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冢 第三章 上
好痛……好痛…………
出云不停地囈語著,輕輕扭動腰部。
他的下半身仿佛在燃燒一樣,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他不要……不要被那种人触碰……
眼淚潸潸地流下出云已經淚痕滿布的面頰,失血的臉色看起來蒼白無力。
好痛……
船頭上的少年划槳划得滿頭大汗,他瞥了一眼昏迷不醒的出云,知道這個孩子的傷
不能耽擱,所以抹了把汗,繼續用力划起槳來。
典子和恭仁子一邊照顧小主人,一邊為阿望裹傷,然而阿望的傷包扎好了,她們卻
不知道要怎么解除出云身上的劇痛,只能不停垂淚。
出云小小的身体冷冰冰的,尤其是雙腿,像是折了一樣,恭仁子一想到小主人可能
斷了經脈,就心酸不止。而典子,她不時用絹帕絞了冰涼的河水敷在出云滾燙的額頭上
,心想小主人什么時候吃過這樣的苦,他怎么能撐得過去呢?一想到這儿,眼淚也掉個
不住。
阿望從出云出生就一直守在出云的身邊,如今見到出云變成了這种樣子,除了自責
得老淚縱橫之外,什么話也都說不出來。
少年看著一船的老弱病殘,知道自己管閑事是管定了。打量這几個女人,她們雖然
發鬢凌亂,卻不像是窮苦人家的人,再看她們照料那個孩子的樣子,也不像是在照顧自
己的親人,反倒像是服侍主人一樣。
少年不禁猜測:莫非這個孩子,是什么大戶人家的后人?那些武士追她們,莫非…
…
不等他有疑惑的机會,阿望稍稍平靜了些,拭去淚水,主動對少年說道:“請問武
士大人尊姓大名?我叫阿望,她們是恭仁子和典子,我們都是城主家的佣人。承蒙您搭
救。您不知,這位小主人正是城主‧藤原家的三公子,而且他承的是母姓,也就是上代
城主八重山的舊姓,是老太爺的外孫,真正的繼承人啊……嗚……要不是您的搭救……
”說到一半,阿望實在說不下去,又啜泣起來。
少年頓時明白了,連忙回答:“阿望大叔,您別哭。呃……你的小主人會好起來的
,你看前面的小鎮不遠了,很快就能找到大夫的。”頓了頓,他想起來還沒有自我介紹
,連忙說,“我姓鬼無,名叫二十三,是城里鬼無道場主人的儿子。我的父母姐姐都已
經去世,我回來晚了……”
恭仁子一听,惊呼:“莫非您就是人稱‘鬼’的……就是那個17歲的天才少年劍客
?”
少年的臉紅了紅,答:“叫我鬼無,或者二十三就好了,‘鬼’什么的,都是他們
瞎叫的。我可一點都不喜歡那种稱呼……”
鬼,顧名思義就能猜出眼前少年的刀法是何其精湛恐怖。
剛才恭仁子她們都已經親眼目睹了少年輕易制服下戶和几個武士,看來這個稱號真
是名副其實。
鬼無道場的名聲遠近聞名,道場主人相當剛正不阿,想必他是不肯歸順攻城的柏原
,所以全家才慘遭毒手吧。
恭仁子再看向拴在少年腰上的刀,現在已經用布完全纏住了,但當時卻發出烏黑鮮
紅的光,好不駭人。難怪外面的人都傳說,鬼無家的家傳寶就是這柄刀,刀的名字也很
邪門地叫“斬鬼”,听說從遠古時代起,最早的鬼無家傳人就是專門殺鬼的。還有一种
說法,說“斬鬼”就是某代鬼無家傳人用砍下的鬼王的一只角和一只手鍛造的。所以,
這刀才妖气逼人,佰戰不殆。
眾說紛紜之下,究竟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恐怕只有鬼無家族的先祖才知道了吧。
“嗚嗯……嗚……”
出云又呻吟起來,他渾身無力,軟綿綿地躺在典子怀中。腿上的血雖然暫時止住了
,但是神經性的陣痛卻讓出云的腳不斷地抽搐,連帶抽痛傷口,一刻也無法休息。
迷迷蒙蒙地,出云稍稍睜開眼睛,視野里只有一大片昏暗,他看到船頭上站著一個
人,卻看不清人的輪廓,一見到那人腰間的長刀,出云惊恐地嗚咽起來,聲音模糊而讓
人心碎。
恭仁子和阿望他們面面相覷,都不知道該感動還是感傷,好久好久不曾說話的小主
人,竟然是在這种情況下才開口,實在……令人鼻酸……
就在這時,不遠處出現了一道河岸,小鎮子就在不遠的地方,東面,忽然一輪明日
緊貼著河面放出异彩,天驀地亮了。
“天亮了!”二十三高興地叫著回過頭,船上的人無不像看到了希望般哽咽住了。
天亮了?
昏昏沉沉的出云也听到了這聲叫喊,他費力地抬起眼睫,輕輕朝前頭看去,就見一
輪光線籠罩著一個人影,四周的天都大亮起來,而他的眼中就看到陽光下那個少年的身
影。
是神……嗎?
忘了恐懼,出云模模糊糊地想著,然后安心地閉上眼睛。
腿已經停止了抽搐,而且已經麻木了,他不再感到疼痛,他只感到疲憊……想……
就這樣,沉沉睡去…………
“小主人!小主人!!”典子尖叫起來,“恭仁子姐姐,小主人厥過去了!”
“小主人!”恭仁子連忙爬向出云,小船一陣搖晃。
“嘖!”二十三咋舌,指著前頭的小鎮喊道,“再堅持一下!前頭就是小鎮了!再
堅持一下!”說完,他更加拼命地划起槳來。
阿望等人小心揭開出云的衣服,看到血肉模糊的傷口都不禁倒抽了一口气。
“嗚嗚…………”典子第一個哭起來,這樣重的傷勢,一個14歲的孩子怎么吃得消
?
“!”恭仁子看到出云的傷口又開始逐漸滲出血漬,嚇了一跳,連忙掏出自己的絹
帕為他止血。
手帕迅速染紅了,沒多久,出云的和服上染上更多的血漬。
“鬼無大人!鬼無大人!這該怎么辦啊?藥還有用嗎?”
少年沒有回頭,除了手臂更用力之外,大吼:“沒用了。那個藥一旦過了第一次的
效用,就再也沒用了。鎮子就在前頭。馬上就到!馬上就到了!!”
听著背后的哭聲,少年知道孩子的狀況已經相當危急,离岸兩三公尺的時候,他驀
地跳起,一下子竄入河中,拼命將船盡快往岸邊拉。
眾人上了岸,二話不說,直奔鎮上的醫館。
“……”
大夫看了看出云的腿傷,輕輕搖了搖頭。
“沒辦法了。我只能保住他的小命,卻救不回他的腿。他終身都會殘廢。唉!”
“大夫!您可要想想辦法啊!”阿望扑通跪了下來,“小主人今年才14歲,他不能
沒有雙腿啊!阿望求求您,阿望求求您了!!”
“老人家!您這是做什么?”大夫連忙扶起阿望,可阿望不愿意起來,“唉!醫者
父母心,現在兵荒馬亂的,我也想多救一個人都好啊!可是這孩子的腿……”
二十三看看出云腿上猙獰的傷口,微微擰起了眉:這么小的孩子,難道真的……?
“我是确實沒有辦法了。但是,如果……”
“如果什么!?”一听到有希望的話語,典子和恭仁子連忙也跪了下來,“求求大
夫指一條生路啊!”
“听說‘神一手’的春實夫人此刻就在外頭──這附近一帶──救助傷患,她是外
傷的神醫,如果遇到她,就有可能治好。”
“那她最后出現在什么地方?”二十三立刻問。
“應該是在百里外的鄉村,乘最快的馬車也要半天多的時間,他這种傷勢,不能太
顛簸,最起碼要一天半才到得了啊。”
“……我們去!總比他的腿沒得治要好。”二十三鏗鏘有力地回答,“但是大夫,
一路上我們需要注意什么?要怎么才能止血,拖住他傷勢的蔓延呢?”
“我開個藥方子給你,記得別讓病人太顛簸,別讓他碰傷口,經常換洗傷口的繃帶
,別讓傷口潰爛了。嗯……還有,病人若是發燒,要小心看顧,給他退燒。特別不能讓
傷口感染,一定要記住啊!”
大夫說完,走到桌子前,刷刷寫下兩張藥方,交到典子的手里。
“按這張藥方抓藥,藥搗爛了敷在傷口上,好歹能稍稍止血止疼,這一張,抓了藥
給他內服,可能還堅持得住。”
“謝謝大夫!”恭仁子一鞠躬,想要付診金時,卻發現自己身無分文,連忙問典子
,典子也搖搖頭。阿望摸摸全身,只摸出一些零碎的丁銀。
醫生見此,微微一笑:“診金就免了。你們也都是遇了意外。不知什么人這么狠心
,連這么小的孩子都…………不過,藥方里有几味藥价格不菲,拖延傷口全靠那几味,
你們若是沒有錢,要怎么抓藥?”
听到醫生如此幫忙,阿望等人既感激又憂心,然而二十三立刻掏出一個小紙包,里
面有三朱金子(相當于750文)交到典子手里:“快去抓藥吧!抓完順便買套衣服,再顧
輛馬車,這些錢應該夠了。”
典子不敢拿錢,但是大夫連忙說:“快去吧!還是病人最要緊。”
二十三對阿望笑道:“我身上錢雖然不多,不過臨出家門,家里沒被搶的一些家當
我都帶著。雖然總共也不足一兩小判,但好歹能治了你家小主人的腿。”
听到這樣的話,阿望感動得又要跪下身來,恭仁子對典子點點頭,示意她先去辦事
。
典子于是接下紙包,朝外頭跑去了。
跑到大街上,典子先是花了150文,買了一整套男孩子的衣服和許多繃帶,再去藥鋪
抓藥。
“老板,請按這兩張藥方抓藥。”典子急急忙忙地說。
“哎喲,我只是伙計,不是什么老板,”中年伙計說著看了看藥方,將其中一張還
給了典子:“這里頭有味藥,我們這里只剩最后一點,价格很貴,你買得起嗎?”
典子猶豫了一下,問:“總共要多少錢?”
“如果連上這味藥,少說也要480文。小姐,你還要嗎?”
“……大叔,我這是拿來救急的,能不能請您便宜一點?”
“這樣啊……我先去里頭問問老板,稍等一下。”
“請您快一點!我很急!”
“馬上來。”
沒多久,伙計出來了,滿臉高興的神色,說道:“老板說,可以便宜你40文錢,只
收440文,怎么樣?”
“440文……”典子在心里翻來覆去地想著,一旦花掉這440文,她就只有160文了,
那還租得了馬車嗎?“大叔,能不能再便宜一點呢?我手頭很緊。”
“……”伙計面有難色,但還是點了點頭,“我再幫你去問問。”
“謝謝!”
不一會儿,伙計又出來了,不過這一次,他的臉色不太好看:“小姐,老板說了,
便宜40文已經是最便宜的了,再便宜就要虧本了。我做伙計的,也很難做啊……”
典子皺眉,最后咬咬牙,道:“我要了!大叔,謝謝您,您先給我抓好,我留下一
朱定金,一會儿來取。拜托您!”
“這是當然。”
“您能不能告訴我,租馬車的地方在哪里?或者驢車什么的也行啊,哪里?”
“就在前頭,走過街角就看得到了。”
“好!謝謝您了。我一會儿就回來。”典子鞠了一個躬,立刻朝街角跑去。
伙計看著她的背影,心想她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子,還要到處奔波,果然是亂世造孽
啊……
典子一心看著街角,哪知人還沒有到街角,就被一個女子用力拽了過去。
“喲!姑娘,你長得真不錯呀,愿不愿意跟我們上江戶?”一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
女人問道。
典子吃了一惊,連忙甩開女人的手:“你是什么人?我……我是正經人家的女孩儿
。”
“哎呀!姑娘這話說的,我們也都是清清白白的,不過我們都是舞伎歌伎。現在亂
世,我們就靠才藝討生活。現下團里缺了几個人,我看你長得標致,就問問你有沒有困
難,愿不愿意跟我們到江戶去?”
“我……我有主子的。對不起。”說完,典子慌慌張張地甩下女人跑了。
到了車行,典子發現一個人都沒有,喊了半天,里頭慢吞吞出來一個老頭子。
“大伯,您這儿租馬車嗎?”
“租?誰赶車?”老頭子奇怪地回答,“你看我一個老頭子,還赶得動車嗎?”
“那……那要怎么……”
“你要車,我可以賣給你。”老頭子指著拴了一匹老馬的舊馬車,“鎮上就我一家
車行,我的几個儿子都出遠門去了,車子就剩下這一輛。你要,我便宜點賣給你。”
“真的?那連上馬,您賣多少錢?”
“1200文。”
“什么!?”典子倒退一步。這個价錢,她怎么出得起!?
平時租車,最多也只要200文,不過一輛車加一匹馬的話……
“嫌貴?那……”老人摸摸胡須,“算你八折,960文好了。”
“…………”典子絞了絞手中的繃帶,咬住唇。
“最便宜!給你800文,800文總行了吧?”老人拔開喉嚨,“算了算了,750文,最
低价,不要拉倒!”
“等等!等等,大伯……”典子連忙喊住老人,“您給我一小會儿時間,我……我
上家里拿錢,馬上就回來!”
“哎!這就對了。我等你。”老頭子說完,又朝屋子里面去了。
典子看看馬,看看車,看看手中的錢和物品。
她們一行五個人,一個重病人,要吃要喝,全靠鬼無大人一個人的錢,能支撐多久
呢?
加上小主人的腿,傷得這么重……
沒有時間猶豫了,典子當即下了一個決定,朝來時的方向疾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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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盡此情書尺素
浮雁沉魚 終了無憑据
卻倚緩弦歌別緒 斷腸移破秦箏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