腦海中，浮現出了兩個字，庭祺，那是那個男孩的名字。他笑了，從床上爬起來，走入浴室梳洗。他套上校服，臨走前最後一次拉開書包，檢查所有的課本考卷，還有他昨天買的刀，也好好的收在其中。他拉上拉鍊，出門上學。 THE END ＊我認真努力嘗試無限流，雖然好像有點偏差，但至少有一個無盡的迴圈了，可以算過嗎XD ＊靈感源於最近看的電影《小丑》＊再次在後記作弊，說下主角從沒長大過，他只是嚮往那樣，他可以不會再被欺負馬欣在階級病院說，大家小看了霸凌，以為不過是少數，霸凌其實是看人眼光的偏狹，是社會價值默許的常態＊謝謝看到這裡的你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49.214.213.28 (臺灣) ※ 文章網址: https://www.ptt.cc/bbs/BB-Love/M.1570687363.A.B44.html

推 zull99: 推馬欣~印象中她有篇散文叫<雖然可恥卻那麼有用>讀了感覺 10/10 15:34

→ zull99: 很複雜在大大作品裡也讀到一種被隔離的感覺好厲害！ 10/10 15:34

謝謝你，不敢當，真的推馬欣！她真的很厲害，她的文字很準確，涼涼的疏離感，讀來格外難過。在寫這篇的時候我想到小丑，也有想到馬欣那篇，還想到唸書的時候，一直都不知道要怎麼表達才比較對，找不到適當的話來說，真的心情複雜

推 mapleshell: 推！謝謝你寫霸凌這個主題～ 10/12 00:28

謝謝你的推，我也很希望自己能夠更勇敢面對這個主題

推 shung8462: 推，沒看《小丑》，但當下其實想到的是《返校》，那段 10/12 12:08

→ shung8462: 懊悔的迴圈 10/12 12:08

謝謝，雖然寫的當下沒有想到《返校》，但搞不好潛意識有！你是忘記了，還是害怕想起來ＱＱ

推 sunmoon1000: 推馬欣！推小丑！推尼西！ 10/12 17:37

謝謝生生謝謝推推！ ※ 編輯: nacht236 (112.104.28.240 臺灣), 10/12/2019 23:3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