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冢 第四章 上
“……唉!”
在察看了出云的傷勢之后,中年婦人輕輕嘆息,“你們來晚了。如果早來半天,他
的腿就保得住了。”
二十三一惊,連忙問:“您是大夫?那您知不知道‘神一手’的春實夫人現在何處
?我們要去……”
起初那個16、7歲的少年立刻笑道:“我媽媽就是春實夫人呀。不然這里怎么會有這
么多病人呢?”然后笑容馬上收斂起來,看向床上昏睡的出云,“這孩子真可怜,如果
早點來就好了。”
恭仁子一听立刻跪了下來,拼命磕頭:“春實夫人,春實夫人,我求求您了,求求
您救救我們小主人。小主人還沒有行成人禮,他不能這么年輕就失去雙腿啊……求求您
,求求您……”
春實夫人立刻攙起恭仁子,蹙眉:“我盡力吧。不過……他走路的希望實在太渺茫
了。你們做好心理准備。”
“多謝大夫!”二十三和阿望异口同聲地答。
“啊!!”
一听到出云的叫喊,在外屋假寐的二十三等人立即跳了起來,都想沖進屋子里看看
究竟。
少年這時從里面走出來,手里端著一個滿是鮮紅的盆,邊搖頭邊嘆气:“怎么會傷
在這种地方呢?下刀子的人怎么忍心呀……”
“啊!!!”
又听到出云沙啞的叫喊,恭仁子和阿望都開始流眼淚。
少年倒掉了血水,走向二十三:“你們可要做好心理准備啊。這個孩子的傷口正好
在皮膚最細嫩的地方,要縫合必須很小心。加上經脈受損,很可能腿會連知覺都沒有了
。”少年頓了頓,“媽媽可能還要給他針灸,刺激他腿上的感覺,所以會特別疼的。”
二十三听了,只是默默無語,他只在心中祈求,不要奪走孩子的雙腿,不要讓他失
去跑跳的机會,他的一輩子還很長很長啊……
少年再度嘆息,然后又進去了,紫衣的小孩跑了出來,站在阿望的面前,怀里還是
抱著那個罐子。
“老伯伯,您的腿傷還沒有好,我給您看看吧。”小孩子用稚嫩的口气認真地說。
阿望抹去臉上的淚,倒有些訝异這孩子竟然不怕他臉上的傷?
孩子自顧自地撩起阿望的褲管,皺眉:“化膿了。沒有治嗎?”
阿望一听吃了一惊,二十三和恭仁子都看了過來。
“望叔!您的腿……!”
“阿望,你為什么瞞著我們呀!”
阿望搖搖頭:“我年紀大了,治不治也無所謂了。我們的錢不多,都是都美她……
我不能再花錢了。”
“什么話!有病就要治!你想廢了這條腿嗎?”小孩子板起臉孔,訓起人來毫不含
糊。
二十三怔了一下,也說:“阿望,治吧。若是你家小主人將來真的……他還要依靠
你的雙腿啊。”說出口之后,二十三連忙自打嘴巴,“呸呸呸!烏鴉嘴!我不會說話,
可是腿你一定要治啊!”
“望叔,我們可能還要逃亡下去,您一定要保重身体呀!”恭仁子含淚道。
“好,好……我治,我一定治。”阿望回答。
“這還差不多,來,給我看看……”小孩子還真動起手來,讓二十三一陣惊慌:“
小妹妹,你可不要亂來啊,你會嗎?”
小孩子沉下了臉色,噘嘴說:“我當然會!還有,我不是小妹妹!”
一旁几個病患笑了起來,對二十三說:“這位結紫小弟弟可是夫人的正宗傳人呢,
放心吧,他治得了的。”
二十三愣了一愣,連忙給小孩子讓出地方,不過他心里很震撼:怎么一路上看到如
此美麗的兩個孩子,都是男孩!?他是不是……也該治治眼睛了?
出云的傷折騰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的下午,才總算稍稍穩定下來了。
可惜,出云的腿仍然沒有保住。
“我試遍了辦法,可是他的腿受到重創,又拖了一段時間,沒有并發致死已經是万
幸了。你們先前一定請過大夫了吧?”
二十三忍下心痛的感覺,代替泣不成聲的兩個仆人回答:“請過。大夫說除了您,
沒人能治。于是我們才赶來。”
“唉!這么小的孩子,我也不忍心看到他失去雙腿,可是實在是沒有任何辦法了…
…我想盡全力保住他腿的感覺,讓他即使不能走路,好歹腳有知覺,能夠坐起來。不過
這樣一來,他要受的苦會多得多……”
“完全不能走?連站立都不行?”二十三心急地問。
春實夫人搖搖頭:“不僅不行,恐怕坐著都會痛楚難當。以后他的起居都必須有人
照顧。只要用得到雙腿的事,他都得有人為他支撐代勞。這樣的痛苦,不知道他能不能
承受啊。”
一听到這种結論,二十三的心一陣抽痛,無言以對。
“……尤其接下來傷愈的日子,還有巨大的痛苦等著他熬過去。他的腿必須每天定
時按摩,防止它們失去知覺,藥的敷法和分量都要仔細小心。若是這孩子的意志力強,
愿意保住雙腿的知覺,能忍住坐時的疼痛的話,他就可以擺脫一天到晚躺著的命運,好
歹可以寫寫字念念書。可是對他這么一個孩子,還是太難了。”說這番話的春實夫人也
難掩深刻的同情,“現在我讓他退了燒,等他清醒過來,你們和他本人商量商量,問他
愿不愿意保留雙腿的感覺。如果他無法忍受痛苦,好歹他的腿不會痛,可那樣一來,他
就只能終生躺在床上了。”
春實夫人說完,抹去眼角的淚水,朝屋內走去。
留下二十三、恭仁子和阿望,三人相對無語,只能垂淚。
懶懶的……
出云模模糊糊地睜開眼,有些奇怪為什么今天自己不像平時那樣,在熏香和宁靜中
悠悠醒轉。
外面的聲音,好吵……好吵……
他听到好多人的腳步,好多人說話的聲音,還有好多好多……不知名的聲音……
眨眼,再眨眼,出云忽然發現,自己原本房間天花板上的美女圖不見了,那是母親
留下的圖啊……移到哪里去了呢?還是收起來了?
輕輕轉動頭顱,出云又發現,原本在自己伸手即可探到的地方擺著的箏桌,也不見
了。
鼻翼里有股說不出來的藥材味道,像煮過的苦木,口腔里竟也有類似的味道。
啪!
意識忽然清醒了,出云不安地舉起雙手,發現自己所在的地方,竟是這樣的陌生。
老舊的地板,干淨但是褪色的棉被床鋪,泛黃的紙窗,一張寬寬的矮几上,擺滿了
繃帶、藥材、針盒等等,他只知其名其貌卻從來沒有親眼見過的東西。
這里是哪儿?
阿望在哪儿!?
出云將手擺在兩邊,想支撐起身体坐起來,然而,非常意外地,他竟然坐不起來。
突兀地,他感到自己的腿壓根沒有絲毫知覺,從大腿根一下,完全沒有感覺──他
慌了起來,他的腿呢?
連忙伸手摸向腿,他摸到了,大腿……可是膝蓋他怎么也探手不到。
為什么我坐不起來?為什么我坐不起來?
頹然收回伸展得隱隱作痛的手,出云輕輕蹙眉,腰部以下一點點的一個地方,莫名
其妙地痛了起來,這痛楚伴隨著微微麻痹的感覺,然后像針刺一樣一點一點鮮明起來。
出云忍不住扭了扭腰,為這种他迷惑不解的現狀感到不耐煩。
然而……痛……
隨著他動作的頻繁,痛楚竟然越來越難耐起來。
為什么?
為什么?
為什么!?
“……阿望!”
出云想叫──雖然他知道自己肯定叫不出聲音的──可當他真的听到自己略微嘶啞
的聲音時,他渾身彈跳了一下,嚇了一跳。
這是他的聲音嗎?
喀──
一陣紙門拉開的粗糙聲響讓出云辛苦地皺起臉龐,仿佛听到這聲音之后,傷口更加
疼痛了。
“你醒了嗎?”
一個陌生的聲音!出云吃惊地看向來人。
一個武士打扮的人正面露喜色,烏黑的瞳眸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的臉龐。
誰!?
出云惊恐地縮了縮身体,伸手擋住自己的頭。
當視野被黑暗遮蔽的時候,忽然一幕幕的景象在自己的眼前飛速閃過。
武士們的獰笑,令人戰栗的手指,白晃晃的刀子……啊──────-自己的慘叫聲
……
出云狠狠抖了一下肩膀,頓時感覺原本隱隱作痛的那個地方開始劇痛起來,痛得他咬
住嘴唇仍然忍不住嗚咽和呻吟……
“疼……好疼……”
燃燒……他在被燃燒……記憶中的劇痛和模糊遙遠的自己的呻吟,都紛紛出現在自
己的感官中,出云不停地顫抖,淚水不知不覺滑出了眼眶。
“春實夫人!春實夫人!”剛才進來的人忽然大叫起來,出云連忙捂住自己的耳朵
。
陌生的聲音,陌生的人影,陌生的……
城門口,那個男孩死了,死了……
到處都是火,都是武士,都是刀子和笑聲……還有自己的尖叫……
“不要!!!!!!!!!!”
床褥上的出云忽然歇斯底里地哭叫起來,將呼叫大夫的二十三駭了一跳。
“喂!喂!”二十三呼喚了兩聲,一時不知道要怎么叫醒來的孩子,他好象從來沒
問過孩子的名字?那……“八重山!八重山!你沒事了!別怕!別怕!”
沒用。出云一看到武士打扮的人正在接近自己,叫得更加凄厲了,几乎要從床鋪滾
到榻榻米上。
二十三不解地退開身体,心想病人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為什么這么害怕自己呢?
正在這時,春實夫人踢踢踏踏奔跑而來的身影進入了屋子,后頭還跟著她的長子以
及恭仁子。
“怎么了怎么了?病人醒了嗎?”春實還沒有進屋子,就先問二十三。
二十三搖搖頭:“他一看見我就尖叫,我不明白。”
恭仁子連忙跨進去,跑到哭叫的出云身旁:“小主人!小主人!我是恭仁子啊!我
是恭仁子!您別怕!恭仁子在這里啊!”說這攬住出云的頭和手。
听到“小主人”的呼喚,出云的聲音哽了一下,然后驀然轉輕,拼命揪住恭仁子的
衣服嗚咽:“……阿望呢?阿望呢?他不是一直在我身邊嗎?這里是哪儿?這里是哪儿
?”
出云看來是認出恭仁子的聲音了,可是他的問句是這樣戰戰兢兢,聲音輕得像初生
的貓咪,恭仁子滑下一腮眼淚,連忙哄道。
“阿望就來,就來。小主人,您別哭,別擔心,我們安全了,安全了……”
“……有武士!還有武士!我剛剛看見武士……”輕聲嗚咽的出云把頭鑽進恭仁子
的怀里,哭個不停。
恭仁子無措地看向二十三,二十三垂下眼睛,低語:“我先出去了。我去叫阿望過
來。”隨即跑了出去。
春實夫人看了看跑開的少年,嘆了口气,上前察看出云的傷勢。
出云連忙抓住恭仁子,害怕地問:“他們是誰?是誰?我怎么了?”
恭仁子連忙回答:“他們是大夫,小主人您受了傷,所以他們來給您治傷。”
“受傷……受傷……”出云很小很小聲地呢喃,“我什么地方受傷了……?我的腿
……!我的腿斷了嗎?為什么我感覺不到我的腿!?”
春實小心接近出云回答:“沒有沒有。您的腿還在。還在!會有感覺的,會有感覺
的。”
听到這樣的安撫,出云好象稍稍釋怀了一些,繼續輕輕動著嘴唇:“阿望呢?我要
阿望……”說完,出云又沉默了,感到小主人正害怕地哭泣的恭仁子,緊緊抱住出云的
頭部。
完全目睹這一幕的一對母子心酸地對視。
口中嚼著一根草,二十三坐在門檻上,心里頗不是滋味。
短短几天,他和阿望他們共同扶持,共同逃亡,共同為了那個孩子奔波求醫,想不
到,孩子醒來后,不僅不認識自己,還把自己當作是和那些傷害他的武士一伙的!
“呸!”
二十三吐掉嘴巴里的草,覺得自己的想法很無聊。
可是現在,阿望和恭仁子都陪在那個孩子身邊,正在勸說他接受回复知覺的治療,
他只能坐在這儿,看著黃昏的云霞,一個人發呆。
那孩子惊恐的眼神,二十三永遠不會忘記。
因此,他心中不禁又開始憎恨那些攻城的武士來。
柏原……
据說就是他親手殺死了父親,而且就連母親和姐姐這樣的弱質女流,他也不放過,
一并殺死。
這樣的血海深仇,他怎么可能忘記?
輕輕站起身,二十三撫著腰間的刀柄,再次想起了自己的仇恨,自己的誓言。他多
想立刻殺進城去,用“斬鬼”手刃仇人!可是,他不能。他不能這樣莽撞地尋死。
首要的,他得活下去。無論多么艱難,都要活下去。
那個孩子,也是遭柏原的屠殺才家破人亡,他而且還是老城主的遺孤,現在卻被害
得雙腿癱瘓,他的將來要怎么辦?
發覺自己又在不知不覺地擔心起那個孩子,二十三自暴自棄地踢了一下地上的石頭
。
都是萍水相逢,總有分道揚鑣的時候,他何必這么擔心人家呢!?人家都還不見得
領情!
可惡!
“嗚……”
突然听到背后傳來恭仁子的啜泣聲,二十三惊訝地轉回身,不自覺地就迎了上去,
關心的話語脫口而出:“怎么了?你家小主人不愿意治腿嗎?阿望呢?”
“嗚……不……不是的……”恭仁子無法停止淚水,“小主人他……小主人他說…
…”
“他說什么?”二十三急道。
“他說他不想活了。唉!”驀地一個少年的聲音回答,原來是春實夫人的長子智一
。
什么?不想活了?這么嚴重!?
二十三瞪大了眼睛。
“也難怪,年紀輕輕就沒有雙腿,任誰都無法一下子接受吧。換作是我,我可能也
會不想活,何況他年紀比我還小。”少年搖頭,“我母親和那個阿望好象還在勸,不過
……”
二十三听了,几乎立刻就要沖進去,沖進去好好罵醒那個不把命當一回事儿的小子
,可是恭仁子連忙拉住了他:“別去!少爺!您的武士打扮會嚇著小主人的。他情緒還
很不穩定,像是万念俱灰了。小主人本來從小就不愛說話,若不是這一次的巨變,說不
定他終生都不會開口。可是現在,他……”話說沒兩句,恭仁子就被眼淚哽得說不下去
了。
連帶,二十三的腳步只好停了下來。
智一嘆气,勸道:“你們先別難過,讓我母親再試試看,說不定會勸動他的。先別
擔心。”
對這种安慰,二十三只能當作是一种好意,卻無法不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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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盡此情書尺素
浮雁沉魚 終了無憑据
卻倚緩弦歌別緒 斷腸移破秦箏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