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一尺來方的極細極透,用木架繃著的素白蠶絲帛上,用筆蘸丹朱色顏料繪了一個又一
個指尖大小的圖案,有些像花,簡單的有如五瓣梅花,也有重瓣的如富貴牡丹;有些像燕
子、翠鳥,有些像是富麗扇形………
兩個小孩子聚在作畫者面前,好奇地看著那些圖案,他們雖然見過無數豪奢之物,但是因
為是男孩子,幾時見過這樣精細纖巧之物,其中一個耐不住,想伸手去碰,作畫者忙擺手
道:「小殊,你要是戳破了這絲帛,當心重遐叫監兵咬你啊。」
這時,不遠處正趴著曬太陽的白老虎,剛好打了個大呵欠,林殊瞅了一眼大白虎,吐了吐
舌頭,轉而拉著畫者的衣袖撒嬌:「好漂亮啊,這是什麼,跟平常老師畫的不一樣,這是
什麼?」
黎崇沒認真搭理他們,「這個啊,以後你們都有了夫人,就知道這是什麼了。」
「老師!」
一大兩小說著說著,一張絲帛便畫滿了,黎崇小心地將畫帛取下,擱在一邊,又取出一面
絲帛,換了筆,這次取了鮮黃色的顏料,又開始繪製圖形,這次換做是六角或八角狀吉祥
富貴圖案,這次林殊認出來是什麼了,拍著手說:「我知道了,這是母親偶爾貼在額頭上
的花!」
「我知道了,這叫花鈿!有時候有些娘娘也會貼在臉上。」蕭景琰也道。
現今南楚所在的前代,宮中曾有位公主在梅花樹午睡時,額頭上落了一朵梅花瓣,甚是好
看,宮人於是競相模仿,這種風氣也流傳到大梁,只是大梁女子更喜愛使用珠釵、額飾與
金銀步搖等首飾,所以花鈿在宮廷中並不流行。
「這好好玩,我要學畫這個!」
「我也要。」
黎崇「噗」地笑出聲來,指尖一個一點點在兩個小孩的額頭上,「人小鬼大,這是你們畫
得的?再說你們想畫這個,恐怕還得等上十幾年呢。」
「為什麼?」林殊不高興了,平常黎崇教導他們,除了四書五經之外,琴棋書畫無所不教
,就是畫畫,莫說畫山、畫水,就是畫龍虎鳳鹿、梅蘭竹菊,蟲魚鳥獸,樣樣十分用心,
可是今天這種非鳥非花、纖奇巧麗之物,偏偏不教,不知是何道理。
黎崇道:「男子漢大丈夫,要心懷天下,擁四海之志,此物乃閨閣妝奩之藏,你們學來做
什麼?」
「那老師也沒有師母,你學會畫這個做什麼?」林殊嘟著嘴。
黎崇手抖了一下,差點一筆橫劃過絲帛,他執著畫筆,顫抖著指向小林殊,故做心痛狀,
半晌才假裝用衣袖拭著眼淚道:「你這逆徒,這樣戳你老師的心頭,唉呀我心疼啊~~」
林殊拍手笑道:「老師惱羞成怒了,景琰我們快跑!」
「逆徒休走!」黎崇拿著筆去追兩個小孩兒,「看我不在你們臉上畫個十隻八隻烏龜!」
監兵看三個人玩成一團,感興趣地「嗷嗚」一聲,站起來正要追過去,忽然拱起背,豎著
尾巴,原要親熱地蹭在某個人身上,忽然打了兩個噴嚏,發出低低的咆哮聲,眼睛也瞪著
來人。
「監兵,到旁邊去。」那人拍拍白虎,白虎低吼了一聲,避開那人的手,跑進花叢某處去
了。
另外三人聽到老虎的吼聲,各自轉過頭來,黎崇笑道:「重遐,你回來啦。」
「你又在無病呻吟什麼?」英王一身玄色連帽斗蓬還沒解下來,邊緣鑲著黑貂毛的兜帽都
還戴著,就這樣劈頭蓋臉的走進來,唯獨語氣有幾分不悅。
「逗著孩子們玩耍罷了。」黎崇將畫筆隨手一擱,便迎上去,親自伸手幫英王解
了頸上的繫帶,將斗蓬給收了,他這一收,英王一身打扮便出現在兩個小孩子面前。
「舅舅,你怎麼……….」
「伯父?」
兩個小孩兒見到英王一身打扮,不由得驚訝地張大嘴,只見英王打扮得全不似一般平常的
王侯裝扮,顏色鮮亮、鴨黃配翠綠的窄袖短衣,護腰上縫著的是串串碎玉,下襬衣物綴著
朵朵用布帛做成的假花,而且原來臉上額頭、眼角都貼了花鈿,膚色白皙,嘴唇也比平常
更紅,滿頭黑髮綰個奇特的樣式,朱色絲帶穿插其中,整個看起來,倒像是………..像是
逢年過節時殿前表演的舞伎,可是身份是極低微的。
他們都知道英王不像他們的長輩,反而看起來跟景禹哥哥年紀差不多,但是大梁上下階級
分明,上至天子下至庶民,人人都需謹守份際,不可在服儀方面有任何逾越之舉,英王在
宮中與其他王侯一樣,十分注重裝束儀表,而且從不標新立異,甚至偏愛樸素黯淡的顏色
;如今英王這般奇裝異服、盛裝打扮,好像………好像……….南楚傳來的古文卷裡面描
寫的,山中或河裡面住著的妖怪一樣,如果不是先聽到英王的聲音,根本認不出眼前這個
人是誰。
英王神色原是神色好似罩了一層寒霜,但是注意到兩個小孩兒後,他勉強勾起一抹嘴角,
對兩個小孩兒道:「這可是偽裝術的一種,換成一個別人都沒想過的身份,就不會有人把
你給認出來了。」
「好了好了,你先坐下。」黎崇這時候卻忙了起來,先是將英王拉到椅子上坐了,自己挽
起袖子,從下人捧來的銅盆裡拿起一塊絲帕,擰得半乾後,親自來給英王擦臉,一邊對兩
個小孩兒道:「胡鬧這麼久,都忘記吃飯了,你們兩個趕快去廚房一趟,讓他們傳膳,不
過叫他們多蒸兩塊甜糕,拖到這時候。」
「知道了,小殊我們走。」小孩子畢竟單純,被黎崇這樣一提醒,林殊雖然覺得叫下人來
吩咐不就好了,但是蕭景琰卻沒想太多,拉著林殊的手就要一起跑去廚房。
既然被蕭景琰帶著,林殊也就一起跑走了。
※※※※※※※※
兩人用膳後,就先被帶去梳洗,然後照規矩,向英王請安後,才能回自己的房間裡休息。
英王府的下人很少,英王住著的內院裡面幾乎空無一人,英王也不在書房裡面,英王的書
房很大很深,是原本數個廂房打通的,所以中間只用單面門扇、盆栽或屏風隔開,前段是
與客人會談之用的小廳,中段是英王專門寫字讀書之處,最後面屏風後都是磊著滿滿書籍
或卷軸的書架,英王近期會讀的書都會暫時放在此處。
他們進門後,發現大人都不在,英王一向隨便他們走動,兩人便在書房裡面走走看看等英
王回來,林殊林殊隨手拿了一本書下來:「景琰,你看,英王舅舅也在讀六韜呢,上面還
寫了很多批注,我看看他寫什麼。」
六韜乃是一本兵書,傳說為古代周朝姜太公所傳,雖然傳說未必可信,但是六韜作為兵書
,林殊年紀雖小,尚未讀過此書,但是他出身將門,自是早便聽說此書。
兩人心裡好奇,便湊在一起仔細讀了起來。
兩人讀了一會兒,蕭景琰忍不住就說了:「原來伯父真的很有學問呢。」
林殊深有同感:「難怪老師和舅舅是朋友,他們很多想法很像呢。」
兩人讀了一會兒,讀到太難的地方還是看不懂,於是又放下來了。
這時他們注意到黎崇原本畫到一半的絲帛連架子被挪到小廳,一邊小几上,硯臺上又重新
調妥顏料,這次是翠羽般的青色顏料。
既然大人都不在,兩人玩心一起,林殊拿起畫筆蘸了顏料,小心翼翼地在絲帛上一角上,
用筆尖描了數道流雲般的線條,最後在線聚於一點處筆鋒捺下去,暈了一團顏色,他滿意
地看了作品一會兒,後,然後交給蕭景琰:「景琰,我畫好了,你猜我畫的是什麼?你一
定猜不出來。」
蕭景琰胸有成竹地說:「我知道。」
林殊才不相信,他把筆拿給蕭景琰,「好,那你也畫一個,我來猜,誰猜錯就要受處罰。
」
蕭景琰不像林殊運筆那麼靈巧,他想了想後,在林殊的圖案旁畫了一個用數枚相疊的角形
物圖案,才收了筆,得意道:「那你就猜猜看。」
林殊哼了一聲,連猜都懶得猜:「我已經知道了。」
兩人各自說出答案:
「狐狸!」
「大山!」
「才不是普通的狐狸,」林殊跳腳道:「是法力高強、聰明過人的青丘九尾狐!」
「我也不是畫普通的山,」蕭景琰挺起胸膛:「這是百鬼之帥,泰山神將石敢當!」
「你們又吵什麼?真是一刻也不消停。」已經換了一般裝束的英王與黎崇相偕進得門來,
看到兩人又打成一團,上前將兩人一邊一個拎起來笑罵道。
「重遐,你過來看看。」黎崇注意到兩人畫的圖,看了一眼後,帶笑叫了英王一聲,招手
讓英王過來看兩人的塗鴉。
慘了,兩人倒吸一口氣,要挨罵了。
英王看了一會後,卻是轉過頭來,衝著兩人不懷好意地一笑。
※※※※※※
蘇先生怎麼知道崦嵫坊?
「胭脂坊?」梅長蘇還沒來得及回答,言豫津先抽了一口氣,顫危危地指著自己親爹:「
父親,您、您居然去螺市街?」
言侯被這一打岔,差點把拿在手裡的杯子給摔了,惡狠狠地瞪了一眼自家兒子,口氣不好
道:「怎麼,就准你去那裡,我就去不得?」
「您、您居然去那種煙花之地!」言豫津大受打擊的樣子:「您太傷娘的心了!」
「我傷她的心?」言侯瞪著莫名其妙陷於憂鬱中的兒子,真恨不得立刻掄拳揍一頓,他從
牙縫裡面一字一句地說:「我是要讓她高興才去的,才託紀王帶我去的!」
「紀、紀王?」言豫津看起來一副呼吸困難的樣子:「紀王殿下帶您去那裡花天酒地,娘
怎麼可能開心得起來!」
言侯要不是意志力過人,真的要被想像力豐富的兒子給氣到成仙了,他吹鬍子瞪眼道:「
我什麼時候說要去花天酒地,我只是去那裡買些東西送給你娘親,這崦嵫坊便是紀王帶我
去的。」
一邊梅長蘇指尖顫了一下,強裝鎮定地放下茶杯。
聽到老父極力澄清,言豫津的神情從捲成一團的憂鬱包子相稍稍舒捲開來,但還是嘀咕道
:「胭脂坊哪都有啊。」
「不是隨便一家胭脂舖子,」言侯終於沒忍住,伸手拍了兒子腦袋一下:「是崦嵫坊,『
日薄崦嵫』的『崦嵫』坊,十幾二十年前,它是金陵城中最隱密的小商舖,沒有特殊的門
路,很難找到。」
言侯的夫人年輕時很活潑,喜歡外出遊走,據說很喜歡崦嵫坊的東西,可是生下豫津之後
,身體一直不是很好,沒辦法似年輕時自由外出,言侯疼惜妻子,為了讓妻子心情好些,
便託紀王帶他到妻子喜愛的脂粉舖子,想送妻子一些物事。
言豫津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您那幾年在娘親祭日時,放在娘親靈位前的脂粉眉墨,就是這家
舖子的啊。」他撓撓頭,「可是我真的聽過這間舖子啊。」
「早不在了。」言侯道:「十多年前,它一夕消失,我問了紀王,紀王也一無所知。」他
感嘆道:「風流雲散,一夕無蹤,連我第一次去時,幫忙看門的兩個小童子都不知流落何
方了。」
梅長蘇低眉,嘴角卻悄悄揚起。
記得誰曾經說過,換成一個別人都沒想過的身份,就不會有人把你給認出來了。
※※※※※※※※
我們來打個賭,看有沒有人有人要買你們這兩塊塗鴉,有的話就算你們贏了,沒有的話
......說話的人詭譎一笑,注定了兩個小孩子這幾日的鬱悶心情。
「景琰,我畫的圖都沒有人要買。」林殊很傷心地看著絲帛一角上,自己的圖。
「我的也沒人要。」蕭景琰垂頭喪氣地說:「而且打扮成這樣,看起來好像田裡趕麻雀的
稻草人喔。」
「我還不是,要是霓凰看我打扮成這樣,臉上又抹了一堆奇奇怪怪的東西,一定會取笑我
的。」林殊摸摸自己頭上雜七雜八插了一頭的東西,
「舅舅好壞,居然把我們丟在這種小店看門。」
「還讓我們做收錢的活,這是壓榨我們!」
兩人被打扮得奇形怪狀,臉上還被抹了一堆奇怪的粉末,旁邊則立了一塊牌子,上面寫著
「遠山盡落日,可看不可及。童子對門坐,可賞不不可摸」,落款為「崦嵫坊主人」。
相傳夕陽西下時,落於崦嵫山後,可是就林殊的眼光來說,這舖子的主人也懶得出奇,遠
山落日,根本就是拿自己和老師的名與字,然後開了一個諧音的玩笑嘛。
「不跟我們拆帳,我們就去告發舅舅!」
「沒錯,皇兄要是知道我們被拐賣到這裡來,一定會替我們主持公道的。」
這時候,門外忽然吵吵嚷嚷的聲音傳來:
「唉呀唉呀,言闕啊,是你非要來的,怎麼又死活要走?」
「我只是想買些東西,是殿下您把我拉到這煙花之處的。」
「不是我故意找你來這裡,實在是你夫人要的東西就在螺市街的巷子裡啊,唉呀你跟我進
來吧,就在前面了。」
有人來了,而且還是兩人的長輩紀王與皇后娘娘的兄長言侯?萬萬沒想到這兩人也會到這
庶民之地來,兩人悚然一驚,連忙低著頭,只對踏進門檻裡面來的人恭敬一鞠躬。
「噯,今天怎麼有兩個看門的童子啊,打扮得好像小花仙啊。」先進來的是一個身形微胖
、面目和藹的華服男子,後面跟進來的身形瘦削,五官神情較為嚴肅,帶著探索目光四處
探看。
崦嵫坊的東西如水粉、胭脂、油膏等等,都是收在陶瓷燒成的小盒子裡面,按照類別存在
在各個架子上的箱匣裡,各類物事都取了好聽的名字,標注了價格,取物之後,將錢交給
看店者就可以離開了。
按照禮儀,他們現在扮著的平民百姓是不可抬眼看這種貴人的,所以林殊和蕭景琰只敢偷
看,只見紀王熟門熟路地從各個匣子裡撿出一些東西,特別收了起來,顯然是要送給王妃
。然後又撲在那幾面展開的絲帛面前,喜孜孜地說:「今天運氣真好,想不到還有花鈿樣
式,這一面朱紋和那一面額黃我都要了,其他的嘛………」他看向翠色圖案的那一面
,遲疑一下, 「言兄,你過來看看這圖,這些都是好的,可這兩個……」
「想不到小小店鋪,竟能請得大家繪出花鈿啊。」言侯若有所思道,他也看了那翠色的圖
案,視線盯在林殊和蕭景琰畫的圖案,半晌微微一笑,轉頭對兩個小童道:
「小朋友,你們認識畫這兩張小圖的人嗎?請轉告這兩人,就說他們的圖是賣不出去的。
」
兩人低頭,不敢多說什麼,唯恐被看破身份。
只聽言侯在他們頭上說:凌雲之志,萬山之重,若非四海之主,天下之君,否則無以託於
一人之身。
※※※※
鬱悶了一天,不過白天都在忙碌,兩人晚上飯吃得特別多,泡在浴盆裡面時,就已經經呵
欠連天了。
英王愛花,所以連兩人泡著的木盆裡面也灑了許多許多紅紅白白的花瓣,兩人還被服侍他
們的老嬤嬤塗了香噴噴的油膏,又拿了好多塊糕餅給他們,兩人心滿意足地一邊啃著糕點
,一邊照規矩先去向一貫待在書房的英王請安,才準備回房間裡睡覺。
兩人走到半路,便見英王此刻竟然待在涼亭裡面,對面坐著黎崇,原來是太傅又來了,自
從他們這陣子住在英王府中,黎崇作為太傅,就常藉口說要替他們補上進度而過來拜訪,
事實上根本都是陪著英王說話。
英王似乎非常生氣,黎崇一直好言勸慰,兩人吐吐舌頭,一起廊柱後面,想著等英王氣略
微消了再出來請安。
只聽英王怒道:「什麼蘭園,盡是混帳東西!竟讓這等鼠輩入朝為官,大梁當真無人了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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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江山縱改,本性不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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