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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一家人再度回到羅馬，是三年以後的事情，那時我已經五歲了，為的是要
參加父親征服日耳曼的凱旋遊行。
母親說過，凱撒從高盧回來的時候，舉辦過一個非常盛大的凱旋典禮，鮮花滿
天飛揚，凱撒本人坐在大象上面，讓所有的人都能看的見他。回羅馬的路上我也非
常期待父親的凱旋遊行，但是父親看起來不怎麼高興。他向母親抱怨，再差一年，
就只差一年而已。母親只得安撫他，然後把我趕去跟兩個妹妹玩。不過我比較喜歡
溜去找卡列亞，讓他把我扛在肩膀上走路。
後來克勞狄烏斯叔叔告訴我，父親所謂的差一年，是指再差一年，他就可以把
日耳曼人統統擊垮，奪回維爾斯失去的第三面軍團旗幟，洗刷奧古斯都的恥辱，父
親用那兩年的時間已經奪回了兩面。他說，那時候父親已經得到了敵人首領妻子的
父親投降，而且他懷孕的妻子也落到父親手上，也就是說，完成奧古斯都留下的夢
想，稱霸日耳曼的願望，其實是指日可待的。但是提貝里烏斯拒絕了父親的再度進
軍，而要父親撤兵。
明明可以戰勝，但是卻被要求撤兵，難怪父親怎麼也不滿意。雖然那的確是凱
旋，羅馬軍團也的確是凱旋而歸沒有錯。
「如果是我的話……」
我看著桌上的地圖，用手指撫摸著萊茵河的西岸，那是我童年之所在。長年浸
淫書海與歷史的克勞狄烏斯叔叔只是慈祥的看著我。
「別想那麼多，蓋烏斯。我父親也一度將戰線推進到易北河畔，結果呢？」他
聳了聳稍微有點肥胖的肩膀，「他在返回羅馬的時候，從馬上摔死了，所以本來要
獻給他的稱號『日耳曼尼庫斯』，變成了我哥哥的名字。但這樣說起來，在那個不
祥的土地上，日耳曼尼庫斯能不能在第三年得勝，還不知道呢。」
當然，父親再過兩年就死了，這個問題我們永遠也不會知道答案，睿智的叔叔。
※
我們依然沒有在羅馬長住，父親一回來，就接受了新的頭銜。新的任務好像讓
他開心了點。我們在祖母家只打擾了一小段時間，就又繼續往東方啟程，為的是要
與東方的帕提亞王國簽訂新的條約，還有去替亞美尼亞王國的國王加冕。
可是因為父親表示從來沒有去過東方，而且時間又不趕，所以我們經過了一段
非常漫長的旅程才完成我們的任務。除了去了幼發拉底河和帕提亞王國的代表簽約
，還有去幫亞美尼亞的國王加冕外，我們還順路去了希臘和埃及。
父親母親和我，我們就一起上路了。母親這次把在日耳曼出生的兩個妹妹也一
起留在祖母那裡，希望把她們教養成兩個像祖母一樣的小淑女。
那是一段非常愉快的旅程，即使現在想起來仍然十分的愉快。我們從布林迪西
港口出海，然後一路航行進了希臘。一直生活在陸地的我們並不是很習慣海洋，然
而海洋之神納普頓和旅行之神墨丘利這次非常的厚待我們，到達希臘這一路上的海
洋都十分平順，頗讓父親感嘆。
和西方不同，東方的國家看起來富裕而偉大，而且古老。不過，希臘也好，埃
及也好，都曾經是歷史悠久的國家，如今都被羅馬人統治著。
希臘奴隸很受歡迎，因為他們很聰明，能讀能寫，母親盤算著要為我們請一個
。奧古斯都在希臘建造了一座神廟，在奧古斯都加入眾神的行列後也開始敬拜他，
所以我們被邀請去參觀他們新刻好的奧古斯都神像，並奉獻數目可觀的金錢。不過
我們也去參訪了馬庫斯．安東尼舊時的軍營，聽當地耆老說說關於馬庫斯．安東尼
的故事。到了雅典，父親沒讓我們進去只帶著一個隨從步行進城，在外面的希臘人
又給我們說了很多有關希臘跟波斯人之間戰爭的故事。
在埃及，我們從亞歷山大港上岸，那裡有一座曾經偉大的圖書館，不過在奧古
斯都的命令下，有很多書籍已經被搬到羅馬的圖書館裡去。接著我們沿著尼羅河逆
流而上，首先抵達了底比斯神殿（註一），造訪了亞歷山大大帝的靈廟，那是個偉
大的古希臘人，但是現在的羅馬比他的帝國更偉大。在卡納克神殿，我們則看到了
一個名叫拉美西斯（註二）的國王的豐功偉業，到處都是他的雕像。半途中，我們
還去看一座會嗚嗚叫的雕像（註三），我有點害怕。最後我們去祭拜了馬庫斯．安
東尼和克麗奧佩脫拉女王合葬的陵寢。雖然互為敵人，至少奧古斯都這一點還相當
寬大。埋葬了他的敵人，收養他敵人的兒女（註四）。所以才會有我，他們的曾孫
，在這裡。
歷史很好笑。我說。克勞狄烏斯叔叔皺著眉看我。
「蓋烏斯，不要嘲笑歷史，不要嘲笑命運。」
可是，親愛的叔叔，你不覺得兩個敵人的孫子，最後是同一個這件事，實在是
有那麼一點好笑嗎？
※
在離開了埃及後，我們去了父親這次任職所在，敘利亞的安提阿。父親興致勃
勃的規劃著東方的防衛路線，但是總督皮索卻是個討人厭的傢伙。這是根據母親的
說法，事實上我對皮索的印象也不深，但是大家，連同父親的部下，都認為是皮索
毒殺了父親（註五）。
只有我知道真相。
父親是死於朱利烏斯家族的毒藥。
「蓋烏斯，這是真的嗎？」克勞狄烏斯叔叔驚恐的問我。
「假的。」我微笑的喝下一杯酒。沒有告訴他，朱利烏斯家族的女人從奧古斯
塔，也就是奧古斯都的妻子，我的曾祖母莉薇亞皇后開始就跟毒藥牽扯不清（註六
），而且這事關我母親的名譽，就算是真的也不能說。
※
我父親有個怪癖，他喜歡穿著普通士兵的服裝，混跡在普通士兵裡面。那時候
他不會帶著我，因為我太顯眼。不過我卻可以一眼就認出他來。
我在軍營裡面撞見父親和士兵們廝混聊天那不稀奇，可是那天我卻撞見了父親
懷裡抱著另一個女孩子。他看見了我，叫我噤聲，把那個女孩推進帳篷裡，然後走
出來要我不要說出去。
我不應該說出去。
但是我卻失口說出去。
「蓋烏斯，你有看見你父親在哪裡嗎？」
「父親在營區那邊。」我滿心想著晚餐，不假思索的脫口而出，「他和一個女
孩子在一起。」
母親的臉色變了，我完全沒有發現。她那時候已經又生了一個妹妹，妹妹才滿
週歲，小尤莉亞．莉維拉，身體很虛弱，所以母親幾乎都把重心放在她身上。
父親躺在病床上高燒囈語時，我知道那是母親下的手，母親的毒藥。
我看見母親將藥放進父親喝的水裡，一天一點，父親就病倒了。
父親病倒了，所有的人都慌慌張張的圍繞在父親旁邊，沒有人注意到我。我非
常害怕的躲在屋子外的走廊陰影裡面，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都是因為我說了那句話，事情才會變成這樣的。
母親在父親病床邊嚎啕大哭，父親堅持是總督皮索下的毒，但我知道不是。
只有我知道不是。
當父親停止呼吸，手也失去溫度時，我知道是我毀了這一切。
所以你是該殺了我的，卡西烏斯。
我才是害死你們所敬愛的司令官，日耳曼尼庫斯的兇手。
※
我們再度回到了羅馬，和去程時相反，母親懷裡抱著父親的骨灰，神情哀慟，
妹妹被抱在保母懷裡，我依偎在母親腳邊，這是個悲傷的隊伍，沿途也是悲傷的景
色，很多人跑來獻花，親吻父親的骨灰罈，在路邊燃燒香料，等著我們經過，向我
們與父親致意。
杜魯蘇斯叔叔和克勞狄烏斯叔叔都來迎接我們，但是提貝里烏斯和奧古斯塔卻
都沒來，藉口祖母病倒而沒有前來迎接父親，他名義上的長子，最後一次的歸程。
整座羅馬陷入巨大的悲痛之中，那些白袍的元老們，都用悲傷的眼光看著我們
。我緊緊的和被叔叔們送來的哥哥妹妹站在一起，覺得這樣的羅馬很陌生。
父親被安葬在奧古斯都陵寢，這是奧古斯都修建給尤利烏斯家族的陵寢。很久
以後，我也將過世的大哥、二哥和母親安葬在這裡。
我死的時候，會有人將我安葬在這裡嗎？我不確定。
※
父親一死，母親作為像莉薇亞皇后，奧古斯塔，也就是奧古斯都的妻子那樣的
女性的夢想也破滅了。所有的人都認為，杜魯蘇斯叔叔接下來就是唯一的繼承人了。
祖父既陰沉又嚴肅，母親痛恨著他身上並沒有奧古斯都的血統，只因為是莉薇
亞皇后的長子，就成為了皇帝，這不公平。
「這皇帝的位置，應該是你父親的，然後是你，尼祿的。」
她總是這樣對大哥說，大哥也這樣深信著。她卻忘了，我們的祖父，杜魯蘇斯
，是提貝里烏斯的弟弟，奧古斯塔與提貝里烏斯．克勞狄烏斯．尼祿的么兒。如果
不是奧古斯塔嫁給了奧古斯都，讓祖母嫁給了祖父杜魯蘇斯，又在祖父杜魯蘇斯過
世後，讓父親成為了提貝里烏斯的長子，父親是不會有這種權利的，就算母親是奧
古斯都的外孫女也一樣。
她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大哥跟二哥身上，然後和父親過去的部下朋友積極的
聯絡，並且處處宣告她是奧古斯都的外孫女，她的子女才是流著奧古斯都血統的繼
承人。她把我跟妹妹扔在一邊不管，於是我總是跟妹妹一道在花園裡玩耍嬉鬧，其
中我跟二妹杜魯西拉的感情最好。
至於過去的舊恨（註七）只有你才知道，克勞狄烏斯叔叔。因為你一直在旁邊
看著，身為克勞狄烏斯家族最後血脈，而沒有進到尤利烏斯家族的你，因此才得以
平安無事的在一旁看著、聽著，而不會有人想把主意盤算到你頭上。除了我以外。
但是我知道，那個時候的提貝里烏斯還算是公正的。他在我父親死時，得到了
一對雙胞胎孫子，卻也沒有忽略過我大哥，他為我大哥辦了成年儀式又辦了婚禮，
之後則是我二哥，接著讓她們各自擔任公職與神職。他事實上在那個時候，還是有
完成身為尤利烏斯家族之長的責任的。
如果母親不是那麼急躁的話……但那或許也很難說。
因為誰料想得到，杜魯蘇斯叔叔也猝死了，這不同父母卻相親相愛的兩兄弟，
都死於妻子之手，尤利烏斯家族的女人毒藥（註八）。這下子，老色鬼的繼承人，
只能從我父親的三個兒子，和杜魯蘇斯叔叔的兒子之間，五個選擇一個了。
※
一切都在奧古斯塔過世的時候發生變化。
大家都知道，兩年前就隱居在卡布里島上的提貝里烏斯並沒有參加他母親的喪
禮，而是命令當年十七歲的我，他的孫子，在奧古斯塔的喪禮上念出他的追悼文。
我硬著頭皮唸完了那沒有感情的文字，還要試著裝出非常感傷的語調，我真不知道
他在想些什麼。雖然我對奧古斯塔並不特別親近，也不特別疏遠，我覺得她是位難
以伺候的老太太，但也沒想過提貝里烏斯居然可以對自己母親這麼無禮。
不過事實上老色鬼在那之後還來了一封私信。
親愛的克勞狄烏斯叔叔，這件事我可不能告訴你，我知道你熱愛歷史，熱衷於
寫作紀錄，但這這麼可怕的醜聞，就算是我如此的憎恨著老色鬼，我也知道不能說
出去。
老色鬼向我大哥求愛。
我大哥，尼祿．凱撒，是個和父親很像，英俊開朗的年輕人，不過和母親一樣
的驕傲，面對這樣一封信，他氣極了，當下回絕，還在信裡痛斥了老色鬼一頓。
母親非常害怕，試著想要聯絡父親過去掌握的軍團，想要和他們聯手，推翻老
色鬼。她說，父親那時並不是作不到，尤其提貝里烏斯並不受到羅馬人歡迎。但是
父親仍然選擇支持提貝里烏斯，她覺得父親真是個傻子，他一味的努力討好提貝里
烏斯，卻不曾有好的成果，搞到現在孤兒寡母得和那個臭老頭奮戰。
然後老色鬼的侍衛長來了，謝亞努斯，他帶走了母親和大哥，沒有多久，他們
就被元老院宣判有罪，意圖顛覆國家，被稱作是「國家的敵人」，分別流放到小島
上去。
我和妹妹們被祖母小安東尼亞接過去，住在她的宅邸裡，和其他友邦送來的王
子一起學習讀書與玩樂。儘管如此，祖母也保護不了我。隔年大哥自殺，二哥也因
為拒絕老色鬼求愛後，同樣被設計入罪，被元老院宣判為「國家的敵人」，被幽禁
在皇宮地下室。再過一年，終於輪到我了。
我也收到了那封信。
帶信來的，是負責聯繫老色鬼與元老院之間的侍衛長謝亞努斯。
他色瞇瞇的看著我，要我好好考慮清楚，然後帶著我去皇宮地下室看望被幽禁
的二哥。
二哥已經瘋了。
他衣不蔽體，眼神狂亂的看著我，不認得我是誰，裸露的皮膚上滿是瘀青與紅
痕。那些看守他的侍衛隊將他視作玩物，在我的面前，像是要炫示權利一般的玩弄
著他，他完全喪失了反抗的力氣。
這就是、這就是皇帝的決斷，皇帝的權力，那至高無上的權力。
我覺得我也快瘋了。
「卡里古拉，」謝亞努斯在我耳邊喚著已經很久沒有人呼喚過的小名，「答應
吧，如果你不答應的話，你的妹妹們，要怎麼辦呢？」
「……妹妹……」
一瞬間，我想起的並不是個性和母親相似的大妹，阿格莉品娜，也不是小妹，
莉維拉，而是總和我玩在一起的二妹杜魯西拉。
可愛的、像花朵一樣嬌嫩的、善體人意的尤莉亞．杜魯西拉。
「你要知道，這次第一公民宣召的，並不是只有你，還有你的二妹喔。」
為什麼是杜魯西拉？為什麼是她？
「……卡里古拉……」
監牢裡面，二哥好像認出我來一般的對我伸出手。
「……救、救救我……救救……」
我拉不到他的手，我只能看著他。
「我會救你、我會救你。」
我不會讓他傷害杜魯西拉，絕對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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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一：底比斯神殿，今天的路克索神殿。
註二：拉美西斯，此指拉美西斯二世，他在埃及的雕像跟建築物非常的多。
註三：會嗚嗚叫的雕像，阿蒙霍特普三世的兩座大石像靠北的一座，建築物本身已
經傾頹，徒留兩座雕像。據說是熱脹冷縮造成的裂隙讓石像會唱歌的。
註四：安東尼五次婚姻七名子女全都被屋大維收養，包含與克利奧佩脫拉的三名子
女在內。觀察尤利烏斯-克勞狄烏斯家系會發現，這個家系事實上也有很濃厚
的安東尼氏族血統。
註五：皮索毒殺日耳曼尼庫斯，也有一說日耳曼尼庫斯死於瘧疾。這案件是個謎。
註六：有此一說，奧古斯都的其他養子，都是被莉薇亞毒殺，好鞏固自己長子提貝
里烏斯的地位。但要說這個家族最有名的下毒者，應該是小阿格莉品娜，卡
里古拉的妹妹，克勞狄烏斯的皇后。
註七：過去的舊恨，總之就是殺來殺去的爛賬，尤其提貝里烏斯在登基後，殺了大
阿格莉品娜的么弟，奧古斯都最後一個活著的外孫。
註八：關於提貝里烏斯獨子杜魯蘇斯的早逝這點，一直要到八年後謝亞努斯垮台，
提貝里烏斯才接到密告說是他的兒媳婦通姦毒死了他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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