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裡僅有的動靜,除了機器運作時發出的嘈雜聲響,僅剩下監控螢幕上循
著規律不停上下起伏的許多線條。那個人安安靜靜地,像個裝飾品一樣被擺在病
床上,展示瘦骨嶙峋的姿態。他被不同顏色的線路纏繞包圍著,細小的管子透過
刻意切割的傷口延伸進入體內,又從另一個傷口接續出來,分別連接著一台又一
台精密儀器。
玻璃窗外總是冰冷的白色長廊上,一個身材中等、約莫四、五十歲的中年男
子,用嚴厲而苛刻的目光,反覆檢視裡頭一切細節。穿著實驗長袍的助手們兢兢
業業地在廊上來回穿梭,謹慎小心處理每一個環節,鮮少有停留閒談的時刻。
沈鳳堯通過瞳孔掃描及聲紋檢測系統,開啟實驗室大門時,看到的就是這個
習以為常的畫面。
「博士。」沈鳳堯慢慢走近,一開口,不慎扯動嘴角的傷,忍不住皺了皺眉
頭。
「呵。」被稱為博士的男人發出單音,表情卻是毫無改變,彷彿方才只是單
純的空氣通過聲帶引發震動,不是他產生笑意而發出聲音。
沈鳳堯感到一絲寒意,但很快地抑下這個感覺。「這是意外,實驗體還算正
常,正如我先前通報過的,只是有一些特殊情況,需要立刻跟您匯報處理。」
博士又仔細確認病房裡頭的狀況,才轉身移動腳步,沈鳳堯跟上前去。
兩人再次通過瞳孔掃描,進入監控室,寬闊的牆面上嵌著大大小小的監視螢
幕,有些正在播放影像,幾個人正圍坐著討論,其他人則是各自在分析資料。
見到博士和沈鳳堯走進來,眾人立刻放下手邊的資料並停止談話,博士朝眾
人略微點頭示意,接著拿起桌上的遙控器,重播其中一個螢幕上的畫面,蘇允麒
規律得無趣的日常生活片段,只是從他本人的角度看去,事物有不同的解讀。
「你是要討論造成這個的狀況?」原本清晰正常的畫面,不知道為什麼突然
間轉變成一整面黑白交錯的顆粒,偶爾閃動過幾個片段,又立刻消失,一瞬間,
只剩下一片漆黑,良久,才又恢復原本清楚的生活片段。
「他用意識抗拒我們讀取這些記憶,最多只能達到這樣了。」其中一個研究
員指著桌上幾張從檔案裡擷取出來的模糊照片,朝沈鳳堯說。「只要有這個人出
現的地方都差不多如此,實驗體似乎不想讓我們看見這些部分。」
「我今天來,就是要說這件事。根據對方的說法,他跟實驗體已經開始交往
了。」沈鳳堯看一眼那些照片,嘴角的傷口還隱約發疼。「我已經和對方解釋關
於實驗的事,還讓他簽了保密協定。不過,對方離開之後,實驗體情緒十分激動,
武力無法控制的情況下,使用了強制手段。之後我會再安排他到這裡來重新檢
測。」
「派出那麼多人,也沒辦法制住他一個嗎?」一個研究員用畏懼的語氣小聲
地說。
「為了維持肉體完整,加上實驗體並沒有構成其他人的生命威脅,所以只以
消極的手段對付。」沈鳳堯平心靜氣地解釋。雖然有一度覺得蘇允麒已經失去理
智,不過他在戰鬥中並沒有狠下殺手,感覺還留有餘地,再考量到駱亦書離去造
成的影響,沈鳳堯才沒有下令開槍。
話雖如此,但之前曾發生過的慘劇還猶記在心,眾人面面相覷,誰都沒有再
繼續說話。
一片沉寂中,博士慢條斯理地開口:「那個人,是中學的老師?」
「是,除了之前那份簡略報告,我們又派人調查他更詳盡的資料。」沈鳳堯
拿出事先準備好的文件,分發給在場其他人。「根據調查,他之前有過跟男人過
從甚密的紀錄,也和女人交往,不過都持續不久。」
博士隨手翻開那份資料又闔上,似乎不怎麼感興趣。「讓他們交往看看,如
何?」
「博士……」
「反正我方沒有損失,不是嗎?」博士微瞇起眼睛,「還能蒐集到難得的資
料,就算再怎麼抵抗,天天見面的話,總不能將全部記憶消除,終會有漏洞的。
想想看,實驗體跟一個普通人交往,這可是實驗開始以來最大的進展啊。」
明明是說著興奮意味的話語,博士臉上的表情卻愈發冰冷無比,沈鳳堯忍不
住打了個寒顫。「我知道了,我會轉達實驗體,告訴他們可以繼續來往。只是對
方……照他之前的反應,我想不一定能順利。」
「交給你了。」博士這麼說。
沈鳳堯離開監控室,在白色長廊上停下腳步,他注視著透明玻璃後的病房,
那些輸液管忠實地呈現床上那個人身體的狀況,看似毫無變化,卻逐漸地褪去顏
色,到最後什麼都不會殘留下來,只剩一片空白……
就跟他一樣。
*
駱亦書跑了一陣子,直到喘不過氣才慢下腳步,他出門時穿著不適合跑步的
皮鞋,腳趾頭因此磨破了皮,每走一步就傳來一陣痛,側腹肌肉也因為突如其來
的劇烈運動而緊縮抽痛,前不久才容納另一個男人性器的隱密部位,更是因為過
度使用而酸麻不已。可笑的是,連殘存的一絲自尊心也在此刻落井下石,毫不留
情地鞭笞他的心臟,那比身上其他地方感受到的痛楚都還來得痛上幾分。
太可笑了……
駱亦書掩著面低低地笑出聲,在那麼多人面前醜態畢露,明明是個成年人,
卻像衝動懵懂的青少年一樣,光用嘴巴嚷嚷喜歡啊愛的,連對方的底細都搞不清
楚就被傻傻迷住心神,還認真思考要正式交往什麼的,簡直愚蠢到了極點,在那
些知情的人眼底,自己一定被當成不知哪來的滑稽丑角了吧?
結果一切都是假的……
像被潑了一桶冰水一樣,駱亦書瞬間就清醒過來。不管那個亂七八糟實驗是
什麼,但蘇允麒是自願參加的,他們派了那麼多人力在監視他,怎麼可能會不知
道,自己今天又跟蘇允麒再次發生關係,說不定連畫面都有了。想到自己那種……
那樣的……如果被別人看見、甚至是被拿來研究,那他還要怎麼做人?
駱亦書往回跑沒幾步,卻一時全身發軟失去平衡,腳不知道被什麼東西絆
住,整個人往前傾倒狠狠地撞在地面上。駱亦書有瞬間失去意識,接下來,劇烈
的疼痛源源不斷地傳達腦海,他掙扎著坐起身來,彷彿是還嫌他不夠悲慘似的,
從額上汩汩流出的熱燙血液,立刻染紅他整個視線。
嘴角嚐到的血腥味,提醒了他跟蘇允麒的第一次親吻,駱亦書忍不住開口咒
罵了聲。
*
熟悉的消毒水味。
這不是蘇允麒頭一次來到醫院,事實上,在他被送到圖書館工作以前,就是
住在醫院裡面,只是,像這樣被五花大綁,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記憶似乎在哪裡中斷了。
接著,他回想起來,因為,他攻擊沈鳳堯,又跟其他安全人員大打出手。
因為,駱亦書離開了。
因為,駱亦書知道了。
每眨一次眼,就多想起一點回憶。
厚重的鐵環形箍著他的腦袋,讓他連最低限度的抬頭動作都沒辦法做到,他
看著正上方的金屬面板,紅黃燈光交錯閃爍著,那是他熟悉的畫面,他們正試圖
讀取他腦海裡面的記憶。
蘇允麒已經有過經驗,他屏住呼吸,讓思緒亂七八糟的錯位連結,甚至試圖
捏造虛構的記憶,讓儀器產生干擾無法讀取正確的資料,他拼命回想那些一再反
覆的平時生活,用來掩蓋不想被看到的事物。
最後,眼前的燈光驟然熄滅,機器終於停止運轉,難熬的一刻過去,蘇允麒
鬆了口氣。
來回走動的研究人員忙著將儀器歸位,沈鳳堯走向前來,幫他解開頭上的鐵
箍,又打量著他,確認他目前狀態很平靜之後,才替他解除身上所有束縛。
「……我想見亦書。」蘇允麒輕輕撫著胸口說。
沈鳳堯遲疑了一會兒,才開口說:「博士允許你跟他繼續來往,不過,主要
還是要看駱先生的意願。我會再找他談談看。」
「嗯。」蘇允麒輕快地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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