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請假個幾天。」
某個平凡的早晨，他的僕人對他這麼說。
法瑞斯特沒應他。他仰著頭，讓僕人替他更衣；睡袍被卸下，象徵黑法師的
黑色法袍從後方披上，一雙手穿過他的腋下，為他扣上胸前的鈕扣；隨著袍
子的細繩依序繞過鎖骨、後背及腰部，黑色布料將亡靈法師單薄的身軀包裹
起來，只露出一小截慘白的脖頸。
在僕人替他束好頭髮後，亡靈法師倚在柔軟的沙發靠墊上，漫不經心地翻閱
他的早晨讀物──詛殺禁咒大全。
「想去哪裡？」他問。
「買些東西，處理一些事情。」亞肯特模糊不清地說：「你平時也需要添購
材料的，對吧？」
法瑞斯特啪地闔上書，抬眼盯著他，嘴邊扯出了個意味深長的笑。
「不如讓我接下購買物資的工作？牛肉快沒了，乾燥火玫瑰只剩下一星期的
分量，我接下來想烤的費爾拉多蜂蜜餅需要當地特產的舌火果蜜，你會喜歡
我的改良食譜的……唔，還得買些西塔城香料。」他的僕人喋喋不休地說：
「老天，這樣列出來該買的東西還真多，還需要什麼嗎？我還挺擅長殺價的
，而且保證比其他僕人更不讓人起疑……」
法瑞斯特打斷他，「我允許你外出。」
亞肯特驚喜地睜大眼睛，「真的？」
亡靈法師不懷好意地微笑，「這段日子你的表現不錯，你現在就能去收拾行
李了。不用在意我的庫存問題，你大可在背包裝滿你需要的東西。以及……
」
他從自己的食指取下一枚黑色戒指，將其套進僕人的修長的手指。
「我想你會需要這個。」
亞肯特舉起手，仔細端詳。戒指並不華麗，但做工精細；細小的咒文鐫刻在
金屬周邊，中央嵌著些細小的晶體，那獨特的造型顯示這是個承載魔法的法
器──一枚空間戒指。
他喜愛地摩娑著戒指光滑的表面。
「是的，這能減輕我的負擔。你真是太貼心了，我的主人。」
那聲罕見的「主人」明顯取悅了亡靈法師。法瑞斯特瞇起眼睛，愉快地拉開
了笑容──當然，那過分陰冷的笑容看起來仍舊滿懷惡意。
「去吧，完成你的願望……」
法瑞斯特輕念咒語，法杖上的骷髏頭吐出絲絲黑霧，堡壘主人的身影很快就
隱沒在黑暗之中。
在亞肯特回房準備行李時，亡靈法師來到了他的實驗室。
他對著身邊的瓶瓶罐罐沉思片刻，最後揀了個水晶瓶，倒出裡頭閃爍著藍紫
光芒的液體，輕揮法杖驅使它在空中形成法陣的形狀。一名僕人走向他，為
他帶來倉庫冰櫃中的骨粉和血液；他伸手接過灑向法陣，骨血吸收靈魂精華
後凝聚成團，在空氣中不安地躁動著。
法瑞斯特低聲唸誦咒語。那蠕動的死物漸漸有了形體，看上去像是一只慘白
的小蝴蝶。
「去吧。」他低聲說。蝴蝶翩翩起舞，沿著走廊縫隙前行，沒多久就追上了
大門前的僕人。它輕搧翅膀，在身後的斗篷兜帽降落，而後靜止不動了。
亞肯特轉了轉脖子，朝著他主人的方向望了一眼。「真的不用我帶些什麼回
來？」 他高聲喊。
餘音迴響在靜寂的門廊之間。亞肯特聳聳肩，帶著他的行李走出了大門。
堡壘大門的傳送陣將他送到了荒地之中，但亞肯特並不感到迷惑，他看了看
指南針，朝東方邁出步伐，安穩地行走。
經過一天的旅程，亞肯特到達了一座城鎮。
羅德爾，一個曾經熱鬧的純樸小村莊，現在已成為一片荒地。幾隻喪屍四處
遊蕩，燒毀的房屋殘骸無力地散落在地，呼嘯的風聲混合死物的呻吟，讓這
裡死氣沉沉，連貪婪的冒險者也不願接近。
這是前些日子軍隊進攻傀儡師堡壘的導火線。在他們看來，沒有比邪惡的傀
儡師更適合擔任一夜之間滅村的主使者了──尤其在一名自稱被傀儡師俘虜
過的法師幫助下，他們更在附近偵測出通往傀儡堡壘的傳送法陣。
亞肯特在他們招募志願者時以醫兵的身分加入。雖然他的體能表現並不突出
，但對於法術和急救的豐富知識仍讓他得到了熱烈的歡迎。
事實上，加入的門檻並不高。沒有多少人願意直接面對傀儡師法瑞斯特──
全大陸最惡名昭彰的黑法師之一，進入他的堡壘不僅僅意味著死亡，更可怕
的是做為堡壘的一部份，永遠地被禁錮折磨。
除了那些自恃甚高、錯估敵我實力的年輕人，討伐軍的志願成員大多對於黑
法師有著深刻仇恨，以亞肯特來說，他是羅德爾人，並且父母雙亡；當他紅
著眼眶描述自己的身世時，其餘的人很快就對他產生了同情。
可憐的年輕人。從小離開父母去外地求學，還沒學成歸鄉，一場莫名其妙的
詛咒滅了整個村落；自己的父母變成喪屍，在曾經和樂的家園遊蕩嘶吼。
亞肯特越過封鎖線，沿著村落的主要道路一路直行。
雖然被掃蕩過，但依然有些特別頑強的不死生物尚未腐朽殆盡；缺少血肉的
灌溉，那些喪屍或坐或臥癱在路邊，像是普通的屍體般死氣沉沉。他的進入
無疑是乾旱中降下的珍貴甘霖，那些趴伏在地上的屍體蠕動起來，一個接一
個發出振奮的嚎叫，歪歪扭扭推擠過來。
「哇喔。」
亞肯特輕巧閃過一隻爛泥般流著屍水的手，另一隻靠近的喪屍在一公尺處搖
搖晃晃停下了腳步。
入侵者有備而來，他在身上帶了一堆聖水和光明系魔法材料──絕大多數都
是當初軍隊的配給品，傷不了亡靈法師，終於在喪屍堆中發揮作用。
亞肯特望著那一具具人形的、血肉糢糊的肉塊，再想想古堡裡金髮碧眼的傢
伙們，他覺得自己有些理解亡靈法師的憤怒從何而來──任誰被誤會成這堆
垃圾的創造者都會感到不滿；但就是將這座村莊變成充滿漂亮傀儡的堡壘又
如何呢，除了傀儡師本人，沒有人會覺得愉快。
生者陷入痛苦，死者不得超生。作為黑魔法最不受歡迎的一個分支，亡靈魔
法蠻橫地踐踏人類尊嚴，高貴的低賤的靈魂，最終都被分解成同樣的碎塊或
殘渣，散落在設定好的磅秤上，成為邪惡法術的原料之一。
他繞過那些兀自掙扎的屍體，沿著死寂的街道行走。在拐進雜草叢生的小徑
不久，一塊塊石碑映入眼簾。
那是村子裡的墓地。被黑暗魔法喚醒，不知名的亡靈進駐了土壤裡沉睡的枯
骨；爬出來的死物將墓地翻得東倒西歪。亞肯特抽出佩劍一路揮砍，從喪屍
中清出了一條道路。
──在路的盡頭，躺著兩塊墓碑。
無視身後的怒吼，亞肯特蹲下身來，扶正墓碑、擦拭乾淨，拔除周遭的雜草
，挖掘土壤，將收集來的種子埋進土中，然後在附近的區域灑上防止喪屍入
侵的聖水。在工作結束後，他從懷中掏出路上摘的新鮮野花，小心翼翼放在
兩座墓碑的前方。
一陣微風帶起草葉的窸窣聲響，在安靜跪坐的男子背後，一隻小蝴蝶輕輕搧
動翅膀。
──魔法連接的另一端，亡靈法師盯著影像久久不語。
那墓碑上頭鐫刻的字歷經波折早已磨損，但還能依稀辨認出幾個字──
狄帕斯歐。
他僕人的姓氏，他僕人的家人，更是他僕人仇恨他的理由。
他會回來的。法瑞斯特想，復仇──那能讓人不顧一切、盲目卻又茁壯強大
。
亡靈法師將目光放回膝上攤開的「禁制咒術概論」，咬了口僕人離開前為他
烘烤的香草蛋塔，滿足地笑了起來。
比起恐懼得發抖逃跑的懦弱之輩，他一向更喜歡復仇者；更加有趣，更有作
為研究材料的價值，最重要的是，他不需多花費心思，材料自己就會乖乖待
在他的堡壘，直到時機成熟。
——這美麗的誤會，來的正是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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