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場上的時間,很短,也很漫長。
「嗯哼,我想我們還是這麼辦吧。」
夜裡被重重重兵圍守的司令官帳篷裡,仍是一片燈火通明。神聖涅爾優帕
帝國防守北方前線的三、四軍團的重要將領,還有代理帝國軍總司令的軍務大
臣圍在一張擺放大地圖的桌子旁邊,筆挺的寶藍色軍服上有著灰噗噗的顏色,
臉上都有著連著幾個月激戰後疲累的痕跡。
帝國與北方的葉爾瑪汗國可以說是死敵,立國以來便常常在漫長的國境上
發生戰爭,但近年來雙方都堅守自己國土,除了零星的小規模掠奪外,幾乎難
得有如此大規模的衝突。
軍務大臣,前克倫希亞公爵沙烏爾挪動著地圖上代表我方的幾個小旗子,
一面解說他的構想,一面掃射過眼前諸將。
這些人有的跟他差不多年紀,經歷過二十多年前與葉爾瑪衝突最激烈的時
期,深深知道葉爾瑪騎兵的勇悍與凶狠,於是臉上滿是嚴肅的神情,如曼卡羅
上將、葛勞恩上將;有的還是初生之犢,未曾見過大風大浪,期望在少有的大
戰中一戰成名,獲取榮耀名聲甚至是挑戰他們這些老將的權力,於是臉上便滿
是躍躍欲試的神情,像是年輕的克萊頓少將、派多爾少將。
沙烏爾知道年輕人的野心很危險,但是適當利用這野心也是必要的。
當他把工作幾乎都分配的差不多後,只剩下最危險的誘餌,以及最後的一
個人。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最後一個,也是他們之中最年輕的人身上,有些幸災
樂禍,有些憐憫,有些懊惱也有些嫉妒與擔憂。
那是站在沙烏爾斜對角的青年,一頭金髮在左側綁起,整齊的從左肩溜下
,約略停留在腰際,他穿著跟他們相似但更為陳舊的軍服,上面還染有暗色的
汙漬,他的肩膀、左胸、領口也都有象徵他軍階的鐮刀徽記,但是他整個人站
在那裡就是有著不協調的感覺。
像是他比較適合被擺在宮廷之中賞玩,留在禁衛軍裡面賣臉賣屁股等下流
惡毒的評語為數不少,甚至也有些人不留情面的當著他面講,但那雙深藍綠色
的雙眼依然像冰壁般不為所動。
不過那些據說都是兩三年前的事情了。
「史坦尼斯少將。」
「是的,閣下。」
不具有任何傑諾曼人特徵,卻是個傑諾曼貴族,而且再過個一兩年就有可
能成為他女婿與繼承人的青年,回望著他的眼中依然沒有任何的情緒。
他那遠比表面上看來精明的寶貝女兒,究竟是看上這青年的哪一點呢?
「咳嗯,」
揮開了不知不覺中變得連自己都無法理解的女兒影像,沙烏爾專注在面前
的地圖上。
「這個誘餌的部份,交給你,我可以信任你嗎?」
「僅遵閣下吩咐。」
青年沒有笑,依舊是平板的臉孔,舉起手行了個再標準不過的軍禮。
「那細節還有什麼需要說明的嗎?沒有的話就散會,明天一入夜就按照這
個計畫舉行,切記,不要拘泥,一切見機行事。」
他注意到克萊頓少將眼中有著憂慮與驕傲,但他也注意到他並沒有什麼異
議。
「祝帝國武運昌隆!」
「彰顯上帝的榮光!」
※
慣例的口號總是要配合的呼一下,眾人散去前,沙烏爾單獨留下了青年。
像月光般清冷的孩子。
一面招呼著他坐下,一面從箱子翻出了酒跟杯子。
他並不喜歡看見二十幾歲的年輕人,老是擺出看盡世態的冷漠神情,人生
都還沒活夠呢,怎麼樣的逆境都該笑著去面對才是。但是這青年從還是個半大
不小的少年時,就是這個樣子了。而這近三年流轉於戰場上,讓他在宮廷中養
出的貴氣盡褪,反而讓他淬鍊的更像把劍。
沙烏爾不認為這對他是好事。
「喝吧,過了明天晚上,就不一定能喝的到了。」
年輕的史坦尼斯少將似乎對此有所遲疑,但還是舉杯沾了下唇表示敬意。
沙烏爾笑著喝下了一杯。
他借著公務之便,順勢替女兒看看未來的丈夫狀況如何。實在是他書信內
容寫得乏味至極,看不出個什麼鬼(雖然他的寶貝女兒會在某些場合念這些信
件,惹得陛下相當不悅),另外也是受了佛瑞瑟的損友重託要照看好這青年。
「來了這陣地後都沒什麼機會能跟你好好的說話,我說,這趟回去後,你
也差不多該迎娶康了吧?」
依索妲是他妻子所取的名字,但在他看來,他那美麗的女兒,其實是隻鷹
雛,所以另外幫她取了狩獵女神、鷹之女王的名字,也只有他才會叫她康。
「不。」
那雙深幽的藍綠色眼睛緊盯著杯緣,幾乎是壓抑似的說道。
「在下會請小姐取消婚約。」
「為什麼?」
不是主動取消婚約,而是拜託康出面取消。
沙烏爾知道這婚約不是少將自己掙來的,但是能夠跟克倫希亞家結親,這
是莫大的榮耀與權力,他知道有不少王子公子在打她的主意,但眼前這青年絕
對是例外。
他對這婚約,既未公然表示反對,但也不甚贊同。
少將也算是他從少年看到現在的,那雙冰般的眼睛裡,只曾經映照過一個
人的影子,而那絕非他的女兒。
感情是可以婚後培養,縱使妻子亡故多年,他依舊對她懷有深重的敬愛。
但是,青年的感情卻非如此簡單。
「在下及不上小姐。」
青年停頓了一下,彷彿開口說這些話對他而言是極為吃力的事情。
「再說,這任務有去無回,只怕……」
「別的人我可不敢說。」
沙烏爾又替自己倒了杯酒,倒是不慌不忙。
「但,正因為是你,所以才讓你去。」
青年怔怔的看著他,這表情總算有些像以往的樣子。
「『告死天使』,是嗎?讓葉爾瑪人這樣稱呼你,你可知道這代表什麼意
思?」
「不是很能明白……」
「這代表他們很忌憚,但也很尊敬你啊,小子!」
他重重的在他的肩膀上面拍了一掌。
「銀翼的穆圖斯是個惜才的傢伙,他肯定捨不得殺你。」
另外的原因,艾敏諾娃雖然說得很隱晦,不過他不認為年輕人需要這件事
情,畢竟他連自己的身世都不是很清楚,就讓艾爾達歸艾爾達,傑諾曼歸傑諾
曼吧。
只是,才不過三年光景,就能夠讓葉爾瑪人獻上稱號,這等殊榮,在過去
也只有死去很久的亞特拉瓦侯爵海因里希有過。
「活下來吧,史坦尼斯少將。」
再一次的握住了他的肩膀。
「婚約的事情,我不能夠作主,康的事情只有她自己能夠決定。」
停頓了一下,還是覺得他有點可憐。
「不過,老鷹是不會放過牠的獵物的,嗯,那個穆圖斯你最好也小心一點
。」
「……是的,閣下。」
※
他在邊境已經長達三年。
三年,很長,也很短。
邊境的生活很清苦,繁華的宮廷相比之下就像夢一樣的虛幻。
他是自請外調的。陛下花了一個月拗不過他,氣得半死的隨意安個罪名讓
他降階外調。這護駕不力的罪名,加上他具有的貴族身份,與太過纖細的外貌
,剛開始著實讓他吃足了苦頭。
不過,他熬過來了,肩上的匕首再度換成了鐮刀,雖然才一把,卻是真正
的以鮮血與殺戮換取而來。同僚與士兵對他的眼光也從輕視不屑變成了敬畏。
然而,他有時候會想,指揮著大軍帶頭殺敵所換來的榮耀,跟在宮廷中以
自己的生命保衛君王,明明同樣都是滿手血污,在他人眼中的價值竟是差別如
此之大,真是難以理解。
「唷,回來啦!」
自己的帳篷裡,每晚都會不請自來的客人正愉快的享用晚餐。
褐髮棕眼的青年連軍服都穿得有些歪斜,眼角隨時帶著笑,雖然說是不請
自來,但從十六歲左右,朗.法墨就一直負責照料他的生活起居,連三年前申
請外調時也是自願跟著他來了。
晚餐內容很普通,馬鈴薯、紅蘿蔔和一大堆他搞不清楚的野菜,混著麵粉
煮出來的濃湯,搭配粗麵包跟配給的酒就是一餐。
其他人怎樣他是不知道,不過除了與同僚共餐的場合外,他一向要求要吃
得與士兵相同,不能有例外。
淡淡的打了招呼,當作沒看見法墨手上的那根雞腿,就坐到了充作桌子的
箱子邊。
他總是不明白,法墨怎麼老能讓自己的晚餐變得豐盛,但這也不需要弄的
明白。
「要開戰了?」
「嗯。」
「夜襲?」
「嗯。」
「真是狡猾的老狐狸。」
對於這句批評,艾倫倒是沒有回應,翻著箱上的紙,找了張看起來比較乾
淨的,就著暈黃的燭光準備寫東西。
「你在寫什麼?」
「遺書。」
「噗——」
看著法墨把湯噴了一地的,艾倫忍不住開始反省自己剛才的反應是不是有
哪裡又脫離了常軌。雖然以地位論,不論宮廷或軍隊序列都是他遠高於對方,
不過他卻常是挨罵的那一個。
「都這時候了你寫什麼鬼遺書!」
他愣著讓法墨劈頭對他大小聲,不能理解這應該要寫的東西怎麼現在才讓
他這麼驚訝。
「老狐狸叫你寫的?他叫你去當誘餌?」
「嗯。」
「嗯什麼嗯?你都不為自己想一下嗎?陛下跟依索妲小姐可都還在帝都等
你!」
——沒有誰真的會等他……
雖然很想這樣說,不過艾倫知道被法墨知道,肯定會讓他火冒三丈。
「閣下說,葉爾瑪這次領軍的是穆圖斯。」
「……是那頭狼沒錯。」
好像有點冷靜下來的法墨還是不放過的瞪著他,倒是讓他覺得有點害怕。
「你如果想投靠到穆圖斯那邊,記得要早點說。我會幫你把行李準備好,
我們一起過去。」
「……不會的。」
他搖了搖頭,乾脆的把墨水瓶蓋起來,把筆擱在一邊。
他記得穆圖斯那男人,交手過幾次,狼似的眼睛很讓人印象深刻。
他也記得,穆圖斯說知道他是誰,這對徬徨無依於戰場上的他而言,不啻
是莫大的誘惑。
他想知道自己是誰?是什麼?這莫名的力量跟生命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他不是傑諾曼人,蘭德爾堡也好、亞特拉瓦侯國也好、甚至是克倫希亞大
公家,終究不是他能停留的地方。
「我不會背叛陛下,你知道的。」
這是他唯一的,也是不變的執著。
「史坦尼斯,忘了陛下吧,依索妲小姐不是更好?」
迎著法墨擔憂的眼神,他點點頭。
「好啊。」
他是真心喜歡這個會為他憂慮、關心他的朋友,這個回答一點都不勉強。
「我會活著回來,不用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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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說結束了
歷史正要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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