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圓夜》 續 第七夜
又是月圓夜。
皎潔的月光直灑落在大地,沒有絲毫的保留。
倚坐在涼亭邊的圍欄上,陰冷的眼神直視天上明月,手臂一舉,拿著白瓷
酒壺就口,辛辣帶股甘醇的酒液從壺嘴流入口中,灼熱與冰冷,兩種極端的感
覺同時在體內共存。
我,司徒昱,天龍皇朝的帝王,手掌天下生殺大權,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只要我想,一聲令下,沒有我得不到的東西。
可是……我真切希望得到的,卻從未開口說出過……
想起了他,冰冷的眸子泛起溫柔暖意……
司徒暘,在五兄弟裡排行最小,也是我唯一的同母手足。
小時候的他,體弱多病,常動不動就暈倒,相較於其他四個哥哥,這樣的
他,得到了父皇更多的關愛。
他喜歡黏人,一有機會,就纏著大他六歲的我不放,有幾次,我因為趕著
去書房聽師傅講課而甩開他,他就嚎啕大哭,哭得氣喘不過來,暈了過去,為
此,我也挨了罵。
後來,我身邊多了個「欽命」的跟屁蟲。我讀書,他也跟著我讀書;我在
御花園閒晃,他也跟著;我練武,他也要跟著練;最讓我頭疼的是,我睡覺,
他也要跟我睡一塊兒。
沒有和人同床共枕的習慣,我趁他睡著時,下了床,來到隔壁間的寢房睡
下,可半夜卻被他的哭聲給吵聲,原來是他發現我不在他身邊,嚇得哭起來。
這事一傳到父皇和母后那兒,想當然,我又再度挨罵了。
堂堂太子,言行謹慎,在正事上從不出錯,父皇及朝中大臣也讚譽不已,
卻為了這個愛哭的跟屁蟲,讓我遭受父皇的責備,說心裡不怨,那是不可能的。
我知道他愛玩,有一次,我故意和他玩捉迷藏,讓他當鬼,而我則趁他數
數兒的時候溜回書房,喝茶看書,沒一下子,就完全忘記了他的存在,等到我
想起時,天空已一片昏暗,外頭正下著傾盆大雨。
才起身衝到門口,便有人來通報五皇子淋了雨,昏倒在御花園裡。
我心頭一驚,闖了這等禍,想必得再遭受父皇的責罵。
懷著忐忑的心情來到暘的寢殿,父皇一見到我立刻怒火攀升,母后則守在
床畔急紅了雙眼。
還等不到父皇開罵,暘呼喚我的聲音已經響起。
昏迷中的他緊張地叫喚著我,意識依舊停留在御花園時,他說下雨了,要
我別躲了,快點出來。
從他的話語中,我可以想像當時的他肯定是一遍又一遍地找我,以為我仍
躲著和他玩,卻不知那時的我正安穩地坐在書房內喝茶。
愧疚襲上了我,眼眶一陣紅熱,濕意劃過臉龐,我坐在床邊緊握著他的手
,語帶哽咽地訴說著安撫他的話,直到他平靜下來。
父皇見我這樣,沒再開口責罵我,只交待著我要愛護他,我就這樣看護了
他一夜,等到他清醒時,我們倆莫名地相視笑著。
從那天起,我對他百般寵溺,比父皇和母后有過之而無不及。
大家都以為我是因為心裡的愧疚而待他好,一開始也確實如此,後來,我
是真的用心疼愛他,他如同以往一般像個跟屁蟲,但我卻擁有和以前不同的心
情,覺得這樣的他很逗人可愛。
我喜歡逗他,跟他鬧著玩,喜歡看他表現在臉上的不同表情,喜歡他明亮
的大眼帶著崇拜,專注地看著我,這是專屬於我的神情,就連父皇也無緣得到。
和他兩人朝夕相處,感情親密自是理所當然,可當我察覺到自己的真心,
卻是在我的大婚之日。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是千古不變的定律,更何況是身為太子的我
。大婚當晚,我抱著太子妃,腦海卻浮上了暘的面容,我慌了,心神幾近錯亂
,但身體卻反應出我心底的渴望,在腦中充滿了他身影的同時,我瘋狂地索求
著身下的嬌軀。
從知道我要娶太子妃的那天起,暘的心情就一直低落著,對我也不理不睬
,母后說那是他因為我將被別人搶走了而在吃味賭氣。大婚之前,我對此笑笑
地不加多想;大婚之後,我卻期待知道他的真心,吃味是為了我娶妃,還是因
為他心中對我也有不同的情感?
可冷靜一想,就算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又如何?
畢竟,他們是親兄弟,怎能為私心而枉顧皇室的尊嚴與名譽。
我的心雖然渴望擁他入懷,但我的理智卻要我平淡地面對一切,將對他的
心意永遠藏進心底最深處。
我的理智一向勝過感情,這讓我自豪,又不時地痛恨著。
太子妃有喜的事,奇異地打破了我和他之間的僵局,他興高采烈地笑著對
我說他要當叔叔了,熱絡的模樣,好似先前不悅的日子從未發生過,我高興之
餘,也不免心傷,難言的苦楚在我心頭翻攪。然而,和能夠再度看見他展露笑
顏相比較,自身感受如何對我來說便顯得不重要了。
我二十三歲登基為帝,那時的暘早已從昔日愛哭愛撒嬌的跟屁蟲,轉成了
足以獨當一面的俊秀少年,他的身子也在幾年來的調養及學武之下,雖不能稱
上強壯,但也健康結實,不再弱不禁風。
登基的那天,他對我宣誓了他的忠誠,在他的眼裡,我看見了真心,也看
見了那閃耀的光芒,那是對我的崇敬,我依舊是他最欽佩崇拜的大哥。
暘十九歲時到了郊外打獵,回來時手中不見獵物,卻多了一名瘦弱的少年
,少年正受傷病著,暘細心地照料他,全然不顧少年的來歷及自己的身分。
我出言提醒他,他只是笑笑地說:沒關係,他現在病得那麼重,就算想對
我不利也無法動手。
我不予苟同,繼續勸阻,他也繼續堅持,到了最後,竟給我來了個相應不
理,捂著耳朵,當成沒聽見我說話,這等孩子氣的行為讓我又氣又無奈,於是
我退讓一步,下令王府的侍衛們嚴加注意暘的安全。
忙於國事的我,雖然無法日日抽身到王府,但也能得知王府裡的一舉一動。
少年在昏睡的幾天裡,暘會在固定的時間去探視他,當少年退燒清醒後,
暘待在他身邊的時間更多了。
少年名喚玉衡,年紀較暘小三歲,雙親俱逝,多方調查之下,他的身分並
無可疑之處,我也因此放下了心。
或許是懲罰我太早放心了,一個多月後,我去了王府,見到了暘硬是堅持
餵玉衡喝藥的場景,眼尖地發現兩人之間隱藏著一股奇異的暗流,我還來不及
驚訝時,卻看到暘在得到玉衡點頭應允他餵藥後,臉上所展露的滿足神情,我
心頭倏地一緊,背脊發寒。
暘溫柔的眸光帶著一抹陌生的情感,那令我不悅,我直覺地認為該消滅它。
我找了暘談話,刺探他的心意,從他的言辭及表情中,我知道他尚未明白
自己的心,於是在那之後,我找了千百種的理由與方式佔住了暘的時間,
減少了那兩人之間的見面,沒料到是,我這種做法竟誤打誤撞地讓他們因驟縮
的相聚而燃起了思念,進而明瞭了對對方的真心意。
一想到我的自作聰明,我每每後悔萬分。
暘很快樂。和玉衡在一起後,時常可見他臉上溢滿著溫暖與滿足的笑意。
看著他開心,我也替他高興,但,那只是表面,慣於隱藏的我,內心是嫉妒的。
幾年下來,他們倆的感情不減反增,總是膩在一起,在我面前也不加掩飾
地做些親暱的動作,而我總是帶著虛偽的笑容取笑他們。
忍,是一種極刑,一種他人無法體會的痛楚。
一日,宮廷傳出了暘即將娶妃的消息,這消息自然也落入了玉衡耳中,暘
還來不及向玉衡澄清,又爆發了丞相王安判亂的事。
那段日子,我和暘忙著平亂大計,再加上之後的後續處理事宜,兩人幾乎
忙壞了身子。王府傳來消息,玉衡病了,我不以為意,沒把這事說給暘知道,
而我也明白他為何而病。
又過了幾日,王府再度傳了消息過來,玉衡病危。
我心下一驚,難以明瞭他的病何以會嚴重至此,原想立刻通知暘,但一入
寢室,見到榻上的暘睡得正沉,這陣子他累壞了,瘦了些,臉色也變得蒼白,
眉間顯示著疲憊,於是我捺下心中念頭,決定讓他好好地睡一覺,等他醒了再
告訴他。
而暘一覺醒來,已是整整一天後,當他得知玉衡病危的事時,因充足休息
而略有血色的臉龐,在那瞬間刷地更加慘白,他急急忙忙地趕回王府,玉衡那
時已陷入彌留狀態,任暘怎麼呼喚他都沒有反應。
那天夜裡,玉衡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抱著逐漸冰冷的屍首,暘的雙眼失去了原有的光采,嘴裡喃喃唸著玉衡的
名字。他的癡樣教我不忍,我上前欲安撫他,手才一碰上他的肩,卻見他渾身
一顫,吐出一口鮮紅血液。
玉衡的死帶走了暘的魂與魄,他的身子迅速回復到幼時病弱的情況,彷彿
這幾年來的強健只不過是一場夢,每一聲咳,皆帶出了他身上的血,他憔悴得
讓我心疼,他消瘦得讓我驚惶。
御醫開的藥方不見成效,他一天虛弱過一天,我的耳際隱約聽見了來自不
明地方的召喚。
玉衡頭七那天,暘從房裡消失了,王府頓時大亂,最後在後院的花壇發現
他的蹤影,而在那時,我也看見了那抹虛緲的身形。
我狠厲地瞪視他,他已經帶走了暘的心,我不准他再帶走暘的身!
再飲一口酒,滿心悲苦無人可訴。
去年的十五月圓夜,那噩夢般的一夜,在我的心、我的骨,刻上了一輩子
無法刮除的痛。
漏夜的診治與看護,到了雞鳴的那一刻,已成枉然。
暘……終究是跟著去了,就在玉衡頭七的那一天……
暘……我的暘……
為何你愛他愛得那麼深?
愛到用你的生命去追隨他,捨棄了滿心創傷的我。
我站了起來,舉起白瓷酒壺朝向明月,然後將壺中的酒倒往地面,繞了個
圈,再將剩餘的酒液吞入腹中。
暘,共飲一壺酒,來世,願我不是君,你不是弟,那麼,我將不再有所顧
忌,傾盡我的真心,尋求你的愛……
還有……你的諒解……
你一直當我是可以信賴的兄長,信任我、崇拜我,而我,卻一時控制不住
醜陋的內心,私下做出了卑劣的舉動。
那是關於──你……娶妻的謠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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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那麼好嗎?
比我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