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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幾次,言闕深夜醒來,在深夜難得捧出自己昔日心愛的琴,珍而重之撫過那把琴兩側雕 鑿的圖樣,以及已經毀壞捲曲的一條條琴弦。 昔日新婚燕爾時,妻子最愛在他彈琴時偎在他肩頭,言闕成親得晚,妻子小他近十歲,故 妻子曾戲言來生太遠,也許言闕已經有了相約來生再聚的人,故只願與言闕相約此生一十 二時不分離。 可妻子去的那年委實發生太多事情,故當一切塵埃落定時,言闕鉸斷了琴弦,他這一生裡 既然再無知音,亦不須再彈琴。 但言闕一生的太長了。 好幾次,當言闕夢裡醒來時,他不禁惶恐害怕,言闕從不怕死,卻怕自己這一生虛度,辜 負了故人期待,遺忘了亡妻一片深情,不知要等到何時才能與故人相見。 但言闕更不敢隨便就死,輕易就死,正是辜負了故人臨走前的囑託。 故人託付言闕,要留在這世間,將這一局看到最後。 ※※※※※※※ 那一年,言闕過得格外艱難,妻子故去,朝廷劇變,他要保全自身已經耗盡力氣,卻還是 忍不住出手保護其他人,能救一個是一個。 劇變發生時,英王原已出京,卻在半途得知林氏抄家噩耗、留在金陵的黎崇因為出言勸諫 梁帝,被視為祁王同黨,下獄等待論罪,英王一路疾馳回京,直驅進宮,卻在梁宮朝陽殿 前驚見晉陽長公主自刎,英王悲憤交加,竟然持著公主自刎之劍闖進大殿,欲與梁帝對質 。 當時寧國侯之妻蒞陽長公主尚不知長姐自刎,猶在梁帝面前為長姐求情,英王衝進來後, 先是指著梁帝,大罵梁帝殺妻滅子、自毀長城;又遷怒於蒞陽長公主,竟出手掌摑蒞陽長 公主,責怪她是謝家婦,求情只是虛偽之舉。 英王如此癲狂,惹得梁帝大怒,喝令侍衛將英王拿下,十幾個侍衛一擁而上,方才架住英 王,將英王拖出殿外,以待梁帝發落。 英王武藝過人,剛被拖出殿門就掙脫束縛,他卻沒有再回轉大殿,只是低頭看著台階之下 的晉陽長公主遺體,神情愈發怪異,忽然仰天大笑起來;據當日見者所言,英王一生從未 有如此失態之舉,英王笑聲淒厲、身形搖晃,一個不留神從數十台階滾落在地,就此失去 意識。 蒞陽長公主遭掌摑之後,猶擔心英王狀況,追出殿門後驚見英王摔下台階情狀,又見長姐 橫於另外一邊的遺體,大受打擊之下,竟也昏了過去。 梁帝亦未料到自家手足鬧至如此地步,先讓人收拾了晉陽長公主遺體,又命宮人將蒞陽長 公主扶入後宮照顧,至於英王則軟禁於宮房中,先命太醫診治傷勢,一時還未做出如何發 落的決定。 正因為梁帝念在手足之情,頗有幾分遲疑,故言闕才來得及趕往宮中阻止紀王躁進之舉, 他密密交代紀王要如何行事以保住英王性命,待兩人商議定後,才一起進到大殿。 言闕一進去,就見寧國侯謝玉、懸鏡司首尊夏江都立著,幾個已經被奪了官服冠冕的大臣 則跪在地上,顯然又是一批因為求情而犯了天顏的可憐蟲,形勢看來對英王頗為不利。 若是平常,英王蕭遠的地位遠不是謝玉與夏江二人能動搖,他是天子長兄,更是先帝親封 的七珠親王,即使是梁帝也要敬他三分:何況英王雖在朝堂沒有勢力,可多年為大梁在各 國奔走,功勳累累,雖不能與人道明,梁帝卻是心知肚明的,故除非英王犯了謀逆之罪, 否則梁帝也是動不了他。 但是祁王案先是牽涉到黎崇,英王又驚見晉陽長公主之死,一時方寸大亂,怒與梁帝兄弟 情斷,若是此時梁帝再聽信有心人挑撥,可能就此斷送英王性命,而紀王平日最是敬重這 位長兄,若他為長兄求情,只會把事情搞得更糟。 寧國侯謝玉臉有不豫之色,言闕知道謝玉心思深沉,最是記仇,他得知蒞陽長公主昏厥消 息,必然動了殺機,怕是要了英王性命方肯罷休。 至於夏江早幾次進言,說黎崇作為太傅,居然教出蕭景禹與林殊一干叛逆,又搧動天下士 林議論梁帝行為,理應處死以正視聽與朝堂威嚴;至於英王仗恃自己身為天子長兄,做出 如此不敬之舉,亦應一併論罪。 故梁帝見紀王和言闕一起進來,先是讓人把那群奪了官職的大臣都攆了出去,怒氣沖沖地 一揮衣袖,語氣森寒:「若是要為黎崇和英王求情,就可以滾出這門去了!」 「皇兄,陛下!」紀王「咕咚」一聲跪在地上,顫抖著聲音求懇道:「英王長兄縱然悲痛 過度,可對您如此不敬,臣弟不敢為他求情!只求陛下看在英王長兄已經眼盲口啞、瘋癲 無狀的情況下,留他一個體面全屍吧。」 「瞎了?啞巴?」梁帝原是怒火沖天,聞紀王言倒是嚇了一跳,氣先自弱了幾分,猶疑問 道:「這、這是怎麼說的?他一向不是仗著身體最是康健,愛與朕置氣嗎?不過摔了一跤 ,怎麼成了這樣?太醫!太醫,去傳太醫過來!」 聽到梁帝傳喚,那太醫哆哆嗦嗦進殿稟報,說英王數日不眠不休趕路,原已耗神,再因目 睹長公主之死受了驚嚇,最後跌落台階時腦部受到撞擊,故現在視力受損、無法言語,坐 在房裡面神情呆滯、全然不言不語,似是癡了。 那梁帝一路聽下來,神色漸緩,最後還似乎有點悔意,偏偏此時言闕跪下,朗聲道:「陛 下,英王倚仗是天子長兄,先衝撞陛下,又掌摑功臣之妻,還指稱陛下弒殺帝師,實在是 膽大包天,臣奏請陛下將英王論罪!」 「言闕!」紀王拉扯言闕袍袖,語帶哭聲:「你怎麼這樣說呢,英王長兄多年對來陛下忠 心耿耿,再怎樣也該給他留個體面,留個全屍不為過吧!」 「紀王爺,你怎麼這麼糊塗?」言闕轉過去,一臉痛心疾首,對紀王道:「言出不遜,衝 撞天子,持劍入殿,樣樣件件都是大罪,你這是讓天子徇私啊!你於心何忍?」 聽到兩人爭吵,梁帝愈發頭痛,最後出言制止二人僵持下去:「好了好了,皇長兄的作為 到底不算什麼大事,言闕你也別計較了。」 「陛下,您要三思啊!」言闕懇切道。 「英王的脾氣朕最清楚,」梁帝擺擺手:「他說朕殺妻滅子雖是過分了些,但他不曉得宸 妃乃是畏罪自盡,情有可原;至於打了蒞陽……他總歸是長兄,一時氣不過遷怒了蒞陽, 雖是委屈了她,只要寧國侯也要體諒體諒朕兄長的心情,他一時難受,蒞陽會瞭解的…… 」梁帝眼神掃向謝玉:「所以,寧國侯,你怎麼說?」 那謝玉何等機靈,聽得梁帝此言,只得跪下道:「陛下英明,不怪蒞陽出於私情為罪逆求 情,臣已感激不盡,豈敢怪罪英王殿下?」這話一出,算是為梁帝解圍了。 梁帝沉吟道:「只是黎崇……」他視線轉到言闕身上,問道:「言闕,你以為該如何處置 ?」 言闕抬起頭來,眼神堅定、義正詞嚴:「黎崇雖是臣之至交,但他忝為帝師,自詡為士林 之首,竟搧動士林議論朝政,損害陛下威信,不能不正法示眾,以正朝堂威嚴!」 「不錯,論理實在可恨,黎崇實在該殺!」言闕顯然說到梁帝心坎,他一拍桌子,隨即卻 又笑了:「不過他到底是帝師,既然朕殺了他必生風波,不如放了他,顯示朕的念舊。」 夏江卻在此時開口了:「陛下,黎崇作為罪逆之師,始終堅稱罪人蕭景禹與林氏無罪,陛 下既然說作保者一律株連,怎能輕放?」 梁帝輕蔑一笑:「黎崇一輩子孤傲不群,除了皇長兄哪有什麼親友可以株連,而且朕殺自 己的太傅的確落人口實,這點皇長兄說得也有道理。」梁帝思索片刻,做了決定:「就將 他逐出金陵、流放遠方吧,士林若真顧慮黎崇性命,就不會繼續在市井之間議論不休了。 」 紀王戰戰兢兢道:「那……皇長兄他……」 「皇長兄也是聽到黎崇下獄,氣急了才與朕爭執。」梁帝嘆了一口氣:「他倆是至交,朕 可以為了皇兄饒恕黎崇,但皇兄這次鬧得太厲害,朕還是得做出處置。」 梁帝最終做出決定:將英王蕭遠廢為庶人,不日發往先帝陵寢守墓,反省思過。 「謝陛下開恩!」紀王跪在那裡頻頻磕頭,這次真的涕泗縱橫:「謝陛下開恩!」 「紀王弟,你這樣稱呼就是與朕見外了。」梁帝起身,下台階將紀王親自扶了起來,拍著 紀王的手安慰道:「你放心,畢竟是自家兄弟,朕不會這般無情。」 梁帝對紀王作下保證:「朕這樣罰他,不過是作作樣子,你送他過去,待他冷靜些,你慢 慢勸他回心轉意,來日讓他在朝堂上向朕陪個罪,朕便復了他的親王之位,依舊安居無事 。」 梁帝又對已經起身立於一旁的言闕道:「言闕,你態度公允,沒有為林氏與一干罪臣求情 ,朕甚是滿意,滿朝百官中只有你腦袋清楚,曉得朕為了四海天下不得不如此的苦心。」 「微臣只是做應為之事,不敢居功。」言闕神色自若,唯有他自己知道雙手縮在袍袖之中 ,指甲已經深深嵌進肉裡了,他不能有一絲的鬆懈,因為眼前的道路還很長。 只是,兩日後,當言闕聽得兒子豫津要求,正在彈奏亡妻最愛的琴時,英王暴斃的消息傳 進言府。 幾次打擊,幾陣風浪,言闕都熬了過去,可這次卻沒有忍住,他一把抓起放在一邊的金鉸 剪,發狂般將那琴上之弦,一絲絲、一條條盡數鉸斷。 「爹!爹您幹什麼?」言豫津從沒有看過他的父親如此失態,小孩兒嚇得哭了出來。 「老爺,小少爺被您嚇著了!」 「帶他出去!讓我自己靜一靜!」言闕第一次失去了雍容閒雅風範,吼著叫奶娘先將大哭 的兒子抱出去。 頹然地看著琴上弦斷之狀,言闕手中的鉸剪鏗然墜地,他終究忍不住,伏身其上,大哭出 聲。 二十多年前立身大渝王帳之前時,言闕都不曾感受到如此孤獨與寒冷,這次血洗朝堂的災 難中,言闕好歹是活下來了,可他此時此刻,寧可與其他人一起走了來得痛快。 可是在這麼絕望的時候,卻是黎崇勸言闕留下來。 他人是走了,卻囑咐言闕要看到最後。 ※※※※※※※ 言闕一輩子錯過很多事,所以他很慶幸自己能趕得上為黎崇送行。 長亭外,古道邊,一輛簡陋篷車就把前太傅的全副家當裝進去了,黎崇因受祁王案牽連, 被梁帝逐出金陵,放逐邊遠之地,勒令其永世不得再回金陵。曾是名滿天下、桃李滿天下 的大儒,如今遠行,卻只有言闕前來送別,堪稱寂寥冷清到了極點。 但即使遭此厄運,言闕看到黎崇時,黎崇還是與二人初見時神氣沒有多大差別。黎崇比言 闕長了數歲,這一個多月來的牢獄之災,摯友、愛徒死於非命的巨變加在這個男子身上, 使他一夜白髮,但黎崇看起來還是如初見時一樣,似一叢山間孤竹,身軀挺直,神情淡然 。 此次別後相會恐怕無其,言闕難免多說了幾句話,因為黎崇現在已經是他唯一能夠暢所欲 言的朋友了,而黎崇聽了他說的話,只是微微一笑: 「算起來,你對我說這句話,已經是第三次了。」 「是嗎?三次了嗎?」言闕悵然一笑:「想不到數十年來,我竟一點長進也沒有,我即使 到九泉之下,也愧對父親啊。」 黎崇道:「言闕,不要責怪自己,你已經盡力了。」 然後黎崇拿出一個三尺長的長匣,將它交給言闕,說是此物無用,原要燒了,後來卻又捨 不得,故暫時託在言闕這裡,就當作是一個人情。 然後黎崇說:「言闕,山高水長,你是我們這一輩人中最能忍的,就代我們看到最後吧。 」 說完,黎崇上了篷車,就此遠去了。 這是言闕此生最後一次見到黎崇。 黎崇離開後,言闕舉目望去,但見今日春風和煦,春陽和暖,金陵郊外處處有人相送,送 活著的人離開,送死去的人入土為安。 無論多少腥風血雨,如今盡被連綿春草遮蓋住了。 言闕站在那裡,心下一片茫然,他真的不知道他是否真能如黎崇所言,活到最後。 「老爺,這裡風大…….」後面的僕役在說著什麼,言闕沒聽清楚,似是勸著言闕保重, 可言闕只是望著眼前景色出神,許久才說:「回去罷!這清明時節處處風煙,太擾人眼睛 了。」 言闕車馬起步不久,便遇到了同樣要回返城中的紀王車馬。 兩人下了馬車,一時相顧無語,只覺分外寂寥。 過了一會兒,紀王才問道:「黎太傅走了罷?」 「已經離開了,紀王今天是……」 紀王一身煙火味,他說今日是庶人蕭遠的下葬日,因為蕭遠死得不祥,紀王雖是親自為其 操辦喪事,最後也只能簡單把蕭遠葬在金陵某處荒野外,就算了事了。 言闕聽了沒什麼反應,只道:「這樣也很好,清靜些。」 兩人相談數語後,各自上了馬車,待兩隊車馬進了金陵城,分道揚鑣前,紀王忽然掀開車 簾,對著言闕深深一拜。 「殿下這是做什麼?言某不敢受這禮啊。」言闕神情蕭索:「我讓您失望了,我沒能救得 了那人啊。」 「這一禮不是為別人,是答謝言侯救了本王。」紀王雍容笑道:「本王欠言侯一個人情, 來日再報了。」 說完後,紀王放下車簾、逕自去了。 言闕心中悵然,金陵分明天清氣朗,可城中不復往日繁華,金陵城外白水繞青山,誰料城 中人事變換,比這天地更快,轉眼也是人去樓空。 縱然百花不負前期,依舊燦爛盛開,但昔日的花神王爺,亦已黯淡凋零,這世間原無永遠 之事,無不散之宴席,言闕痛切地意識到,屬於言闕這一代人的傳說,已經歸於塵土了。 「老爺,就此回府嗎?要往哪裡去?」 如今只有言闕一人,言闕又能要往哪裡去?言闕不由得拽住了車簾,心痛難當。 要往哪裡去?能往哪裡去?途窮之慟是何等苦楚無奈,言闕一輩子自詡智慧無雙,到最後 卻是誰也救不了,只能苟且性命如此活下去,指望著不知道要指望什麼的日子,怎比得上 那些明知覆水難收也要頑強抵抗的人們? 半晌之後,言闕才徐徐說:「到道觀去吧,往後日子……還長著呢。」 慟到極致,就沒有眼淚了,既然覆水難收,言闕不會去做無用之事,言闕用性命立誓,他 要睜大眼睛,見到當今天子日暮窮途的那一日。 直至那一日,言闕才能放過自己。 這也是今日他來拜訪故人的原因。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114.39.165.183 ※ 文章網址: https://www.ptt.cc/bbs/BB-Love/M.1516868088.A.726.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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