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冢 第七章 下
午后，出云在自己房間里休息。
二十三靠著窗台，十分自責。
他的燒已經退了，但他沒想到出云竟會為了自己，彈了一個上午的箏。
出云的雙腿都麻了，方才恭仁子為他按摩的時候，出云不斷痛苦呻吟，二十三一陣
心痛。
出云為什么要這么做呢？
為什么自己累了卻不肯停下？
他怎么這么傻？
一想到這里，二十三不禁恨自己，為什么說要听他彈箏，如果自己不說那种話的話
……
“恭仁子，出云怎么樣了？”看到恭仁子從外面進來，二十三連忙問。
“……小主人好一點了。現在已經睡著。”恭仁子停頓了一下，滿臉欲言又止。
“……怎么了？出云的情況很不好嗎？”二十三不由得擔心。
“不是的。”恭仁子直視著二十三的眼睛，下定決心般說道，“少爺，恭仁子有兩
件事要對您說。”
？二十三示意她說下去。
“第一件事是……最近坊間有很多很難听的流言，希望少爺知道以后，不要動怒。
”
二十三怔了怔，猜測到了可能就是為了比試的事，嘆了口气：“嘴巴長在別人的臉
上，他們要說我也沒有辦法，隨它去吧。”
不用恭仁子說，他自己也猜到了。
肯定不外乎一些丑聞之類的，城主的做法，自己的表現，蒼下的离去，蝶小姐的遭
遇……
唉！那些嚼舌根的人哪里會知道當事人心中的苦澀和凄涼呢？
“……還有一件事呢？”二十三振作精神。
“還有就是……”恭仁子的臉紅了紅，不自在地撫了撫衣袖，“那個……恭仁子已
經答應吉野屋老爺的親事了。”
“……真的！？”愣了一下，二十三馬上露出高興的表情，“你終于想通了！太好
了！恭喜你，恭仁子。”
“是……謝謝少爺。”恭仁子滿臉紅暈，然而很快，她露出擔憂的神色，“可是小
主人該怎么辦？我一旦离開這里，誰來照顧小主人？”
“不是還有我和阿望嗎？文江說不定也可以幫幫忙……”
“文江不行，雖然認真，卻總免不了粗心。每天都給小主人的腿按摩這种事，我不
放心交給她辦。”
“…………那么我呢？”
“咦？少爺？”
二十三苦笑了一下，道：“我好歹也曾經做過几次，交給我來辦，你也不放心嗎？
”
“不……恭仁子不是這個意思，只不過，您公務繁忙，有時間……嗎？”
“一天之中這些時間還是有的，你就放心吧。”二十三笑笑，“婚禮在什么時候？
”
“下下個月的初一。”恭仁子像是稍稍放心了一些，“那以后，小主人就要麻煩您
了。”
“還有一個半月時間，來得及嗎？”
“嗯……因為吉野屋他……從很早就已經開始……”恭仁子又臉紅了。
二十三正想說點什么調侃的話，忽然阿望走了進來。
“少爺，枝藤川小姐來了。”
？
二十三和恭仁子意外地面面相覷。
“大人，蝶小姐又出門去了。”
“……她去了什么地方？”枝藤川城主不悅地問。
“是鬼無的家。”
“哦？又去那里？”城主的臉色稍稍緩和，“看來她挺喜歡貞弘的嘛。”
肆矢鞠躬道：“似乎是。蝶小姐經常帶一些吃的用的過去。”
“……你看他們兩人的婚事怎么樣？”城主有意無意地問。
“……雖然比試時出了一點小意外……”肆矢有些緊張，但城主沒有發怒的跡象，
“不過……鬼無似乎不知情，他和小姐處得也不錯。”
“……真的嗎？”
“我曾經有几次暗中跟隨小姐去，小姐好象很高興。”肆矢說完，連忙補充，“她
好象已經忘掉蒼下最了。”
…………
“那好，你幫我把貞弘叫來，吩咐大夫人，暗中准備蝶的婚事。”
“是。”
“恭仁子，你看，你戴上這支簪子多漂亮呀！”蝶興奮地說道，不讓恭仁子把簪子
取下來，“今天是你的婚禮，這就是我送你的賀禮，你別推辭了！”
恭仁子一身新娘的白無垢，看著頭上珍貴的珊瑚簪子，有些局促不安。
“蝶小姐，這么珍貴的禮物，我怎么能收下呢？還是……”
“沒關系沒關系！母親大人還有很多類似的東西，不要緊的。”蝶笑著將恭仁子推
到鏡子前面，“吉野屋的老爺若是看見了你，一定會被迷得說不出話來的。嘻嘻……”
恭仁子臉紅了，媒婆、和子、文江和蝶几人都圍住了她，為她梳妝打扮。
今天就是恭仁子出嫁的日子，出云和二十三坐在隔壁，听著隔壁嘰嘰喳喳的女孩聲
音，出云的心情莫名地有些沉重。
恭仁子有了好的歸宿，可是為什么，他高興不起來呢？
──哎呀！你們快看！這項鏈很襯恭仁子的衣服呀。
──蝶小姐，不行不行，恭仁子不能再要您的東西了。
──有什么關系嘛！今天你是新娘子，無所謂啦……
──小姐……您別把恭仁子姐姐的發式都弄松了呀……
──哎呀……呵呵呵呵……這樣看起來，簡直像是墮馬髻了，呵呵……
──……大小姐，您就先讓老身把夫人的發式固定好吧……
──好好，我不鬧了，我幫恭仁子挑腰帶，呵呵……
──蝶小姐……
某個格外活躍的聲音，不斷刺激出云的耳膜。
為什么？
打從二十三受傷之后，蝶小姐就開始整日出進這個家。
她活躍的笑語，她美麗的面龐，不斷不斷地出現在二十三和出云的面前。
出云的心里漸漸產生了深刻的憂慮，每當看到蝶和二十三在一起，他就下意識地轉
開目光，不愿意看他們相處愉快的樣子。
他一定是一個非常非常自私并且心胸狹窄的人，不然他為什么會莫名其妙地嫉妒那
張美麗的笑顏呢？
弦寫意
意密弦聲碎
書得鳳箋無限事
猶恨春心難寄
指尖還停留在箏上，心思和目光卻漸漸流連到二十三的臉上。
“……你舍不得恭仁子离開么？”二十三突兀地問道。
出云一怔，干脆停下手指的動作：“……有一點。”
不過，他消沉的原因并不是這個。
二十三忽然將目光移到窗外，出云不禁凝視著二十三。
二十三最近也好象有心事……
好長時間，然后二十三終于移回目光：“……城主希望我和蝶小姐成親。”
沉默的翅膀悄悄降臨。
出云說不出話來，胸中像被卡住了，然而他同時又仿佛早就預料到會發生這种事，
竟不覺得意外。
二十三觀察著出云的表情，出云的表情沒有太多變化，令他不禁有絲惆悵。
當初城主詢問自己的意愿時，二十三也沒有太惊訝。
蒼下走了，城主當然不會將自己的女儿永遠留著。
如果自己娶了城主的女儿，想必肯定會得到城主的大力提拔。
雖然自己一點都不稀罕這种裙帶關系，然而二十三知道，武士之間，有很多事不是
單靠武藝高超就能解決的。他或許對這种爾虞我詐的生活感到厭倦了，可是為了出云的
穩定生活，他不能一走了之或是向城主請辭。城主的脾气他很了解，他不能冒險。
如果娶了蝶小姐，出云的生活應該就可以長久無憂了…………
──只要你愿意，我女儿那邊由我做主。貞弘，我對你的期望很高，你可不要令我
失望啊……
“出云？”
出云猛地回過神來，看向二十三的臉：“對不起，我……我閃神了。恭喜你……”
出云沒想到，自己還能這么平靜地說出道賀的話。
他不敢看二十三的眼睛，所以他垂下了眼睫，他怕他一抬眼，眼淚就會掉下來……
二十三雖然覺得出云的態度有一點奇怪，還是接受了出云的恭賀，點點頭。
或許……自己不該在今天將這個消息告訴出云……
發現出云情緒低落，二十三思忖，恭仁子的离去可能對出云的影響很大吧……
“恭仁子會經常回來看你的，你別難過了……”
“……嗯……”出云連忙煞住自己的聲音，他怕里面的一絲哽咽會出賣自己的心事
。
他為恭仁子的婚事由衷高興，可是他卻絲毫無法為另一樁婚事高興起來。
二十三會是一個溫柔体貼的好丈夫，蝶小姐也將是一個無可挑剔的好妻子──即使
她曾經那么迷戀蒼下，但是她一定會發現到二十三的好，為二十三而心動。
最終，自己什么都不是……
低下頭，出云任憑自己的眼前漸漸模糊……
“恭仁子姐姐，你以后要常回來啊……”文江哭哭啼啼道。
“恭仁子，我們以后還能再見吧？”蝶問道。
恭仁子一一點頭，然后向著屋里的出云走去，出云的眼睛紅了：“恭仁子，你照顧
了我這么多年，我沒有什么東西給你。”說著，出云撥下手腕上的玉佛珠，不顧恭仁子
惊慌失措的表情，硬是戴到她的手上，“這是我母親的遺物。今日就當是你我相處多年
的憑据。這個家就算是你的娘家，你喜歡，隨時可以回來。”
恭仁子看著腕上的佛珠，還沒有開口，淚水先滑下：“……小主人，恭仁子其它都
不牽挂，唯獨放心不下您啊……您……您要多多照顧好自己啊……”
“別哭……妝都白化了……”說著，出云自己隱忍已久的眼淚也掉了下來。
“恭仁子不住在這里之后，您的腿也要定時按摩，少爺會代替恭仁子。天冷的時候
，您的腿要保暖，千万不能著涼啊……”恭仁子沒有頭緒地嘮叨著，終于被淚水哽住，
再也講不出話來。
“別哭了，你是新娘子，今后一定要過得幸福！知道嗎？”
恭仁子不停點頭，淚水隨著點頭的動作不斷落下。
“恭仁子，別哭了。新郎家來迎接了，走吧。”蝶小姐走了過來，好言安慰，“八
重山老師不會沒有人照顧的，蝶也會經常過來探視，您放心吧……”
听到這种話，出云心中充滿苦澀。
“恭仁子走了，小主人，少爺，蝶小姐，阿望……你們都要好好保重……”說完，
恭仁子被媒婆和侍女扶了出去，二十三、阿望和蝶小姐都追出去送行，唯獨出云伸長了
脖子，只能留在屋里。
逃亡的往日情景似乎還在眼前，眾人相聚的點點滴滴此刻都反蝕上心頭，讓出云悲
從中來、淚流不止。
──城主希望我和蝶小姐成親。
一想起二十三說這句話時平淡無波的口气，出云就覺得喘不過气。
今后，他要怎么面對即將成為二十三妻子的蝶小姐呢？
他好彷徨……
自己与蝶小姐相比，不僅是一個生活無法自理的廢人，而且是男性，永遠只會拖累
二十三而已……
即使……自己是這么地依賴二十三，這么地……喜歡二十三……又有什么用呢？
他自己明白，他永遠不可能成為二十三的另一半……
永遠不可能的……
嗚…………
早一步回來的二十三就站在門外，听著出云的啼泣，心似刀割。
他知道恭仁子的离去勢必會給出云帶來很大的打擊，出云也肯定會難過傷心好一陣
子，然而听到出云哭泣的聲音，他心中的一角就莫名抽痛。
還記得和蒼下對戰的時候，當他在場上看到出云的臉龐，發現自己對他舉刀相向，
那一瞬間，恐怖的感覺無法言喻。
出云啊出云……我該怎么對你……？
怎么樣，你才能快樂起來，不再沉浸于悲傷呢？
每當想起出云看自己的眼神，二十三心中就會滑過一陣強烈的不安……
他為什么會如此不安？為何而不安？
連他自己都不明了……
越想，他的心就越亂……
他該怎么做……才能讓出云快樂，才能消除自己的不安呢？
屋內、屋外。
兩种心事，不同煩惱，卻說不清哪個輕、哪個重……
“小姐，小姐，你等等和子啊……小姐！”和子追在蝶的身后，不明白小姐今天為
什么這么高興，不停地在走廊上蹦蹦跳跳的，“小姐！”
“呵呵……”蝶發出銀鈴般的笑聲，像飛舞的彩蝶，依舊在走廊上跳躍奔跑。
“小姐，究竟為了什么事情，您這么高興呀？”和子追了個半死，實在跑不動了，
停下來喘口气、順便問。
“恭仁子做新娘子，難道你不高興嗎？”蝶滿臉笑容地走回來，眼睛里閃閃發光。
“小姐……也想做新娘子嗎？”和子想了一下，這么揣測。
蝶微微笑了一下，又跳了開去：“不告訴你！”
“小姐……告訴和子嘛！”和子跺跺腳，繼續追。
蝶慢慢停了下來，紅了紅臉頰，輕聲問：“你覺得……鬼無大人……人怎么樣？”
“鬼無大人？人很好啊！又英俊又威風而且對誰都好体貼！！喜歡他的女孩子多得
不得了呢！”和子老實地回答，嘻嘻，其實她自己也很仰慕鬼無大人。
听到這句話，蝶斂下笑容，有些不高興起來。
“大人他……對誰都很体貼嗎？”就是這句話，讓蝶莫名地覺得不快。
“對啊……”和子仍然沒有体察小姐的心意，直接回答，“你看看他對八重山老師
，八重山老師似乎是他故鄉的少主，但是都家破人亡了，鬼無大人卻仍然那么照顧老師
，不是很体貼嗎？”
“……”蝶噘了噘嘴，“八重山老師不算，他們已經相識很久了。我是說別人……
”
“別人？”和子好象終于有點明白蝶的意思了，露出賊兮兮的笑容，“別人的話，
當然是對……小姐你最体貼啦！”
“和子！”蝶臉紅了，作勢就要追打上去。
和子連忙討饒：“人家實話實說啦！從蒼下大人的事情開始……呃……”她連忙閉
嘴，蝶的臉色閃了一下，不過沒有不高興，于是她繼續說，“……一直到現在，您看他
不是很体貼嗎？剛才不也是他親自送小姐您回來的？”
蝶笑了，像是不好意思地嗔道：“小丫頭！你越來越會胡說了！小心我處罰你哦…
…”
看到蝶一臉害羞，和子心里暗暗為小姐高興，比起冷酷無情的蒼下大人，鬼無大人
是多么溫柔的人啊，小姐若是嫁給鬼無大人，一定會是世上最最幸福的人的。
“和子知道，和子不亂說就是了……”
“亂說什么？”忽然從走廊一端傳來城主威嚴的聲音，和子不敢造次，立刻跪下來
：“城主大人。”
“父親大人……”蝶不情不愿地叫了一聲，她始終還沒有原諒父親上次的所作所為
，但是每次看到父親，又免不了有些害怕，不敢不敬。
“你下去吧。”城主對和子吩咐，和子擔心地瞟了小姐一眼，“是。”先走了。
“蝶……今天，我要和你談談你的婚事。”城主不急不徐地說。
蝶先是想都不想就要拒絕，而后忽然哽住了聲音，莫非父親要說的人選是……
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起來，她屏息等著父親說下去。
“……咦？怎么？舌頭被貓咬了嗎？”听到女儿不說話，知女莫若父的城主暗自得
意，隨口調侃。
“哼……”蝶鬧別扭般別過頭去。
“脾气倒不小。難道……你不喜歡我為你挑的人選嗎？”
蝶還是不說話，芳心越跳越快。
“唉！若是像貞弘這么好的青年你都看不上眼的話，莫非是要像輝夜姬一樣到月亮
上面去嗎？”城主故意說道。
貞弘？
蝶在心里轉著這個名字，覺得有點耳熟，又有些陌生。
“……父親說的是誰？”她終于忍不住問。
“貞弘？貞弘就是和蒼下比試的鬼無啊。”
是鬼無大人！！
蝶抽了一口气，听到了自己預期中的答案，臉驀地漲紅。
“是……是鬼無大人啊……”
心中仿佛有只小鳥，此刻正在雀躍不停，可是蝶不想讓自己的父親得知這一點。
“對啊。就是他……你討厭他嗎？”
“我才不討厭鬼無大人！”急沖沖地，蝶馬上反駁，卻在父親的笑聲中臉紅到脖子
根。
“呵呵……看來你對他，絕對不只是‘不討厭’而已啊。”
蝶不回答，私下里卻難抑高興的心情。
一個多月的相處，她一直看著鬼無大人，鬼無大人是什么樣的人，她早已經很清楚
了……如果能嫁給這樣的人，一定……
“你不愿意嗎？”
蝶不好意思點頭，當然也不好意思搖頭，反而問：“鬼無大人答應您了嗎？”
“你說他？”
蝶點點頭，別開臉。
“……光他答應可沒有什么用啊，我的女儿若是不答應，怎么辦呢？§
這么說……他答應了！？
蝶高興地抬起頭，看到父親意料之中的調侃目光。
“……這么說，我的女儿蝶，也不反對嘍？”城主心滿意足地想，一切都在他的計
划之中。
蝶猶豫了一下，雖然她覺得就這樣答應父親很不甘心，可是她也知道，仰慕鬼無大
人的人實在太多，所以……
“……嗯。”蝶聲如蚊吶地回答。
城主听到了，露出深刻的笑容：“既然是我的女儿，講話怎么能這么沒有決心！？
”
“嗯！！”蝶重重地點頭，“我答應了啦！！”吼完，蝶急匆匆地往房間跑去了。
呵呵……
看著蝶的背影，城主感到一陣欣慰。
鬼無貞弘的人品他絕對放心，而且照貞弘的性格，一定不會虧待自己的女儿。
蝶有這樣的夫婿，不僅面上有光，而且一定會獲得幸福。
至于自己，他也一直很想多仰賴貞弘一些，肆矢雖然是自己的心腹，可他心眼太多
，決不是自己可以完全放心信賴的人，像貞弘這樣的人，才是他最最需要的左右手啊。
蝶……當初我之所以會強烈反對你和蒼下最，就是因為，像蒼下最那种人，絕對不
可能為他人所用。那樣冷酷的男人，怎么可能會怜惜你呢？
你要明白為父的苦心啊……
幸好，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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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盡此情書尺素
浮雁沉魚 終了無憑据
卻倚緩弦歌別緒 斷腸移破秦箏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