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到阿鶴在松風樓當值的日子,趁著驕陽曬被褥,笛啊琴啊均擦拭仔細,阿鶴原本
萬分期待這天來臨,不巧清鄉公子受邀隨行出遊,三位姑娘都前去伺候,偌大樓子獨留
他長吁短歎。
忙了大半天,尚不見樓主歸返,阿鶴心下正悶,挨著桌坐下來,呆杵會兒打起盹,
秋風颯爽好沉瞑。
阿鶴睡得迷迷糊糊,唏嗦的談話音傳入耳裡,立時牽扯了他的候命神態,趕忙起身
,神志在最短時間內完全清醒,然後他聽見清鄉公子不急不徐地一邊說一邊走進。
阿鶴機伶閃身於屏風後,薄透的彩屏映著兩人身影,另一位背對著阿鶴方向,無從
分辨容貌,但憑他長久來識人的訓練,可以篤定,正是那位不速之客。
又要為難公子麼?阿鶴探手摸到了繫在腰間的玉魚,緊緊捏住。
「這筆在此往上趯,筆勢較佳,結構也更嚴謹秀麗。」清鄉公子展卷細審,眼睛微
瞇成線。
「是。」
先前跋扈的態度不知被下了什麼蠱,大相逕庭。
「且讓我看看你近來所繪丹青。」
「總被俗事擾神,畫面紊亂,請清鄉公子勿怪。」
「別太可惜了你的天賦…」清鄉搖搖頭,輕嘆口氣。
「揚翎知道…」
「接著呢?揚翎公子還有什麼東西要讓清鄉拜見的?」不帶任何感情的語氣。
「您一定…要這樣待我麼?」揚翎公子說著,握住清鄉的手,淒切地。
清鄉沉默了,氣氛詭異至極,阿鶴在屏後怎麼也看不出梗概,唯一得見端倪的是兩
人關係非比尋常,遠比交善交惡更難解的複雜。手心的玉魚接應體溫已經教他灼燙,一
想伺機現身把清鄉引走、又想靜待釐清揚翎來意。
眼見清鄉不語,手既不抽開任由他拉著,揚翎公子便痴看了一陣。
「不如來下盤棋吧?」清鄉潤瞳如水,澄淨回應濃烈的目光。
「……下棋恐怕費時,估計沒三天三夜是下不完的,揚翎沏茶給您品鑑可行?」
「無不可行。」
「揚翎今日帶來騫山銀針,還特地去尋了梓嶺的冷泉,兩相加乘據聞是天上潤心蓮
,請清鄉公子同來驗證。」
「有人知曉你今天帶了這些皇室貢品來松風樓麼?」
揚翎一時沒會意,呆了片刻才道:「我是自己來,無人曉得。」
「如此甚好。銀針配泉水當比井水更能提回韻味,就用那青釉蓮瓣紋的耒窯壺吧!」
揚翎公子徐徐自描銀檀木櫃上取下陶壺,阿鶴看在眼底百感雜陳,那名壺他也只碰
過一次,這位妖嬈公子卻似十分嫻熟,手法更有清鄉之姿,他們彼此的關係一定很深,
很深。銀針香氣高而清純,湯色橙黃明亮,滋味爽甜純厚,但須掌握適巧時機,過頭便
透出苦澀,此刻阿鶴舌心彷彿已經飽嚐苦味,苦遍全身發冷。
他冷的不是因為揚翎公子,而是他看得出清鄉的眼裡有揚翎公子。但他卻無法感到
憤恨,只覺悲憫……
揚翎與他擁有同深的愛意,對同一個人,也擁有同深的絕望。
揚翎公子自懷裡取出一包粉末,捏取些許放入壺中,頓時花香蒸騰,攢花碾成碎末
提甘本是平常,但揚翎使來緩慢又神聖,有如一場儀式,那指尖顫顫小心翼翼,阿鶴隱
蔽僅能瞥見他側面姣好輪廓,充滿虔誠敬畏、與哀傷。
將茶湯倒入蓋杯,揚翎公子捧至清鄉面前。「公子請用。」
那情景也曾發生在清鄉與他之間。阿鶴心底異感頓生,不容名狀,他不知道如何制
量大亂的分寸,只覺腿部虛軟、眼眶潮熱。
清鄉掀起杯蓋,撲鼻茶香傾洩,唇角漾笑,看著揚翎一字一句道:「在喝這盞茶之
前,你還有沒有話要對我說?」
「公子…」揚翎怯怯凝視清鄉,欲語又止。
「那麼我有話要對你說……」
「我有個心疼入骨的弟子,他比任何人都愛我,我也比任何人都愛他。」
阿鶴聞言跪地,感到心臟將要跳離,哀喜悲怨還有更多的不確定,除此之外一陣不
祥預感令他驚恐。
揚翎公子聞言則震驚而起,「不!」上前要搶過蓋杯,卻被清鄉閃身而過。
「別輕易改弦易轍,這不像你。」清鄉微笑著啜了一口。
揚翎口裡喃喃發出悲鳴,「不、不!您明知道為何還要喝?」
「因為你不知道,因為我從不讓你知道;因為…我要你永生記得我…」
「不!」揚翎淒厲尖叫,「吐出來!您一向最有辦法的,吐出來!」
「好茶好泉好手藝,怎可浪費?」
「求求您吐出來…」揚翎公子跪倒在地,哽咽出聲。
「孩子,看著我,將我的面容眉眼深深刻刻記住,陪著我,下一刻,我的嘴唇便會
開始發紫…」
「不────」
毒!中毒!是何時下的毒?阿鶴接連驚詫到極點,全然發不出任何聲音,那淒絕的
叫喊來自幾近崩潰的揚翎,阿鶴再也顧不得下人身份,就算是爬也要到清鄉身邊。
「鄉兒!鄉兒!我的好鄉兒!你別做傻事啊!」麗繪院當家田姥姥急促又沉重的腳
步聲由遠至近,倏地撞開了門,手裡揉著一紙信箋。
「姥姥…」清鄉微弱的喘息,「傻孩子!姥姥已經找了大夫過來救你。」田姥姥淚
水縱橫,「睡個午覺醒來就看見這封遺書,你…你…全院上下就屬你最貼心,如今你怎
教我痛心…」
「我決定的事從來不會改變,姥姥勿怪鄉兒…」「鄉兒將阿鶴教得極好,我走後一
切您不用煩惱。」
「說這什麼胡話?天底下沒有誰可以取代誰。」田姥姥沙啞責斥,年邁的她面對此
情悲慟欲絕,「大夫快來了,你不許說話!」
「這毒在我身上蔓延特快,索性讓我說完吧!」「揚翎,對不起,讓你陪著我自盡
……」
到最後你還要護著我?所以才問有沒有人看見我過來?
這一切早在你算計裡,你卻還是選擇離我而去?
揚翎公子眼前發黑,胸口悶滯,仍堅守睜睜地看著清鄉,一雙手不斷抹去泉湧的淚
,怎麼也流不盡,刺痛感硬是阻礙他睜睜看著,那片唇是他夢寐親吻的地方,如今漸泛
紫澤。你要我看,我便看,從以前我心底就只想著你,從今後我心底也只有你………
「姥姥,我想見阿鶴…」若有似無的聲息自清鄉的唇間逸出,那是最終的請求……
「公子!公子!阿鶴在這裡!」阿鶴一把抱住清鄉,但抓不住逐漸流失的體溫,他
好害怕,拼命抓竭力抓仍舊抓不住,搓磨著他為他敷藥相握練字畫畫的溫度,曾經歷生
娘臨死冰冷的那刻,現在又要再一次痛失摯愛的人…「阿鶴…你信我麼?」「阿鶴對公
子從來是堅信不疑。」「很好,記住你這句話……」
「公子!公子────不!不要離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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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籠子去尋找鳥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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