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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冢 第四章 下 出云醒來后兩天,突然病人又涌過來一大批,春實夫人母子三人几乎忙翻了天,就 連恭仁子和二十三都開始做起幫忙的小工作。 阿望天天守著出云,可是,出云果然如他自己所說的那樣,不想活了。 接連兩天,他吃什么吐什么,藥也不肯喝,傷口不讓人碰,又陷入了病情垂危的狀 態。 對此,阿望除了老淚縱橫地拼命喂和勸之外,別無他法。 出云昏迷的時候,好歹還能硬灌下一點東西,但是他只要稍一清醒,就死也不肯張 開嘴巴。 眼看著他一天天向死亡邁進,兩個忠仆几乎天天以淚洗面。 到了第三天,出云感染了很重的風寒,渾身滾燙,可是仍然將嘴巴閉得緊緊的,好 象珍珠蚌一樣。 二十三終于忍無可忍── 喀喀──── 紙門發出垂死的聲音,嵌進牆里,恭仁子、阿望和出云都被嚇了好大一跳,只見門 口站著怒气騰騰的二十三,二十三怀里正抱著一個琴匣。 燒得几乎有些神智不清的出云,一看到武士打扮的二十三,照例是畏畏縮縮地哭泣 起來,可這一次,二十三誰也不听,筆直走向床鋪,無視出云害怕的細聲尖叫, 地把 琴匣丟在地上。 “八重山出云!”二十三怒吼──他已經知道出云的名字,這聲音讓出云怕得牙齒 咯咯作響。 還算二十三有點克制自己,体諒出云是病人,才沒有扑上去揪起出云的領子,不過 他對其他東西就沒這么溫柔了──比如,出云的箏。 啪地掀開琴蓋,二十三一腳挑起古老的箏,直立在出云的面前,胡亂地撥了一下弦 ,出云像是突地神智清醒了,立刻張嘴呼喊:“我的箏……”雖然這聲音仍然嘶啞。 二十三微笑:“看來你還記得你的箏。”說完,狠狠扯向一根弦。 邦………… 箏發出悲鳴,那根弦斷在當場。 “不……!!”出云心中一陣劇痛,慌忙伸手想要搶過二十三手中的箏,卻力不從 心地趴倒在床上。他仿佛一時忘了害怕一樣,哭訴,“我的箏!求求你!別毀了我的箏 !!” 恭仁子張嘴想懇求,但是二十三連忙使眼色:別說話! 于是恭仁子和阿望只好閉上嘴。 二十三沒有理會出云的眼淚,手指一伸。 咚── 當──── 又斷去兩根弦。 出云聲嘶力竭地哭喊起來:“求求你!求求你!還給我!還給我!別毀了它!別毀 了它!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別毀了它……”語畢哭倒在枕頭上。 “做什么都可以……?”二十三停止破坏,問哭泣的出云,渾身發軟的他一听,連 忙點頭。 “那……我讓你現在不許哭!!” 這种命令委實強人所難──二十三是為了試探出云的決心,出云當即胡亂用手抹起 眼淚來,一邊抹一邊喃喃:“我沒有哭……我沒有哭……我沒有……沒有……” 看到他手忙腳亂的樣子,二十三皺了皺眉,覺得心在抽痛,卻不能停下他的計划, 繼續逼道:“你不是要死了嗎?還要箏做什么?不如我毀了它!”說完,又斷去一根弦 。 出云好不容易硬是止住的眼淚又開始瘋狂掉落,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只是無 聲。 “反正你不要箏了!我干脆……!”看到出云還沒有軟化的跡象,二十三比了個動 作像要劈斷箏一樣,出云忽然尖叫一聲,這聲音比他以往的聲音都響,讓室內的人都愣 住了。 出云見二十三的動作一停頓,連忙喘息著快速說:“你要我…做什么?做什么我都 …答應你!!還給…我箏。求求你!母親大人…的箏,求求你!還給我!……”說到這 里,出云已經泣不成聲。 二十三咬咬牙,努力不讓自己心軟,狠聲道:“你還活不活!?” “…………活……”雖然小聲,但是出云确實屈服了。 對此,恭仁子和阿望都捂住嘴,流下喜悅的淚水。 “腿治不治!?” “………………治……嗚……”想起自己的腿,出云就哭得梨花帶雨。 “吃不吃藥?吃不吃飯?听不听話?”二十三一疊連聲地問﹝ “……我吃!我吃!我听!……嗚……我求求你……箏……”出云都應了。 二十三覺得自己也快要撐不住了,撂下話說:“那好!三天后,如果你的腳恢复了 知覺,你的神智清醒,而且身体好轉了,我就把箏還你!如果三天還不好,我就燒掉它 !而且,在期限之前,箏先保管在我這里!听清了嗎?” “……听……听清了……”出云哽咽地回答。 于是,二十三像來時一樣,乒乒乓乓地攜著琴匣沖出去了,激烈的動作仿佛要掩飾 少年的情感一樣。 留下渾身滾燙哭個不停的出云,緊緊抱住阿望的手臂。 恭仁子站在門口目送少年的背影,心中不斷喃喃:謝謝你,少爺,謝謝你…… 出云果然沒有食言。 雖然剛開始他還是吃什么吐什么,但是他沒有埋怨一句,端給他什么,他就吃什么 。 腿慢慢恢复了知覺,出云常常痛得滿身冷汗,但是不管針灸還是拆線,他都听話, 不再哭鬧或拒絕。 出云的辛苦,二十三也都偷偷瞧在眼里,一邊寬心,一邊又不禁恨起出云來。 想不到身邊人的苦苦哀求,還抵不過一樣身外之物,出云果然是大戶人家嬌生慣養 的少主,不明白孰輕孰重啊。 想雖這樣想,但是二十三還是沒有停止修复古箏的活儿。病患當中有一個老人,剛 好是一個琴匠,所以二十三當初才想出了這么一個激烈的辦法,迫使出云先活下來。 辦法雖笨,但好歹起了點用。 到了第二天晚上,出云的腿已經基本上穩定了傷勢,熱度也退了,只是腿疼個不停 ,讓出云的臉色沒有一刻紅潤過。 第三天,一大清早,去附近的鎮上采購的智一回來,帶回一條坏消息。 “二十三,二十三,那個孩子是不是就是藤原家的后人?”看智一的臉色似乎有什 么很危急的事。 二十三連忙放下手中修复的箏,回答:“沒錯。正是。” “糟了!”智一跺腳,“這一帶最近莫名其妙多了很多武士,据說都是柏原軍的, 听說在找什么人,兩個女人一個老人和兩個少年,一個少年還被廢了雙腿,雖然我沒看 到另一個女子,但我猜是不是就指你們。” “什么?他們還在找!?”二十三吃惊地繃住臉。 “听說那兩個少年一個是城主遺孤,另一個是天才劍客,所以柏原下令‘活要見人 ,死要見尸’。估計很快就會找到這里來的。” 這條消息很快被告知了阿望等人。春實夫人于是要他們抓緊時間离開,免得被抓住 。 “孩子的傷勢已經穩定下來了,雖然傷口要痊愈還得花很多很多的時間,但是我怕 你們再耽擱下去,會有危險。”夫人說著遞給二十三一張藥方,“這張方子治他的腿, 一直敷藥下去直到傷口結疤脫落為止,分量和敷法我都寫清楚了。按摩的事我也已經交 代了恭仁子,如果孩子有什么發熱的跡象,就按原來那個大夫開的湯藥給他喝。還有最 重要一點,想讓他今后不用一輩子躺著,就想辦法讓他坐起來!” 二十三的腦子飛快地轉著,拼命記下全部的注意事項,然后道謝:“多謝春實夫人 ,我一定牢牢記住。” 夫人笑笑:“這孩子是多虧了你,才活了下來。你怎么反倒來謝我呢?他以后的日 子還很難熬,你會一直保護他,支持他嗎?” 二十三愣了愣,直覺地脫口而出:“當然會。我的父親忠于八重山舊城主,哪怕是 基于道義,我也有義務要保護少主的。” 夫人贊許地摸摸二十三的頭:“你這孩子將來肯定會是英雄人物的。你自己也還背 負著血海深仇,不過你要記得,仇恨只會奪走更多寶貴的東西,你要先守護好自己珍貴 的東西啊。” 二十三怔了怔而后點頭:“多謝夫人教誨。二十三不會撇下出云他們的。” “他們要逃出劫難,全靠你了。”夫人嘆息,“事不宜遲。你們快上路吧。小心看 顧他的腿啊。” 傍晚,馬車又飛奔在路上了。只是要去什么地方,誰心里都沒有底。 清醒的出云躺在馬車后面,手邊就放著自己的箏,听著馬車前座的人不停赶馬的聲 音,問阿望:“那個人到底是誰?” 自己剛醒來就見到他,不想活時被他罵,箏也險些被毀掉,可是出云始終不明白, 這個人為什么要這么做? “小主人,那是鬼無少爺。若不是他救了我們,恐怕我們早死了啊。”阿望回答。 “少爺還親自照料你,親口給病危的你喂過藥呢,這一次你能脫險,也都是靠他啊 ……” 咦? 出云微微吃了一惊,這么說,那個人還曾經碰過他嗎?甚至,碰過他的唇? 下意識地厭惡別人接触的自己,竟然被那個人碰過嗎?而且,還是這個人救了自己 ? 想著想著,傷口又開始痛了,出云忍不住閉眼,難道他一輩子都得躺在床上嗎? 眼睛又想流淚,出云連忙單手撥了一下自己的箏。 叮…… 叮…… 捉到馬車后頭傳來的音波,二十三松了一口气。 他們的道路還很長,而自己,會一直保護著出云走下去。 對著滿天彩云,二十三在心中發誓。 馬車忽然停了下來,出云睜開眼睛,感到有人躍上了車廂。 是他! 看到二十三上來,出云連忙閉起眼睛,他不知道到為什么,總有點害怕他。 盡管從阿望和恭仁子的口中,他已經知道了,這個人對自己有多好,多么照顧,然 而…… “恭仁子,前頭有個崗哨,可能要查崗,我想我是不是該換身衣服。”這么說著的 二十三輕輕解下束成馬尾的黑發,有生命般的頭發頓時披散下來。 恭仁子點點頭,道:“要不要我們仍舊扮成一家人?您換上普通的衣服吧。” 阿望搖搖頭:“我們實在不像一家人。我還是仍舊作佣人,不如讓少爺和小主人扮 成一對小夫妻,可能還比較像。” 出云听后吃了一惊,悄悄睜開眼睛,看到二十三正在換衣服,精干的少年身軀已經 有些男子漢的气概,他連忙閉上眼,耳朵不知不覺地有些燙。 恭仁子同意:“那我和阿望仍舊是佣人,就說是少爺陪少夫人回娘家。少夫人有些 身体不适,怎么樣?” 二十三搔搔頭,雖然他感到有哪里有些不自在,但還是回答:“呃……你們看著辦 吧。” 于是阿望和恭仁子到前座赶車,二十三則留在后面車廂里,這時他已經更換了裝束 ,看起來就像一個少爺,而不是武士了。 出云悄悄眯著眼睛看二十三,心中的害怕漸漸退去,只不過車廂里太安靜,讓他有 些局促。 果不其然,崗哨處的武士咄咄逼人,非要檢查一下車廂里的人。 听到武士的腳步聲,二十三飛快地移動,一把摟住假寐的出云,出云來不及惊呼, 就被二十三抱了一個滿怀。 噓──別怕,別說話,到我怀里來…… 二十三輕聲哄道。 聞著二十三少年的陽剛气息,出云的臉驀地窘成通紅,但還是听話地埋進二十三怀 里。 “我……我的腿……”出云咬咬唇,他的腿有點痛。 二十三于是小心地擺直出云的腿,听到武士仿佛伸手的一瞬間,他立刻低頭將嘴唇 靠在出云的下巴邊上,在外人看來,就好象一對夫妻在親吻一樣。 出云的心劇烈跳動起來,臉皮止不住發燙,二十三也有點臉紅,但是他眨眨眼,表 示只一小會儿。 果然,掀開帘子的武士一看到人家夫妻恩愛的模樣,臉都紅了,聲音結巴:“你… …你們……真的……真的是一對夫妻……?”眼睛不自在地撇開。 一看到武士腰間的大刀,出云害怕地閉眼,鑽進二十三的頸窩里。 二十三沒有忽略出云恐懼的心理,他怀中的身軀正在微微發抖,于是他裝作被打斷 了好事的丈夫一樣的口气,蘊怒道:“你是什么人!?怎么如此無禮?” 一听二十三煞有介事的語气,武士馬上心虛起來──汗~他打斷人家什么好事了? “呃……呃……我…我是例行公事。既然這樣……呃……不打扰您和夫人恩愛了… …呃……”話沒說完,武士縮回頭放下帘子,向前吆喝,“放行!” 車廂內,二十三和出云都松了口气。 二十三小心抱出云躺好,出云臉上熱意未消,但是他問:“你叫什么名字?為什么 要救我呢?” 二十三一听,倒有些意外出云會主動跟自己說話,笑答:“我叫Hatumi,當時正好 看到你被圍困,就出手了。救人還要理由嗎?” “Ha…tumi,怎么寫?” “就是寫漢字的數字,二十三。” “??”出云露出惊愕的表情,“有人取這种名字嗎?你排行23?”一問出口,出 云就臉紅了,這种事當然不可能,他怎么這么傻。 “呃……呵哈哈哈哈……”二十三朗笑起來,回答,“你的問題真有意思。我是在 23日出生的,所以……” “你是獨子嗎?” “不,我上面還有一個姐姐……不過,她和我父母一起,都被柏原軍殺害了。和你 的家人一樣。” 出云一听,沉默下來。他的兩個哥哥,一個姐姐和一個妹妹,都死在了那個晚上, 就連他自己都…… “出云……”忽然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出云心里一熱,好久好久了,自從母親 死后,已經好久沒有人這么叫他了。 二十三認真地說道:“雖然你可能永遠沒有辦法走路或站立,但是春實夫人說,你 可以坐起來。你愿意試試看嗎?” “…………我能嗎?”出云小心翼翼地問。 “當然能!”二十三說著,拉過一旁的箏。出云縮了縮身体,他還沒忘記原本二十 三拿箏凶自己的一幕,見此,二十三抓了抓脖子,“上次我不是有意的。實在是你太… …唉!你看看這張箏,如果你想彈,就必須能坐起來啊!”頓了頓,二十三像是想說什 么,但是又有些猶豫。出云便主動問:“你想告訴我什么?” 二十三下定決心,問:“你知道那個晚上以及后來,究竟發生了些什么嗎?” 出云搖頭,他一直昏昏沉沉,仿佛知道,又仿佛不知道,終究還是什么都不清楚。 “……為了守住你,藤原軍的所有家臣和武士都死在了你的院子外面,就連你的侍 女們也全被殺光,一個不留。”這些都是二十三親眼看到的,尸体都隨著屋子燃燒。 出云一听到這种可怕的事,便渾身顫抖了一下,眼角冒出淚光。 “還有,柏原為了找出你,听說殺了不少和你同年齡的男孩子,還有很多則被…… 被……”出云明白了,可是說不出話來。 “你還記得,你當初逃跑時,是有三個侍女和阿望嗎?” 出云哭著點頭。 “下戶要廢了你的時候,多虧了恭仁子和都美把下戶攔了下來,但是后來,我來不 及救都美,她就被下戶當場殺死了。” “嗚!!”出云抽泣一聲,臉色蒼白起來。 看到出云害怕的樣子,二十三連忙放下箏,抱住出云,出云也伸出手,緊緊抓住二 十三的怀抱。 “還有典子……你知道典子怎么了嗎?”怀中的頭顱慢慢搖動,一個模糊的聲音問 :“她……她也為我死了嗎?嗚……” 二十三輕聲說不,仿佛听到出云松了一小口气,連忙補充:“她把自己賣了!”怀 中的軀体僵硬住了,“賣到江戶去作舞伎,為了……為了給你籌錢治病……”說著說著 ,連二十三自己都要哽咽起來。 半晌,怀中的身体一動都不動,二十三以為出云厥了過去,連忙拉起出云的臉。 出云還醒著,只是兩眼哭得水汪汪的,嘴唇咬得緊緊的。 對視了好久,出云垂下眼,眼淚扑簌簌地滾落到衣襟上。 出云哽咽著問:“你會幫我嗎?”二十三不明所以地凝視著他。 出云指指自己的腳:“你會幫我坐起來嗎?” 二十三重重地點頭,出云一下子投進二十三的怀里:“……現在,我可以……哭嗎 ?” 二十三再度點頭,輕輕吻了一下出云的發心,自己的眼淚率先落到出云的頭發上。 “你以后……都叫我……出云……可以嗎?”出云嗚咽著說,“自從母親大人去世 之后,再沒有人……叫我……名字了……” “嗯!”二十三保証,“那你也叫我‘二十三’,叫我的名字好嗎?我也已經,沒 有親人了……§ “嗯!!” 兩個失去親人的孩子緊緊擁抱在一起。 在前座听見了每一字每一句的阿望和恭仁子兩人,都隨著相視一笑掉下晶瑩的淚水 …… -- 欲盡此情書尺素 浮雁沉魚 終了無憑据 卻倚緩弦歌別緒 斷腸移破秦箏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