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個月圓，在晚嵐還微不足道的時辰，似乎正有玎琮的樂音從那白月中傾洩而出，
夜晚的風總帶來各處說不完的故事，來自冰魄仙緲的廣寒宮，來自遠海迎送的溼氣，來自
土地裡蟄伏的節奏，而屬於這株北國之樹的餘音…又該傳流到哪裡呢？
婉寶，大弟子銀狐帶著上等的景陽春來看妳了。
群鷗雖然歇息，不過現在除了風聲，還有海聲相伴，妳比李太白還多了一分熱鬧呢！
銀狐揭去壺上的布套，掀蓋時清洌的酒香硬是飄溢，「嘖嘖！不愧是景芝特釀！今兒
個我是來敬妳的，這棵樹勉為其難喝個一杯意思意思便罷吧～～」語畢掏出一只小杯，斟
未滿，做個形式後沿著樹根滴了幾滴，「樹啊樹，這酒你就明年再喝吧，反正你是一年喝
一次嘛～而現在…也才過了一個月……」
一個月後依舊又到了月圓，圓缺陰晴週而復始，只是在月下那天人般的飛鷗舞姿，已
經連幻影也不得見，銀狐看著寂寥的闇色空氣，不遠的白浪都還在湧動，一波一波堆著雪
…萬事萬物順其天道而行，人死而下一代起…也是命定的輪軸在推進吧…然困在輪裡，人
只能對照天地看見自己的短促，月亮可以一直變圓，命運卻是再也無法回溯，一樣的月色
因為時光的蔓藤纏繞，這月兒是否還能稱一樣呢？古月今照…此刻的月是那時的月嗎？婉
寶舞詠的月？在更早之前無數個夜晚陪伴自己的月？……不意間有股氣急待運舒，銀狐俯
首看著手上的甘釀，提起酒壺一口灌入，隨即擱壺躍起。
飛鷗是尋找居巢不斷遷徙的漂泊客，是真正的自由也是真正的無依。輕盈的身形擺盪
起來，沒有任何憑藉，只能隨風，這是逐風的舞蹈。
花間一壺酒 獨酌無相親
翻右掌，五指併攏，慢勢帶出，流雲線端再化成波弧，轉復轉，多少個日子裡妳自斟
獨酌，既不見親人，又無朋友……
不見親人……親人哪…一陣破風騰月，銀狐伸張左拳，似要抓住風尾，逆身平腿，在
望見海平線上的船火時雙腿在空中交相一旋…
舉杯邀明月 對影成三人
落地抄起壺再飲，柔和爽口、芳香濃郁、回味深長，果然是好酒！月兒呀！就算這是
千古不移的慣習我也不想理了，我用飛鷗拳來邀你吧～～而且對不準的影子還不只有三人
呢！
抿起笑意，這紛呈的亂影可煞是快哉，乘著醺醉把一切都忘了，我的故鄉…我的親人
…我的家族…我的弟弟……
月既不解飲 影徒隨我身
反正月亮本來就不會飲酒，空隨身的影子就拿來當作對戰的黐手，足一勾一點、一撩
一踹，身法的擰旋翻轉柔而不弱剛亦不澀，遠觀如湖波輕盪，近瞻卻現排山倒海之勢，不
是纖巧的燕形、不是狂傲的鷹爪，是海鷗、豁然的開闊。
暫伴月將影 行樂須及春
武術的浩瀚無涯足堪品味，每使一分就越著迷，還可以這般推、那般托，跌撞作勢再
截，且莫管這月、影是否有知，慰情聊勝於無哪，發寸勁，心中訣，『勁之源，源於萃，
起於無極；勁之本，源於氣，發於周身；勁之用，隱於形，著重於巧。』搬弄掌式，喝！
這一兜又將酒壺捲了去，天、地、風、潮、月、影皆為酒伴，呵呵，今晚真是不得了，
李白還只有月跟影兒呢～
開懷痛飲，切莫辜負美景良辰，什麼…都不要再想了…
我歌月徘徊 我舞影零亂
「天若不愛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愛酒，地應無酒泉。天地既愛酒，愛酒不愧天。」
好！真是好！銀狐不自覺地吟起酒詩，歌著舞著，在夜晚的海潮聲中和著風，漫天身姿綻
開花錦。
無聲的月兒是否真能在雲層中前後移步？在躍空時望著天際，相對而言不動的若是我
，月的確是在動著呢！愉悅地探勘到這一層意，銀狐繼續翩升，底下的影子也跟著婆娑。
醒時同交歡 醉後各分散
此刻是醉著還是醒著呢？
手如輪行、行步蹚泥，罷了，僅此一刻便好！
藝隨心，心從風，拳理拳藝相印而理藝相溶…
下次帶青蓮居士最愛的蘭陵美酒來吧！婉寶，來看妳，來看月，來聽風，來聽潮…
嗯，來看這棵樹……
永結無情遊 相期邈雲漢
人在醉中，最能忘情，離開這是非紛紛的人間世，飛昇到清靜無垢的九天銀漢，永作
那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逍遙遊！
好嗎？舉起壺對月，來做個約定，下次一樣是在縹緲的雲間！
風止息而腰如軸立，氣不紊而緩緩流動，沁了些汗，接觸到空氣的時候涼涼的很清爽
，銀狐穩穩踏上地，接收到腳底緊密與地聯繫的結實感，微笑起，真是暢快！「啊！！」
朝著海波大喝一聲，聽不到回音；再舒一口「啊啊──」，隨即滿意地大笑起來，喊聲震
動到石子，驀了傳來細碎的崩響………
真是真是真是真是真是、好久沒這麼痛快了啊！
石子，向上彈跳的音。沒有再落下來。
咦？！
不對！這個！
銀狐豎起了野性般直覺的防衛，「誰？！」
黑暗裡飄著金色的長髮，連在黑暗中都能讚嘆的金色。還有，血一般的紅袍，上面繡
著精細的紋樣，但怎麼看就是那一派的赤紅、再無其它。香港第一黑道勢力的支配者──
錦翠享面無表情地從樹叢裡現出，不發一語地直視著錯愕又惱怒的銀狐。
「翠享？！──你、不會一直都在監視著我吧？！」這些日子裡他還在日本？而且一
直監視著李家嗎？為什麼會到這裡來？銀狐怒極，這一連串問號的答案顯然只有一個：
翠享一直跟著自己！
為什麼要這樣？「支配的慾望已經把你腐蝕了嗎？」
「……………」睜著眼，翠享睜著碧眼，炯然地還帶著屈辱似的怨毒目光，銀狐感到
了來自翠享身上的氣…這是憤怒？！
喂喂喂！該生氣的是我吧！為什麼這些日子以來不管吃什麼喝什麼、正盡興的時候總
有人來打擾？當翠享越來越濃烈的怒氣蔓延襲上，銀狐反而暗自苦笑起來，這小子到底是
想怎樣啊？
翠享緊咬著嘴唇，我在監視你？！笑話！我幹麻要監視你！支配的慾望？！
你！銀狐！！你你你！
「……翠享？！」
不要叫我的名字！
「翠享？」
不要一副你是老大哥的樣子──真是夠了！翠享急急揮卻腦裡那份一如往時的熟悉感
。「監視你又怎麼樣？我早說過中華街錦龍是要定了！」
「你………」相同的模式，再來一次還真是令人懷念哪！銀狐輕嘆一口氣，那倔強的
眼神讓他知道是自己誤會了，可『解釋』這東西在翠享的性子上、是奢望，「我也說過，
只要有我在，你別想染指中華街。」
「哼！」翠享轉身，風拂亂了他的髮，也讓他單薄的肩看起來竟是在顫抖。
一秒、兩秒、三秒……一刻鐘過去了，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兩個人都沒有移動任何一
個步伐，焦著的氣流凝結似地，連波浪都被壓縮成陰慘的白屑，銀狐突然覺得肩頭好沉重
……
「你…很愉快嘛，我看你一副很快樂的樣子，你以前都不會邊笑邊打拳的……」翠享
的聲音細如蚊蚋，不知是說給自己聽還是說他聽的，那是悶悶地從胸腔裡發出來的挖苦…
只是聽來有些…酸澀…？
「是嗎？剛剛是挺樂的啦……」銀狐看著翠享的背影，原本想添加一些諷語，卻在說
不出口的當兒發現自己很渴望看到他的表情。
「你果然很愉快…」本來就是自由如風的灑脫，去了鞍轡自然適性，你…錦龍的空氣
就這麼讓你難以忍受？
翠享壓抑著滿心的衝撞，為什麼、為什麼會在這裡看到他？為什麼、為什麼在這時候
見著面了？又為什麼自己要呆立在那裡看他舞演呢…………
「這些日子…」很想問，因為必須填補此時氣氛的空白，很想問，這些日子以來你過
得好嗎？銀狐一直猜不透那片環在翠享身旁的寂寞味道，所以、很想問。
「我…」像是下定了決心，翠享不給銀狐猶豫出口的機會，逕自截去了話端，「我不
知道你的事，我一直不知道，卻又像知道…」是的，他完全捉摸不了飄忽的風，從以前就
是，可是總有條繫繩在牽引著他，告訴他風往哪裡去…雖然他不明白這條繩子是怎麼牽起
來的，也不想明白，可就是有條繩子。
我會抓著這條繩子緊緊不放的，不管你飛去哪裡都一樣！
翠享邁開腳步，便要留下獨自思索的銀狐。
這句可以當作是回答嗎？總之他的弟弟根本不會去監視他就是了，看著背影的溫柔目
光透出不自覺的戀棧之意，銀狐不知道自己臉上的表情比剛才的暢爽還要開心。
「龍，船要啟程了。」遠方走來一個白色人影，應是波兒。
啟程？你要回去了？
疑問終究沒有出口，銀狐看著波兒越走越近，看著不作任何回應的翠享背影，兩方有
約莫一尺的距離。他還來得及把紅色的身影完整刻入腦海。
「請您上船。」波兒作了個揖，翠享連頭也不點地走回來時路。
紅雲慢慢隱入黑色和潮聲，銀狐這才大夢初醒地看見岸邊的小船都點上了燈火。
「你、為什麼在這裡？！」耳邊傳來波兒厲聲的問話。
轉頭正好看見波兒一臉慍怒，「……我才要問你們在這裡幹麻咧！」這裡可是李家的
地盤耶，在這裡鬼鬼祟祟地反而比他還兇？
「哼！龍重傷初癒卻仍執意來到日本…」見你！就是為了這一眼的確認？！
「初癒？……他狀況還好吧…？」銀狐故意忽略波兒的強烈不滿，漫不經心似地問了
最掛意的問題。
「你儘管放心，有我守著主人的背後。」波兒冷冷地回答著，想到在自己視線範圍之
外、這傢伙又好死不死地湊巧出現，心裡就有無明火氣。
「………身為地主的巡察代表，是不是能問一下你們要幹什麼？」
「很單純地該回去了，」波兒看著銀狐，消了幾分怒氣正色回答，「沒有麻藥、沒有
毒品、沒有多餘的槍械，就是要回去了。」
「……………」
「在這個地點則是因為，這裡離港區很近卻又難得地僻靜，我們悄悄地來，現在也只
打算悄悄地走，並不多作事非風波，所以，」波兒緩下凌人氣勢說道，「今晚你在這裡見
到錦龍──請不要洩漏出去……」
瞥了眼前忠心耿耿只為其主的神情，銀狐是熟悉的，他微微一笑揮了揮手，
「我知道了。」
波兒細讀著銀狐遙望船火的迷離目光，那目光在黑夜中怎樣也瞧不真切，不過，可以
確定是不帶惡意的……唉…輕嘆了一口氣，「銀狐，我說過我真是挺喜歡你的，有你一句
話，我相信你。」
「呵…」銀狐笑起來，舉起手上的酒壺，「怎樣？在臨行前要不要來一口？上等的景
陽春喲！」
「不了，這杯酒我下次再來討。」微笑語畢，波兒優雅地甩出長髮的弧線走向碼頭。
「嘖！真是個裝模作樣的傢伙！」銀狐差點笑出聲，不過我欣賞，波兒，你、可要好
好守著你的主子！
小船靜靜地駛出了無人的碼頭，這是一個清平的夜晚，附近的海流也不會構成太大阻
礙，銀狐看著船火漸漸變成小光點，慢慢駛向不遠處接應的船隻，翠享……
翠享………
「婉寶，我成不了海鷗的。」將飲盡的酒壺向上一拋，因為這些拋不去的東西，酒壺
劃出一道美麗線條後再度回到銀狐的手裡，我成不了海鷗的。
輕輕笑著，月下獨酌是首寂寞的歌，可是自己一點也不覺得寂寞呢！
因為，我的故鄉在我心底，我的親人也在我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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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籠子去尋找鳥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