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風之子 第十一章 中
日正當中。
筆直的光線被層層疊疊的樹影扭曲了道路，折射成條條點點的光斑，撒到樹葉底下
的大甲虫身上。鮮艷的甲虫發出吵人的咀嚼般的聲音，曳動著森林的空气。
長長的藤蔓類植物仿佛巨大粗長的玻璃管，貫通連接著樹与樹之間，就仿佛巨蟒懸
游一樣，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色彩斑斕奪目的有毒花朵發出誘人般的濃烈香气，迷惑著小型的生物。
有著鋸齒型切口的植物邊緣，沾滿白色粘液，看起來好像沙拉里的蔬菜。
樹木拔地而起，仿佛擎天柱一樣支撐起整個森林，讓灌木喬木和寄生植物得以生存
。
忽然，樹葉發出悉簌的細微聲響，大型的動物在暗處發出吐息。
空气仿佛凍結了起來，高處的樹葉中，赫然出現兩對炯炯閃耀的眸子。
樹葉下只看得到那兩小點光，它們的身軀全被暗同化成一片黑影。
不遠處河流穩靜地流淌，濁黃色的水拖帶著大量泥沙，緩慢移動。
兩雙眸子不約而同地看向那一片濁流，仿佛有默契一樣，眼神無聲地交會。
去……
驀地，仿佛被聚焦了的森林划過兩個同步的身影，宛如兩道黑色的閃電，畫面被分
割為二。
扑通……
咚……
河面濺起小小的水花，不約而同地發出回應的聲音，黑影來不及曝光就消失在了傲
色的河面下。
去吧……
沉默的叢林屹立不動，仿佛一切只是人的幻覺。
強烈的意志隨著古老的河流，不斷向彼岸流淌……
嗚嗷~~~~~~~~
嚓──
突來的呻吟聲讓王准的手一抖，刀片正在削著的木塊馬上變形，不再是長方体。
眉毛的一端抖了起來，不過，王准打算對外面的聲音听而不聞。
丟掉削坏了的木塊，他又挑了一塊沒削好的，重新開始。
嗚嗷嗷嗷~~~~~~~~~~~
不理……
手上的力道不自覺地加重，木削發出可怜的沙沙聲，在巨大的摩擦力下掉在地上壽
終正寢。
抬眼望向桌面，上面削好銼好的木頭只有兩塊，都拜外面的那個家伙所賜。
反觀地上，未成型就削坏、缺角少邊、不對稱的少說也有十几塊。
這是什么效率……？
連他自己也感到愕然般的，停下手中的動作，看著地上的失敗品。
他難得想做點有趣的玩藝，可是外面那個家伙，為什么就是……
嗷嗷嗷~~~~~~~~~~
……
實在忍耐不下去了，王准移移眼鏡，踩著有點高低的重重的步伐，甚至不拄拐杖，
就走到了屋外。
哦哦……哦哦哦……嗷嗷……
嚓嚓嚓嚓……宮宮宮宮……
嗚……桀桀桀……
身体撼動，手臂掙扎，磨牙，嗚咽的聲音，絲毫不漏地傳到王准的耳朵里。
廣場上，趴了整整一廣場的人，全都貼地跪著，頭也不敢抬起來──怕触犯了神怒
。
廣場中央，一截長樹干上，有一個齜牙咧嘴的人影。
腳踝處、膝蓋處、腰部、上身、肩部、手臂……能綁的地方都捆著又粗又結實的繩
子，當然，族里的人是不敢把神子怎么樣的，敢那么做的，也只有王准了。
嗚嗷嗷……………………
聲音綿綿長長，完全是針對著高高在上的王准一人。
翱的藍眼睛里充滿了怨气和狼狽。
唉……
望著几乎快要被折斷的樹干，王准無力地嘆气。
想不到這樣也不行……
緩緩走下來，王准接近樹干，附近地上的人們自動讓出一條路來。
蓋紗微微抬起頭，有點擔心地看著王准的表情。
趴著的人都猜不透首領在想些什么，但是看到神子被綁，他們誰也不敢不跪在這里
，仿佛跪在這里，即使神會譴責也會減輕罪罰一樣。
──都起來吧，回自己的屋子里去，不要跪……
王准傷腦筋地摸摸鼻子，他也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真是……令人欲哭無淚。
天曉得……
他又不是在搞什么SM，也不可能懲罰翱到這种地步，他是……為了翱好啊~~~~
事情起源于午飯后──
翱昨天拉了一宿肚子，今早才緩了過來，蓋紗把他帶到自己房里，又吃了點藥，才
徹底好了。
接著，翱可能是被蓋紗拜托，到王准的房間里取某樣東西。
進到房里時，王准剛削完第一塊木頭，他側過身，問翱要什么。
翱沒有回答，只是仿佛獵犬一樣，東嗅西嗅，似乎在找什么東西。
王准見他沒有反應，就由他去了。
過了一刻鐘之后，屋里突然傳出──
轟……當……
嚇得王准刀子都掉到地上，回頭一看，原來翱相准了架子高處的某個目標，正在奮
力躍起，想要拿到一個深色的瓶子。
里頭裝的是藥材的漿汁，王准知道。
他只是奇怪，翱為什么不站起來拿？
如果站起身的話，輕而易舉就可以拿到。
然后他忽然醒悟，翱的思考模式和人不同，他可能几乎不懂人可以自由站立蹲下這
一點。
盡管翱曾經有一次試著直立行走進屋子，但那很可能是蓋紗教他的。
如此說來，翱根本連人類嬰孩的智力都還不到？
翱的語言造詣也仿佛停止了一般，無法再記下更多的詞匯，讓蓋紗大為頭疼。
莫非，他由于過了一個接受知識的時期，腦子的開發被停止了嗎？
王准不由得擔心起來，放下手中的活，走近翱。
翱有點喘，但仍高興地接近過來，舔舐王准的手。
王准狐疑地蹲下身，和翱保持在同一高度，直視翱單純的藍色眼睛。
就這樣面對面地注視，王准仿佛在觀察翱是不是有所啟發一樣。
然而，翱只是露出有點困惑的表情，甚至歪過一邊的頭，看著王准。
沒用……
翱只是一頭狼。
意識到這一點的王准有些沮喪，但他還是抱著希望，緩緩站起身，并且也想將翱拉
起來。
翱在王准的牽引下，慢慢起身，王准放掉他的手，伸手拿到了藥罐，可是他一松手
，翱又立刻蹲到地上，似乎絲毫不理解站立的意義。
這……
王准拿著藥罐，手指傳來濕濡的触感，翱小心翼翼地舔著他的手指，挖過藥罐之后
，就開開心心地跑出房門了。
他是一頭狼……
王准呆呆地看著自己的手指，一時覺得受到了莫大的打擊。
翱不能永遠是一頭狼，因為……
因為……
因為他是自己認定了的人。
可是……
這就是為什么，后來他在沖動之下，跑到了蓋紗那里，拎出翱，將他半哄半騙地綁
到了樹干上。
蓋紗也是共犯──幫忙一起綁繩子，不過從頭至尾，她和其他族人一樣，也不理解
王准的用意就是了。
王准要翱能站立，這或許是翱能否回歸人類世界的一個關鍵──他這么堅信。
翱的脊柱應該是可以直立的，所以，他要把他的姿勢矯正過來，就好像矯正坐姿一
樣。
但是，對一頭狼來說──或者說對一直彎腰生存的動物來說，這比登天還難。
人類之所以進化，和脊柱也有著不可分割的密切聯系。
然而，就好像讓一個人長時間維持蹲著的姿勢一樣，要改變形体的姿勢，是很難的
。
翱一開始時沒有反抗，他或許覺得新鮮，但是十分鐘后，他就無法忍耐了。
他摩挲著樹干，拼命掙扎，想要從繩子的束縛下解脫──但是王准沒有給他松綁。
是他太心急了嗎？
他就是希望翱能站立，衷心地希望。
然而……
嗷嗷嗷~~~~~~~~~~
不行了……
王准走近翱，翱齜著犬牙，露出非常不爽的表情，王准低下頭，伸手慢慢抽掉繩結
。
不能再勉強他了……
這樣想著，繩子解掉了一半以上，翱自行掙脫剩下的繩子，然后飛快地遠离木樁，
趴在地上。
看他的樣子，仿佛渾身不對勁一樣，不停扭動身体。
嗚……
回頭瞪了王准一眼，他竄進最近的叢林中。
那逃走的樣子，瞬間刺痛了王准的心。
他知道這次确實太勉強翱了。
可是，他無法不這樣做。
廣場的人們漸漸放心地站起，蓋紗走到王准身邊，輕輕碰触他的肩頭，王准回過頭
，露出一個要她放心的笑容，慢慢走回自己的屋子。
任誰都看得出來，他的背影是那么落寞……
嚓……
刀子滑脫指尖，掉落到桌上。
視線……
王准站起身，立定在窗口處眺望。
五彩的鳥聒噪著，卻不再有視線投射過來。
莫非是自己多心？
他看了好一陣子，只看到隨風微微擺動的樹冠，就連樹葉間也只有打瞌睡的樹懶而
已。
應該是翱吧。
他低下頭，看看手中剛成型的木塊。
那天或許自己真的做得太過分了，所以，翱才會一直不現身，躲在暗處……
他真的做錯了嗎？
他只是希望……
──首領……
王准惊訝地回頭，看到蓋紗就匍匐在門口。
──怎么了？發生什么事了嗎？
蓋紗站起身，展示手中的骨片。
王准知道那是用來占卜的東西，雖然他不怎么相信這些玩意儿，但是入鄉隨俗……
他還是接過那塊燒過的骨頭，仔細窺視那上頭燒出來的裂紋。
沒什么嘛。
就是一些亂七八糟的裂縫而已，有什么不對嗎？
──不祥的預兆……
蓋紗露出憂心的表情，指著骨頭上的某條裂痕。
不祥？
──什么不祥的事？
蓋紗沒有說話，也可能她自己也不知道會發生什么，只是燒出一塊有不祥記號的骨
頭，然后不安而已。
──放心吧……
王准把手放上蓋紗的肩膀，露出安撫的笑容。
──有你們的神和神子在，不會有什么事的。
听到這樣的安慰，蓋紗微微緩和了蹙緊的眉心，反握住王准的手，親吻了一下之后
就拿著骨片出去了。
王准看著她离去的背影，玩味著她占卜出來的結果。
雖說占卜這類東西在外界被稱為迷信，但是，是否真的有什么玄妙在其中呢？
不然，這些人所信仰的又是什么東西？
他不太信這些，并且也初次意識到，這里的人真的和他的信仰不同。
然而，盡管如此，這里的人還是全身心地信賴著收顳肦n炎約旱弊魎瘗塹氖琢歟蟮是該說他們純朴善良，還是太過迷信？
微微扯開唇角，他關上門，又回到桌旁。
他在削的小長方塊大約就是麻將牌的大小，當然，他是沒什么閑情在這种地方打麻
將的，他削出這种木塊，是想做個模型。
過去在家里時，他曾經用麻將做出來過──一個鏤空的金字塔，或者瑪雅人的金字
塔。
當時是新年里，大人們打了一會儿麻將，他和姐姐負責收起來。
姐姐沒有動手收拾，反倒用麻將搭出一些小玩意儿。
但是，搭出來的東西都是實心的，用了許多仍然搭不高。
他突發奇想，想用少量的牌搭出一個空心的金字塔，姐姐說，那不可能辦到。
中間是空的，那么達到最頂層時，要靠什么東西來支撐？
他不信不行，因為他認為或許可能可以辦到──后來他知道那是靠摩擦力。
所以，他搭了，結果，真的成功了。
總共用了77塊牌。
姐姐咬著嘴唇，不服气地拍了一下桌面，跑開了。
金字塔被震動弄倒，但是王准并不難過相反卻很興奮。
他第一次知道，嘗試別人所未嘗試過的事，成功之后會獲得多大的喜悅。
那年他才几歲？
嗯……好像只有8歲，父親失蹤后一年半時的事。
這么多年前的事，他怎么還會突然想起來？
摸著已經削好的大堆木塊，他不禁自嘲。
族人可能又會以為他在弄什么奇妙的東西了吧？
回望那堵被划得像是佛堂牆壁一樣的牆面，他看著那許許多多個正字，笑出聲來。
和翱現在可說是漸入佳境，但是，他也發現自己心中多了迷惑，還有一份不安。
是愛情，友情，還是親情？
和翱之間的感情，已經無法一言以蔽之。
他希望翱回到人類的世界，希望翱牽住自己的手，能相處一輩子。
難道，這些都是奢望嗎？
翱在想些什么？
有誰能猜透狼的腦袋究竟在考慮什么？
唉……
待續
--
追逐、追逐……
風的背影…牽動我飛奔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