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前頭就是清濂廟了。」
「嗯。」揚翎公子身著白色常服，雲錦鑲邊，素紗蟬衣細金縷鶴，和風徐來，
鶴形翻飛，腰帶上繫著的魚形玉珮沉著不動，近看色澤乳白中似含碧綠、碧綠中恍
帶褐紅，像一絲血遁入滄海。
任何玉器鑑賞名家看到這玉，都不會讚好，只有雕功堪稱卓絕，因為不論從哪
個角度看，都予人詭奇的殊異感，光彩輪轉，不若玉石，彷彿凝固的流動的彩晶，
把玩間心中便會湧生眾多莫名愁思，佟大人幾次送來的上等玉石每塊色澤質地均尤
勝數倍，但瑞王爺說得好，這玉魚配在揚翎身上就是好看。
隨身童僕喚做恩平，是揚翎公子於七月廿八壬戌日帶回來的孩子，那一天正是
清鄉的忌日。
兩人進得內廳，恩平將鮮花素果擺好，接著點了三炷香遞給揚翎。
揚翎朝神案上的塑像拜了拜，那神像慈藹斂目，看來竟與昔日的清鄉公子有幾
分神似。
「好美的神容哪！」恩平每回隨揚翎來上香，總會禁不住讚嘆。
「傳說中清水上人的容貌絕美出塵難以描繪，這塑像怕是只得其一二吧。」
「可是我聽說清濂廟裡以往沒有這尊神像，只有幅模糊不清的絹畫。」
「在我還同你這般年紀時，也常跟隨清鄉公子來此上香，那時香客稀少，不若
現在昌盛。清鄉公子每來此，都會特別去看看清水上人坐騎的樣貌。」
「那隻鶴嗎？」恩平指了指神像身倚的大白鶴。
「從前乃是破爛不堪的小泥塑呢，現在倒是請了匠師雕出個名堂。」揚翎搧著
扇子，笑得溫柔豁朗，清俊不讓案上神像。
「不知清水上人找著他的坐騎了沒？」恩平為眼前所見失神，悠然嚮往，若說
天底下有不容玷汙的景象，那一定是主子望著一尊美神發呆的肅穆樣子。
「你是說那個故事麼？」
「是啊，仙鶴調皮偷了上人一塊玉私自下凡，殊不知那塊玉是清水上人的精元
，導致上人元神消散，耽誤玉帝派的使命，玉帝追究責任，要將仙鶴打回畜牲原形
，上人不捨再三請命，甚至用仙籍作賭注，才讓仙鶴改貶為凡人。」
「不但是凡人，還是人間最苦最賤的伎戶，要嚐盡天下愛恨背叛生離死別種種
悲涼創傷，最後死於非命，才能重返仙列。」揚翎搖扇，凝視廳堂正中的神像，緩
啟朱唇。
「最動人的是清水上人為了仙鶴，竟也甘願同入此道，僅求護他周全，減少歷
經劫難的滄桑。」恩平說得口沫橫飛，彷彿歷歷在目。
「……甚至作為一個導師，助他在紅塵浮海不會迷失方向，維持姿態不致慘遭
蹂躪，仙鶴被罰不過一世，上人卻在人間尋覓五世……」
您真傻，落得自己也必須死於非命，不得自盡脫離凡軀，否則無以回天……
揚翎靜靜地看著清水上人的神仙姿容，眼眶一片微潮，再等等，我就來了…
恩平收拾了供品，並到後廂找住持添些香油，揚翎則慢慢步至廟外。
廟旁一泓泉水據說能治百病，綿延至廟後形成一漥小池，揚翎沿著水流走到池
邊，此時此地四方無人，揚翎解下腰間玉魚，輕輕放入水裡。
『說我傻…你又何嘗不是？』
『上人…』
『你我相偕，徜徉天地，不分年歲，彼此只有唯一，無奈我天生口拙，不能將
心思傳達與你……而面對你的率性真純，我亦不知如何回應……』
『對不起…我不該為了確認您對我的心，就將碧玉盜走，我…並非那麼天真無
慮，只要是跟您有關的事兒，我便全攪和在一起，什麼都想不透了。』
『並非你的錯，錯在我從來不曾表示過什麼……讓你受苦…』
『上人，是阿鶴失了分寸，理應受罰，我苦得甘願。』
『阿鶴…我多想抱抱你……』
『那日我衣衫盡褪，您還不是沒動手？』
『不是不動手，而是不能。』
『既是凡人，又是淫戶，您老守著那些清規教條，如何叫我不埋怨、不氣惱？』
『…………』水裡的玉魚不由語塞，只是無法表現出苦笑的神情。『那這樣罷
，以後都由你動手，我任憑處置。』
『哦？』揚翎哀怨的神情頓現喜色，『您此話既出，天地為鑑，我等著。』
『那也得等到你歷盡劫數歸返之日，你預備怎麼做？』
『見到那孩子了麼？我喚他作恩平，壬戌日當天，我將玉魚放入若牙江中，跟著
水裡血絲帶往下游找到一個村落，他是甲辰日申時一刻誕下的男孩，您可知曉他是誰？』
『若牙江、甲辰日…是他？』
『正是，將我和上人結緣的漁戶轉世。』揚翎撫掌開暢笑道，『他容貌雖不如我
，但性情淳樸，身骨強壯，將來也會是條好漢子，死在他手裡算是了卻一樁恩怨。』
『你…要好生照顧他，別像我一樣，讓你難過…』
揚翎屈膝彎身，將他明豔的臉孔欺近水面，『我的做法與您可不同了，我告訴他
清濂廟旁的香枝草是藥引，然後我會想法子大病一場。』
『你這不是瞞騙，硬拐他下毒麼？』
『我會處理好的。』揚翎信心滿滿地笑著。
『你看起來很開心，真是太好了。』
『哪裡好？我多想每天見您，每天同您說話，載您飛過千山萬水、行善救民，
就算您心裡沒有我，都比現在景況強。』
『鶴……我在這兒候著你，我們一起回鄉。』
『上人，再說一遍給我聽可好？』聞言不由得心暖。
『你是我的鶴，我在這兒候著你，我們一起回鄉。』水裡的玉魚好似在一瞬間
晃耀那琉璃閃亮的鱗片，波光隨和，許下點點承諾。
揚翎輕柔地拿起玉魚，放置嘴邊烙上一吻，我等著，我耐心地等，您已經為我
等了五世，我也會等，直到聚首的那天，我會一直等下去，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不管這皮囊將會遭受多少侮辱、將會多麼衰老、將會有多少病痛，我都會等到
刑期屆滿，上天容許我倆相依相守的那一天。
走人世這一遭，至少知曉了您的心，於我已經足夠………
「公子，該走了！」恩平自廟前尋來，聲響由遠而近。
揚翎將玉魚小心地擦拭妥當，繫回腰間，起身。「就來。」
繡鶴在身後，翹頂西施頰，霜毛皓雅，超凡脫俗，炯炯目光嵌在絨緞般的清癯
灰首，悠遊渚田蒲裡，伴松風迎曉月，原是遨遊天際的長生之美，如今卻甘為坐騎
，恆久驅使。
這是命，也是愛。
---
全文完
--
一只籠子去尋找鳥兒。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23.192.90.1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