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漏 一 噩夢背后的真實 下
！！！
──啪！……咚！
床頭的銀制水壺發出笨拙的聲音，被拍落到地上。
里面盛著的水泛出銀白色的水花，全數打翻在長絨的綠色地毯上，弄出一大灘深色
的水跡。
……又是那個夢。
梅伊克里歐瞪大了眼睛，吁了一口气。
摸著胸口，那里劇烈地起伏，里面活躍著的東西跳得飛快，就好像舞娘腳踝上的小
鈴鼓。
環顧滿室的黑暗，一种前所未有的空洞和虛脫的感覺籠罩全身。
這种感覺，好像他當年在那塔樓中的感受一樣。
再也睡不著了……
梅伊克里歐坐起身，頎長的上半身坐靠在床頭，長得令人厭煩的銀灰色頭發披滿了
全身。
神官在職期間不得剪發──因為不僅是頭發，他身体的全部都是神的恩澤，神的賜
予。
這同時也是古老的法令，沒有任何一位神官可以違抗──他也絲毫不例外。
撥開發絲，他看著黑暗中熠熠閃耀光澤的靈動銀灰色，一時間沒來由地厭惡。
這頭發……
來自于他的父親──他的親生父親，上任神官：休伊恩‧普洛弗忒。
攏住大把的銀發，他一時有种沖動，想狠狠地扯掉這些煩惱絲──這些緊緊糾纏住
他的污穢。
然而，即使這樣做，身体中流動的血液已經不會改變──亂倫是已是不爭的事實。
抓過發帶，草草在腦后打了個結，他就這樣下了床。
赤腳踩在濕潤的地毯上，在夏末有种難得的涼爽快意。
深吸一口气，心跳漸漸平复，不再擂鼓般壓迫他的神經。
佩上額飾，他在薄薄的睡衣外罩上一件長長的神官服，緩緩地走向門外。
走廊里還是一片漆黑，但是走廊最前方卻有一點光亮──那便是月神的恩賜。
這場景是這么的熟悉，和他七歲那年的所見尤其雷同。
莫非這就是那噩夢困扰了自己12年的原因？
相似的場景，每次都喚起他可怕的回憶。
龐大的神殿之中，他的容身之處只有這最深最深的盡頭。
望向對面的占卜室門，門上畫著繁复的星星記號，被下了封印的保護結界。
那里是自己最熟悉也是最憎恨的場所。
因為他的空間只有這些，他只被這些東西接納，也只擁有這些，他被這些東西牢牢
地束縛，無法展翅飛翔。
他夢想有一天可以离開這狹小的占卜室，到更廣闊的地方去。
但是，這似乎只能永遠是夢。因為他背負著沉重的責任，他根本無法离開。
普洛弗忒家族正在走向衰亡，本家已經只有他一人，兩個旁支之中，還有他的一位
姨母──本該是舅母，和一位素未謀面的姨婆。
握住臂膀，在肩膀的上部，仿佛還殘留著噩夢里母親留在那里的触感。
母親的愛恨鞭笞著她自己的生命，直至她死亡。
事實上當年他去過塔樓之后，父王告訴他說，母妃早已經死去半年了。
──那為什么沒有給母妃下葬？
小小的他握緊拳頭，流著眼淚詰問。
──…………
但是沒有回答。
現在克里歐明白，因為母親在塔里下了結界，她的陰魂纏繞在那里，執著地等待著
一個遠去的人歸來。
那個人血緣以外的人，都無法靠近那里。
但自己走了進去，這說明了什么，已經十分清楚了。
可是克里歐覺得后悔，因為他破滅了母妃最后的希望。
母妃見到的不是舅舅，而是自己，因而傷心絕望地魂飛魄散，換言之，這也是自己
造成的，他沒有完成母妃的心愿。
母妃不想要他的，因為他，她失去了至愛的男人，她理當要恨自己的不是嗎？
那么，當初為什么要生下他？
為什么沒有在他出生之前，就殺了他呢？
可現在埋怨這些，還有什么用？
想不通記憶中溫柔美麗的母親，為什么會犯下這么丑陋的罪行──和自己的親兄長
私通，而且，這丑陋的背后，竟然還有自己作為証据。
他本身就是一個錯誤，一個丑惡的東西，這樣的他，有什么資格洞悉別人心靈的秘
密、窺視世界的未來？
他該死去的，在母親希望他死去的時候……
自殘的話語仿佛狂風暴雨敲打在心靈上，一聲又一聲，可是神殿卻格外地安宁沉重
。
即使內心波濤澎湃，他卻面無表情。
現在說這些，都沒有用了……
緩緩推開占卜室的門，屋子中央的水鏡反射著房頂的月光，好像有生命般閃爍著奇
妙的光輝。
不由自主地被這种光吸引，梅伊克里歐慢慢靠近水鏡。
盈盈閃動的水花，仿佛被陣陣微風吹拂，涌起小小的波浪，閃爍著扭曲了彎彎的月
亮。
但這白瑩瑩的光，卻出人意料地撫平了克里歐心中的焦躁，讓他痛苦抽泣的心靈慢
慢平靜。
指尖自動地触上冰冷的水面，畫面仿佛泉水般涌現。
那是這個古老屋子的記憶──自己想看到的畫面。
一個和自己几乎一模一樣的人，在這里重复這樣的舉動。
休伊恩神官大人……
舅舅……
那個賦予他形体的罪人。
抽回手指，畫面倏地消失，他抬起頭，佐拉的聲音又回蕩在耳邊。
──梅伊克里毆大人像极了上任的神官，哦，也就是您的舅父大人。實在是太像了
，簡直好像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佐拉沒有惡意，只是陳述事實而已，但是為什么自己听了之后，卻會覺得惡心？
佐拉是最好的見証人，她陪舅父在這里渡過了很多歲月，是最接近舅父的人。
佐拉很喜歡自己，莫非也是因為自己像他？
黎明的曙光乍然盈滿整間屋子，銀白的月亮在明亮的白光中褪去身影。
太陽圣洁的光輝中，自己陰暗的心靈也仿佛被照耀般溫暖起來。
梅伊克里歐低下頭，看到消失了畫面的水鏡里，映出自己一藍一綠的眸子。
他也有金銀眼，但是不像舅父一樣，真金真銀，而是以藍和綠表現。
小時候他很害怕自己的眼睛，因為同父异母的哥哥姐姐們（皇子皇女們）都因此而
說自己是妖怪。
──不是的！克里歐不是妖怪！不是不是不是！！
仿佛還听得見自己帶著哭泣聲的用力辯駁，嗡嗡嗡地回蕩在腦海中記憶的角落。
自己曾經如此害怕的眸子，大臣們卻都說這是神的眼睛。
所以自己被擁立成為普洛弗忒本家的大神官──取代原本舅父的未婚妻應得的地位
。
而且，父王也順理成章地將自己除去皇籍──原為第六皇子，成為臣下。
雖然他現在的地位非常榮耀風光，是做為普洛弗忒家族本家的唯一正統繼承人，但
真正是什么用意，他心里相當明白。
父王早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孩子，這是他在排除自己有可能繼承王位的手段。
這不是很明顯嗎？
從自己很小的時候起，父王就對母妃和自己冷淡异常，母妃也不喜歡見到父王。
可笑的是，那時，他竟然以為是因為自己不是好孩子，所以父王才不喜歡自己。
原來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五歲起，他就住進這陰暗的神殿盡頭，這自己的親生父親曾經待過的地方。
十五年來，他卻覺得這地方對自己而言最親切。
手中触摸的，眼中所及的，全是歷代神官──包括他的親生父親──所用過的東西
。
他住進這里，并且從未移動過它們。
難道是他潛意識當中，希望保留自己的親生父親所在時的樣子？
難道是他因為缺乏父親和母親的愛，所以希望從這些死的東西上面獲得些許慰藉？
他說不清楚。
但是，他确實在這些東西上面，体會到某种安定的感覺。
靜靜包圍著他的靜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持久不變。
父王透過他的眼睛，看到一切作為一個皇帝想看的東西，他自己有沒有想過，有一
天用這雙眼睛看看自己想看的東西？
有，有過。
他想看到他的親生父親現在究竟在哪里。
可是他失敗了。
水鏡一片漆黑，只听得到隱約的沙子輕輕流瀉的聲音。
其他什么也沒有。這一點，15年來始終沒有改變。
家族里失去舅父時，同時也失去了一樣世代相傳的東西，就是砂漏。
那是神官的沙漏，老一輩的神官卸任，砂漏就會漏完，然后等下一輩的神官出世，
重新開始計時。
他的外祖父（也是祖父），也就是母親的父親（親生父親的父親），卸下神官之職
后，沒多久就去世了，外祖母在生下一對雙胞胎后馬上得病死了，唯獨曾祖父健在。
曾祖父奪走了克里歐母親的雙眼，然后輔佐還是嬰儿的舅父成了新的神官，砂漏也
傳到了舅父手里。
每個神官卸職之后，國家沒有大神官的那一段時間，這一職務都由他的妻子暫代。
因為普洛弗忒家族不和外姓通婚，所以，他的妻子即使是旁支，也是神圣的占卜世
家的人，完全有資格暫代夫職──直到儿子出世為止。
怀著孩子的神官的妻子──也就是國家第一的巫女，擁有莫大的神力──因為連同
了孩子未覺醒的力量，一旦孩子生下來，孩子就會連同母親的能力一起奪走。
所以，克里歐出生之后，克蕾爾不僅又失去了視力，甚至比過去，更無法控制自己
。
這就是可悲的宿命。
神官家族近親通婚的詛咒。
那么，現在那個砂漏究竟在哪里？
那個象征了家族世代相傳的標志的時計，究竟遺失在哪個角落？
舅父是死還是生？
代表自己的砂漏有沒有開始計算？
他即使用盡全力，都無法得知。
哲人說：如果不是自己應得的，強求也是無濟于事的。
最后克里歐還是放棄了水鏡，踱步走回門口。
──啊！梅伊克里歐大人……
至今云英未嫁的佐拉就站在門外，她似乎不敢打扰沉思中的克里歐。
克里歐拉住想要行禮的她──她對自己來說，是唯一的朋友和親人了。
──有什么事？
──皇帝陛下請您今天進宮一次。有要事相商。
父王要見他？
又要侵略什么地方嗎？
最近5年來，年年戰事不斷，父王的野心和版圖一起，都在不斷地擴張擴張，到了今
天這樣的規模，他還不滿意嗎？
克里歐的眼睛看到了無數皇帝野心背后付出的慘痛代价。
為了籌備軍餉，不知有多少無辜的百姓活活餓死；為了建立軍隊，不只有多少壯年
男子拋妻棄子，戰死沙場。
在這都市繁華美麗的背后，充斥著無數哀痛哭泣的哀怨靈魂。
他看得太多太多了。
与其可以看見這樣可怕、令人心痛的真實，他宁愿自己什么也看不到。
──我知道了，謝謝你。
露出疲憊的笑容，梅伊克里歐卻仍然不得不這樣回答。
──…………
佐拉怔了一下，雙手捂住自己的臉，瞬間發出哽咽般的聲音。
──太像了……實在太像了…………休伊恩大人……
克里歐的笑容瞬間僵硬在臉上，變成比哭還難看的表情。
佐拉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連忙行了個禮就匆匆奔下去了。
僵硬著身軀和臉部，梅伊克里歐目送著她离去。
那失去以往沉著的抽泣背影，令克里歐覺得悲哀。
又一個和母親一樣，為舅父所苦的女人……
佐拉愛慕著前任的神官大人，也就是自己的親生父親，這誰都看得出來。
舅父啊舅父，您何德何能，在辜負了母妃的愛之后，更拖累了這么多無辜的靈魂，
當然還有他可怜的姨母耶什雅。
這种种真實和怨恨全化為女人的哭泣，敲打在梅伊克里歐無所不能感受的心靈。
實在听不下去繚繞在走廊里的輕聲啜泣，克里歐斂著修長的眉峰，回到自己的房間
。
暫時閉上看見真實的眼睛和心門，因為他已經不忍心看到更多……
──陛下，承蒙召見，請問有什么需要我效勞……
溫潤的嗓音回蕩在偏殿的謁見廳里。
梅伊克里歐穩穩地單膝跪地，銀灰色的長發垂落在地。
精致的神官正式謁見服上，百合的花樣仿佛放出芬芳一般令人賞心悅目。
──何必這樣拘謹，我們不是父子嗎？
和藹地賜席的皇帝，一副慈父般的面目，令克里歐不由得心生警戒。
剛剛在席位上坐下，皇帝的第一波發問就展開了。
──最近邊防附近有什么蠢動？我的儿子……
儿子兩個字仿佛刻意地加重，令克里歐的心一下子吊了起來，伏下臉回答。
──沒有，陛下。那附近的人最近并未籌划什么陰謀。
一陣沉默。
克里歐覺得皇帝似乎在評估自己說的話有多少可信度一樣。
良久之后，再度響起的皇帝的聲音，令克里歐的背脊一陣顫動。
──…………克里歐，你總是這么善良……
皇帝銳利的視線仿佛要刺穿克里歐的皮膚一樣，直達他的內心。
登基26年，皇帝永遠是這樣令人不由自主地防備。
他在想些什么，沒有任何人知道，即使克里歐知道，他也不敢（不能）說出來。
但是，皇帝一直在防備自己，這一點，他早就意識到了，哪怕不用水鏡，他都能輕
易地察言觀色，從而得知。
為什么會演變成這种局面？
也許皇帝既惦記著自己的能力，想利用自己，又希望自己對他不构成任何威脅吧。
梅伊克里歐有時會自問，他有表現得想要當皇帝嗎？
怎么可能！
如果他要當的話，現在就不是他跪在這里了。
已經年屆五十的皇帝，隨著年歲的增長卻益發地深不可測，讓克里歐產生隱隱的敬
畏之情。
如果皇帝能夠更仁愛一點，或許自己會更尊敬喜愛他吧。
他的雄才大略，他的野心，确實擴張了帝國，將小小的塞倫變成足夠和流域附近的
所有大國抗衡的大古都，而他自己成了這一地帶的霸主。
這令人敬佩，不是嗎？
但是，那身為帝王的冷酷，卻讓周遭的人都望而卻步。
伴君如伴虎，這是箴言。
所以梅伊克里歐即使尊貴為大神官、大功臣，但作為一個晚輩、一個皇帝的仆人，
他也從不敢怠慢。
皇帝說自己太善良，換言之，自己應該已經不具有威脅他的野心，那么，他把自己
叫來的目的何在？
──臣……惶恐……
他是真的惶恐，更加埋下頭。
仿佛可以想象到皇帝歪過一邊身体，將手肘支在王座上的樣子，那是他要說什么重
要事情的前兆。
──你已經成年了……難道……從來沒有想過成家嗎？
什么！！！！！
克里歐猛地抬起頭，以不可置信的目光看向深沉漆黑的皇帝瞳眸。
……神官只有卸職后才可以成家。
他忽然想起這條法令。
那么，皇帝的意思就是，要自己立刻卸職嗎？
梅伊克里歐怔住了，無法相信即使自己行事這么低調，皇帝還是要這樣忌諱自己。
說句實話，他不眷戀這所謂的職務和僅次于一人的權力。
但是，卸職就意味著，他必須娶一個他不愛的女人、留下子嗣，還有被迫离開那座
神殿，哪個他唯一覺得還有所留戀、覺得親切的地方。
他的一切……
──臣……臣……年紀尚輕，神官必須卸任才能成家。那樣一來，陛下身邊就沒有
了……
僵硬的舌頭簡直無法將話說得婉轉，皇帝會看在自己的能力上面，收回成命嗎？
雖然他早就知道總會有這么一天的，但真正來臨的時候，他還是受到了打擊。
──神官的包袱太重，我不忍心讓你獨自背負這個家族的使命和詛咒，所以，我為
你選了一個幫手，你大可以放心地卸職，我可以交付你別的任務。
皇帝輕而易舉地推掉自己的借口，天經地義地這么說道。
話說得既好听又親切。
那么，已經成為定局了是嗎？
他早該想到了……
梅伊克里歐霎時有种大笑的沖動，原來自己就好像棋盤上的棋子一樣，早就預定好
了要走的路線，根本沒有他說不的權力。
他可以看到所有的真實，但直到現在他才訝异，為什么自己從沒想過看看自己的未
來？
──……遵命……謝謝陛下厚愛……臣遵旨……
所以他妥協了，因為失去已經是定局。
──不用擔心……你的未婚妻是你曾見過的人，一個你絕對無從挑剔的人。
──……是……全听從陛下的旨意……
──噯~~~~~婚姻是你自己的事，怎么說是听我的旨意？
──……是……
除了說是，他有說不的余地嗎？
啪啪！！
皇帝突然拍了兩下手掌，王座右后方的帘幕微微動了，一個窈窕的女性人影隱隱約
約地出現在帘幕后面，華美而高雅的服飾出現在梅伊克里歐的眼角余光中。
然而，梅伊克里歐選擇深深低下頭──他一點也不感興趣自己未婚妻是什么樣的女
人。
直到──
──克里歐……你不抬頭看一看我嗎？
一個熟悉的清脆婉轉嗓音像上好的絲綢般滑過听者的耳朵，克里歐迅速抬起頭，然
后在看到那個女人的倩影時，瞠大了雙眼……
閃耀著太陽般光輝的金色長發有一些被挽成發髻，其余則風情万种地披散下來，額
上有著精致奪目的佩飾，上面的寶石發出五彩的色澤。
閃爍著自信的眼神，宛如電石般的嘴唇含著甜美的微笑。
那优雅撩著裙裾和披風的手，仿佛白色的象牙一樣吸引觀者的目光。
但是這些美麗的表象，統統沒有被克里歐看進眼里。
事實上，他除了來者的面容以外，什么東西也看不見……
冷汗終于流下了額頭，他已經處于失神的狀態。
她竟然是…！！！！！！
待續
無人提供我有關字數的回答，我只好憑感覺了，嗚嗚嗚……
如果斷在什么不該斷的地方，非常抱歉……
謝謝看文……汗~~~~溜走！
--
黎明前
翩翩起舞
直到日出
被光吞噬 幻滅 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