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漏 一 噩夢背后的真實 上
母妃……
滴……
嗒……
仿佛听得到濕濡的地下水的聲音，壁虎在暗處露出可怕的凝視的眼睛。
好黑……
母妃，您在什么地方？
為什么克里歐找不到你？
又潮濕又黑暗的長長塔型盤旋階梯上，一個戰戰兢兢、斷斷續續的腳步聲孤單地回
蕩著，一聲，又一聲……局促地、不安地持續響著。
冷漠的月光從很高很高的地方──某個拱形的窗口處，隱隱約約地透進來，盤旋著
減弱，直至被底下的黑暗吞沒。
看著那遙不可及的亮點，梅伊克里歐咬住嘴唇，忍住欲哭的哽咽，在伸手不見五指
的黑暗塔樓中繼續不斷向下走。
越到下面，克里歐的心就跳得越快。
視野越來越模糊的感覺，就仿佛被黑暗的深淵吞噬一樣。
母妃……
克里歐……克里歐是乖孩子，你出來好不好？
這個塔樓好可怕，克里歐好害怕……
小男孩銀灰色的短發發出柔和的淡淡色澤，不過卻無法照亮他走的道路以及他的心
靈。
手指触摸到仿佛結著蜘蛛网一樣肮臟的塔壁，又濕又冷又惡心的感覺讓克里歐連忙
收回手。
顫抖的腳踏到最后一步時，克里歐踉蹌了一下──下面已經沒有階梯了。
把腳跟緊緊抵住腳尖，克里歐几乎是如履薄冰般慢慢按記憶中的道路走。
走到第27步時，顫抖的小手終于摸到了冰冷的金屬門框。
──吱啞……
門發出鏽鈍傾軋的聲音，終于被推開了，一股古老的塵埃讓克里歐嗆了好几下，屏
住呼吸。
門里頭的光則一下子照到了男孩蒼白的臉孔上。
那是微微發出青色的陰慘慘的色澤。
──母妃……？
空曠的塔底瞬間發出虛幻的回聲，伴隨著一些不知名的啜泣和輕聲呢喃，讓小男孩
的牙齒無法自控地咯咯作響。
腳像踏在云層般虛無，但小男孩的步伐卻沒有停下。
母妃應該就在里面，克里歐不害怕！不害怕……！
回想上次見到母妃時的情景，父王就是牽著他的手，步下那長長長長……長得仿佛
永無止盡的階梯，然后見到了面容憔悴的失明的母親。
美麗的母親用纖瘦的手臂抱住自己，咸澀的淚水直流到自己的嘴里。
母妃為什么要哭呢？
因為父王冷淡的態度嗎？
克里歐不明白，因為那時他只有五歲。
可現在已經過了兩年，為什么父親卻再也不肯帶自己來？
難道母妃不想見自己嗎？
不會的，不會的！
母妃是被軟禁了，所以，所以……克里歐自己來見母妃！
那時記得這里是一個明亮寬敞的場所，但為何現在卻顯得陰森而狹小？
他是偷偷從神殿里溜出來的，回去會挨佐拉罵嗎？
然而無論如何，他一定一定、要見到母妃。
──母妃！我是克里歐！
聲音稍稍提高了一點，但是只換來更多可怕的回聲而已，仍沒有屬于母親的親切回
音。
克里歐雅致秀气的臉龐微微扭曲了，他覺得眼淚已經盈滿了眼眶，隨時就要滑下面
頰。
他停下步子，看到房間里的窗在很高的位置，正對著自己的頭頂。
房里沒有燈光，只有月光可以為克里歐壯膽。
原本應該是猩紅色的地毯，現在卻積滿了灰塵，每踏一步，都有腐朽般的味道充斥
鼻翼，讓克里歐的鼻子干干痒痒的。
房間里的擺設沒有變，只能看得清隱隱約約的樣子，簡單而高雅，卻沒有絲毫的生
气。
侍女們呢？
上次來的時候，侍女們穿梭在房間內外，房內還點著燦爛的燭火。
為何現在卻什么也沒有？
整間屋子仿佛早已沒有主人一樣，冰冷死寂得令人戰栗。
──母妃……？
克里歐小小聲地呼喚，仿佛害怕嚇坏母親，也好像怕嚇坏了自己，不敢放聲大叫。
難道母親被搬走了？
那不可能！父王都沒有提起過。
父王已經一年半都沒提起過母妃的事了，難道……母妃真的如同謠傳的那樣…已經
……
克里歐看向床，白色泛出青光的大床上，只有床幔輕紗微微舞動，卻沒見床上有人
。
手指撫摸上去，微微的一層薄灰馬上在空气中飄散開，像一陣白煙──可見這張床
很久沒有人睡過了。
克里歐惶恐地收回手，四下回顧著，終于在牆角發現了一個緊緊縮著不動的淺藍色
人影。
月光朦朧著那個身影，那是陳舊的白色睡袍，不過在月神的恩澤下，發出微微的藍
光，那樣神秘而优雅。
長長的深玫瑰色長發垂挂下來，曲曲彎彎地蜿蜒到地上，蓋住人影的臉部和整個正
面，人影沒有絲毫反應。
──母……妃？我是克里歐啊……母妃……
人影好像動了，但也許只是克里歐眼中淚水搖晃產生的錯覺。
克里歐緩緩接近人影，那個身影也發出微微帶著塵埃的气息，但同時還混合著一种
玫瑰的芳香。
──母妃！
克里歐扑通一聲跪了下來，揚起一大片地上的灰塵，但他不管是否弄臟自己精致的
服飾，慢慢膝近那個一動也不動的身影。
這香味，确實是母妃的香气。
而且，這芬芳逐漸逐漸濃郁起來，人影仿佛舒展全身一樣，极慢极慢地揚起了頭。
──……克……里歐嗎？
一個好像机械般的聲音響起，但清澈的嗓音确實是母妃的沒有錯。
克里歐落下開心的眼淚，高興地握住母親冰冷的手，然后為那冰冷咋舌不已。
──母妃，您的手怎么這么冷？……侍女們都到什么地方去了？
那好像僵冷掉了一樣的身体漸漸有所回應，枯瘦的手臂慢慢接近并摟住小男孩的身
軀。
──克里歐……你回來了……你父親呢？……他……也回來了嗎？
盡管母親的手冷得嚇人，盡管那擁抱有點生硬，但是小男孩還是乖順地偎進了母親
的怀中。
清晰而斷斷續續的話語從長發后面傳出來，小男孩听著母妃熟悉的聲音，覺得安心
。
──父王沒有來……他不愿意帶克里歐來，所以，克里歐就自己來了……啊！！
母親的擁抱猛地勒緊，那深玫瑰色長發覆蓋住的面龐上，仿佛有兩點火在燃燒一樣
，光异常地炯亮。
母親能視物嗎？應該不能吧？
──你父親……他還是沒有回來嗎？8年了……他還不肯來嗎？
什么？什么8年？
克里歐不解。
母妃記錯了嗎？离開塞倫8年的，不是舅舅嗎？
──母……母妃……父王兩年前來過，就是……啊！
那枯干瘦小的臂膀仿佛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使勁掐住男孩，勒痛了克里歐的肩膀和
胸口。
──不是他！！你才沒有那种卑鄙的父親！！……哥哥……哥哥……我最完美的哥
哥……他真的……真的還沒有回來嗎？
語無倫次的主詞与副詞讓克里歐深深不解。
父親和舅舅有什么關系？
母親真的神智不清了嗎？
──哥哥……哥哥……我孩子的父親……我最愛的哥哥……你還沒有回來嗎？
什么！！！？
克里歐吃惊地張大了眼睛和嘴巴，難以消化母親模模糊糊地從口中道出的事情。
但是，他的嘴巴還是自動自發地回答。
──沒有，母妃，舅舅他……毫無音信。
──即使是以你的能力，也查不出他在哪里嗎？克里歐……
嗓音由尖銳瞬間變成柔和，但是這樣的母親，克里歐從來沒有見過，會這么說話的
母親，令他感到略微的不對勁和恐懼。
──舅舅……舅舅他……
我算不出來，算不出來……每次看舅父的事，鏡面就一片漆黑，什么東西都看不到
。
但聲音都哽在喉嚨里，克里歐被母親眼中的紅光嚇住了。
──哥哥……你還沒有原諒克蕾爾嗎？
聲音拉得長長的，仿佛哭訴和撒嬌一樣，然后又突然轉成尖聲的叫喊。
──哥哥！你真的拋棄克蕾爾了嗎？
克里歐的身軀僵硬著，不可置信地看著平日溫順的母親，瞬間露出這么凄厲的表情
，發出這么凄慘的吶喊。
──哥哥……為什么你不肯回來？你究竟到哪里去了？
聲音又柔和下來，緊緊勒住的臂膀也緩緩松開，她像在傾訴愛語一般呢噥著，長發
輕輕摩挲克里歐的肩膀和胸口。
──哥哥……我愛你……你也愛克蕾爾的，對吧？可是為什么……？
聲音突然變輕了，摩挲的動作也停住，克里歐的身体微微顫抖，忍受不了這一刻的
沉默仿佛死一般的寂靜。
──……為什么……為什么你不聲不響地……就走了！！！
低柔的聲音驀地拔尖，變得好像金屬刮擊石壁般刺耳，仿佛有荊棘般的回音一樣纏
繞住克里歐害怕得劇烈動搖著的心靈。
──難道是因為這個孩子嗎？難道是為了他嗎？不要！！哥哥！我只要你愛我而已
！為什么……為什么你卻要离開？……………………這個孩子……我可以不要他，我可
以不要他啊~~~~~~~~~~~~~~~如果你不喜歡的話，你為什么不告訴我？為什么？為什么…
…！？
克蕾爾瘋狂地搖撼著克里歐的身体，但是，克里歐真正被震撼的卻是整個心靈。
他終于明白了，他終于明白自己為什么終日必須待在那狹小黑暗的占卜室了──原
來他不是父王的孩子，而是母妃和舅舅……和舅舅他……
一切好像做夢一樣，他陷入了茫然，對周遭的一切都可以視而不見。
一對長長的指甲刺進了他的鎖骨，開始慢慢掐住他的脖頸。
──我殺了他……我要殺了他……哥哥……你會回來的吧？你會再愛護克蕾爾的吧
？……只要我殺了這個孩子的話？你會的吧……你會回來吧……？
好痛……
克里歐皺起眉頭，卻沒有喊痛，母親的話語聲聲撞擊在他的耳膜，然后沖擊到他的
整顆心靈。
母妃，我一直愛您啊……母妃，為什么你只看見舅舅？難道您的眼中心中，根本沒
有我的位置嗎？
為什么，為什么我是舅舅的孩子？
我真的是嗎？
我到底是誰？
細細的指關節一點也不放松力道地掐住孩子細嫩的脖頸，好像要活生生地勒出那纖
細的靈魂一樣。
他會死嗎？
克里歐幼小的心靈想著，死就是這樣的嗎？
他不害怕死，可是，他好傷心，因為他竟然是死在母妃的手里。
他不是父王的孩子，而是舅舅和母親之間私通的孩子？
他是不祥的妖怪，所以他的眼睛顏色不一樣？
母妃，我要死了，我可以再看一看您嗎？
克里歐悄悄彎起手肘，撥開母妃的長發，但是，他卻看不清母妃的臉。
視野漸漸開始模糊，他什么都看不到。
忽然脖子上的力气有一瞬間放輕了，克里歐連忙奮力睜大了雙眼，但是接下來他看
到的就是、整整糾纏他一生的夢魘──
那是一張已經沒有肌肉的臉。
眼窩里沒有眼珠，卻有兩道詭异的紅光在閃閃爍爍。
沒有鼻子──只有兩個孔，沒有嘴唇──但是珍珠般的牙齒卻异常地洁白整齊。
那不是一張人的臉，而只是一具骷髏。
尤其那件薄薄的睡袍下，竟然也只剩下一副白骨。
白骨發出屬于母妃的絕望哭嚎聲，在給克里歐留下了畢生的噩夢之后，瞬間化成了
一堆散骨，弄出像積木一樣乒乒乓乓的零落響聲后，成為一堆無用的塵埃。
這……這是……
脖子上還留著鮮明的指痕，母妃的哀號還在耳邊回響，但是，母妃确實已經化成了
一堆白骨，不再有任何的活气。
──哥哥……我愛你……我好愛好愛你啊……好愛好愛……好愛好愛……好恨好恨
……好恨好恨……好愛好愛……好恨好恨……
這聲音隱隱約約地縈繞在塔樓的頂上，好像在啜泣一樣和風聲混淆在一起。
聲聲的愛恨交纏，將克里歐的心緊緊緊緊地纏住，几乎讓他窒息。
瞠大了空洞的雙眼，克里歐覺得自己的雙眼此刻無法看見任何東西，唯有母親的尸
骨。
余音繚繞過后，只剩下死的寂靜，和讓他無法呼吸一樣的無聲的世界。
然后他被黑暗籠罩，昏厥在早已荒廢的禁閉塔底的密室中。
──母妃…已經死了……我…是……舅父的…孩子…………
這是他唯一的認知，也是他最后的記憶。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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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前
翩翩起舞
直到日出
被光吞噬 幻滅 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