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試圖塞滿每一吋空間，打開了大門，看不到對面房子後的樹。搭著電
車到火車站換車，除了對面月台也看不到後面的莫納許大學。
到處都是白茫茫的，彷彿身處夢境。不過在八度的低溫下，我確定我是清
醒的。
風從軌道上吹來。好冷。我把手插在口袋裡，縮了縮脖子。月台上站滿了
中學生，把他們超級大的書包放得滿地。
搭了半天的車到城裡再換電車去墨爾本大學，跟海倫約了要去找辯論題目
的資料──女人有墮胎的權力。
「真有趣，」她說，「我們竟是選這邊。」
「違背我的信仰。」我說。
「我也是。」她笑著。
我想多數男人一定都支持讓墮胎合法，傷的又不是他們；但是我覺得那是
不對的，就算跟我的信仰無關，我也認為那是不對的。
這也許是我到現在還是處男的原因吧？
不過因為我們覺得既然那麼多人鼓吹墮胎要合法，所以資料該比較好找才
是。現在才發現我們錯了。
還是說我們把重點放在論文研究上是錯的呢，總之找了大半天，沒有什麼
斬獲。
「誒誒，你有沒有覺得這裡的男生都很帥？」可能是找得很煩，她轉移話
題。
「是喔？」我一向沒有注意這種事情。我會注意的應該是美女吧？
「對啊。像那個....我上次在這裡圖書館看到一個很帥的男生喔！頭髮還
蓬蓬的，笑起來很陽光。」她講的很興奮，「金髮的。我喜歡金髮的。」
「喔？」我都用自動借書，沒留意過圖書館員的長相。
「他上次就看我的那張借書證──它不是只是一張紙嗎？不像正式學生是
學生證，他就說啊，你這只是一張紙，讓我幫你弄成一張卡。
「結果他就幫我拿去護貝！真是的，護貝就說護貝，什麼做成一張卡，我
還以為他要查我的號碼，嚇我一跳。」她咯咯的笑著，「因為我上次用的是真
理子的卡。所以他護貝的是真理子的卡！
「他真是超cute的！我那時好想給他我的電話號碼，問他要不要跟我喝杯
咖啡！」
我微微吃了一驚，第一次聽到這麼積極的人。還是女的。
「啊～真理子上次說這次要幫我的。」她哀怨的看著手機，「可是我剛打
給她，她好像沒帶手機。」
「那...我幫妳。」我說出連我自己都驚訝的話，「是哪一個？」
我一定是瘋了。我要去跟一個男的告白？（雖然不是告我的白。）
「我不知道他今天在不在耶。」她抓著我的手臂，好像想躲在我後面偷
瞄，「啊！在在在！就是那邊那個現在轉身拿書的！」
朝櫃台看去，一個不是很高的金髮男子背對著我們，在櫃台後的書架上找
書。他的頭髮最長到肩，兩旁微翹。「是他嗎？頭髮不會很蓬啊。」我問。
「是是是！就是他！他髮型換了。」她縮到我背後。
「那，把妳的電話寫一寫給我吧。」我說。心臟突然跳得好快，好用力。
她沒有找紙筆，只是呆在原地。「算了算了算了。」她拉著我往外走。
「我幫妳啊，真的啊。」
她停下來看我，「真的喔？」我點頭。
她又猶豫了。在她身後的自動借書機前，站著一個穿暗紅色短皮衣的女孩
，背影好面熟。「真理子？」我叫道。
「嗯哼？」女孩應了一聲，拿了剛刷過的書，轉頭。就是真理子。
「噢～真理子！」海倫像看到救星，撲上去勾住真理子的手，縮在她身後，
指著櫃台道：「看到沒？那就是我跟妳說的那個男的呀！」
「真的？」真理子眼睛睜得好大，「那妳電話給他了沒？」
「還沒啊！我打妳手機都不通！妳去哪裡了？」
「我在借書啊。」
真理子拿出小的便利貼和筆給她，「喏，寫一下電話，我去幫妳跟他講。」
海倫寫了電話跟名字，叫真理子把她的卡拿出來，貼在後面，「妳就去跟
他說啊，幫妳把這張也護貝一下，然後他再回來時，就悄悄跟他說我有一個朋
友想跟你出去喝咖啡不知道可不可以。知道嗎？可以嗎？」
真理子也開始緊張了，表情有點呆滯，「嗯嗯！」她用力的點頭。
真理子要去排隊，又回過頭說：「啊，好緊張喔！」
「加油！」我小聲的說。
然後真理子就去排隊了。我一不注意，海倫竟然溜到門口去，我忙去叫她
，「誒，妳怎麼跑掉了？」
「我不敢看他啦～」她背對著我。
「那他要是往這邊看，想看看妳長啥樣卻看不到，搞不好不會收下呀。」
「唉唷，可是我不敢看啦～」
我回頭看真理子的狀況，快輪到她了，可是她一直招手叫我過去。我也顧
不得現再才開始害羞的海倫，跑過去真理子那兒。
「叫海倫過來，這樣我等一下才可以叫他看你們那邊啊！」她小聲的說。
「可是她害羞啊！」
真理子還想說什麼，可是已經輪到她了，她就跟那個男孩說她要護貝那張
卡，我趕緊回去要叫海倫過來。
可是她突然變得非常害羞，說什麼都不過來。
我只好再跑到櫃台，看來麻李子給了那男孩電話，他滿臉通紅，笑得很靦
腆，看著我的方向。
呃，他該不會是在看我吧？
「對不起，她太害羞了。」我低聲跟他說。然後我跟真理子就趕緊溜了。
海倫一直問他的反應，真理子胸有成竹的說：「沒～問題沒～問題，妳一
定會成功的，他一定會打給妳的，我看就知道。」
「真的嗎？真的嗎？」海倫還是頗不放心，不過她的臉已經笑到不能再笑
了。
「放心～」
「誒，等一下。」真理子想起了什麼，「妳不知道他的名字耶！那他打給
妳，他要說什麼？妳怎麼知道是他？」
「對喔！」我們都沒想到。
「我再去問一次。『可以跟我說你的名字嗎？』」真理子往回走，拍著胸
口，「呼，好緊張好緊張喔！」
「妳緊張什麼？要跟他喝咖啡的人是我誒！」
一會兒真理子出來了，一臉得意。「妳要怎麼謝我啊？」
「怎麼了？」
「說啊，妳要怎麼謝我啊？」真理子秀出她的便利貼，「我問他有沒有手
機啊，他說他沒有，不過他留了他的email！」
海倫幾乎要尖叫著跳起來，「謝謝！我請妳喝飲料！下次球賽我出！」
興奮極了的她，中午請我們喝奶昔。冰涼的奶昔拿在手裡總覺得很心虛，
我什麼都沒做。
第二天，才到門口就看到海倫一臉頹喪的坐在座位上。
「他沒有打來。」她趴在桌上，語氣很失望。
「才是昨天的事而已！再等等嘛。」我說。
「搞不好他害羞？」真理子也幫腔。
「是是！你們再幫他找藉口嘛！」她苦笑著，「要打早就打了，他昨天只
是敷衍吧。」
「不然，妳有寫mail給他嗎？」真理子問。
「有啊，寫了。」她的眼睛還是藏不住笑意，「唉唷，好緊張喔！要是他
回信怎麼辦！」
「妳剛剛還在擔心他不理妳....」
「說那什麼話？要跟他出去喝咖啡的是我耶！又不是你‧們！」她分別指
了指我們二個。
「放～心～啦～」真理子胸口的竹子還在，「他一定會打給妳的！他只是
在害羞而已！」
「最好是這樣....」
那個可愛的圖書館員，看起來應該有二十五左右。
我為什麼一直念念不忘他灰色的瞳孔？
喂！他是男的耶！跟你一樣耶....
他當時看著我的方向，笑得那麼靦腆。
我覺得臉有點發熱。
逃命似的，在真理子跟海倫驚訝的目光下，我直奔廁所。
洗了把臉，看著鏡中臉紅到耳垂的自己。
『對不起，她太害羞了。』
懊惱。我當時幹嘛多嘴補上那一句？
轉念再想。不對！我在想啥？本來就不是我要告白啊！
為什麼，我會對一個男的一見鍾情？
一見鍾情？我竟是用了這個詞....為什麼不說、會因一個男的臉紅、會在
意一個男的....
不，我不是同性戀啊，我也交過女朋友，只差沒有奔回本壘....
回到教室，整天都心慌慌的，沒辦法專心。
過了一週，海倫已經完全死心了。她看起來很難過，因為對方也沒回她信，
更別說打電話給她。
我們都不敢提那件事。「那男的真差勁，」真理子不滿的跟我說：「不想就
當場拒絕就好啦，還假惺惺的留姓名跟信箱！」
是滿差勁的。我又想到當時，他看過來的眼神，那嚇了一跳的害羞表情。
「算了，不講了。等一下就要辯論了呢！」真理子又拿起自己的稿子看著。
這個只是老師為了訓練我們這些外國人開口與反應而辦的非正式辯論會，在
另外二班的觀摩下，結束了。
我們輸了，大敗北。
海倫完全言不及物，我是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講什麼。
我的整個腦子裡都是那個男孩的笑容。
我完了。
這一定是哪裡不對。我怎麼會喜歡一個男的呢？
他沒打給海倫，是因為他第一眼誤會了嗎？
會不會，他一開始以為真理子指的是我？然後我跑去補上那一句，出乎他的
意料。
就算是又怎樣？許哲益你這個白痴，你真的要跟他告白嗎？
要找他不是難事....他應該都在墨爾本大學圖書館吧？不對不對啊！真的要
跟他說「想出來喝杯咖啡的話就打給我吧」這樣嗎？
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在街上搭訕小姐的怪人....
這件事，就算了吧！就這樣！
不要再想了....
就在我總算下定決心要對得起我的父母跟信仰時，世事就是這麼出乎人的意
料。
我都從學校的後門進出，走過停車場，沿著河濱公園到大馬路邊等電車。
「嗨！」
一個想都沒想過會在停車場遇到的人，站在一台黑色的小跑車旁一揮手，衝
著我微笑。
一開始以為他在跟別人打招呼，但不經意的瞥了一眼，差點讓我眼睛掉出來。
那個金髮的男孩！
我的表情一定很呆，他愣了一下，抓抓頭，道：「要不要我載你一程？」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甚至沒去想哪有人才見面就問對方要不要上車！
「嗯，好啊。」我聽見自己這樣說。
然後我看著自己往那台黑色小跑車移動，腦子一片空白。等我回過神，我已
經坐在助手席上。
笨！要是被拐了搶了殺了，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我可以請你喝杯咖啡嗎？」他說，眼睛直直的望著前方。
心跳得我胸口好痛，噗噗、噗噗，太陽穴也跟著跳動。
「嗯....OK....」我的聲音，小到自己都聽不見，只聽得到心跳，跟太陽穴
的血管膨動的聲音。
他笑了起來，臉頰微紅，「我知道有一家店的咖啡很好喝喔！」
他的聲音，很好聽，不會很低沉，甚至有點孩子氣。
在一間咖啡店旁，他停好了車，我們一起下來。我對咖啡一向沒什麼執著，
還不就是咖啡嘛，可是每次經過咖啡店時瞄到櫥窗裡各式各樣的餅乾蛋糕，那些
我倒是想吃很久了。
看起來漂亮的蛋糕餅乾，價錢果然也會讓人嚇一跳啊。
「你想喝點什麼還是吃點什麼嗎？」他問，眨著漂亮的灰色眼睛，「我請你。」
「柳橙汁就好了。」我小聲的說。不習慣被請客，還是陌生人。
等一下還是還他錢吧。我想。
他應該是喜歡甜食的人，又點了藍莓起士蛋糕跟千層派以及巧克力鬆糕。
「你好沉默喔。」他歪著頭看我。
「因為....我英文不好。」我抓了抓著頭。
「不會啊，你的英文很好呢。你不是打算進墨爾本大學嗎？」
我吃了一驚，「你怎麼知道....誒，對喔你怎麼知道我讀哪裡？」
「因為你們那張卡啊！」他得意的笑著，「只有大學附屬的語言中心頂尖的
那一班才會有那張卡，所以你們當然是讀那間囉！」
「然後你跟蹤我？」不然怎麼知道我都從後門溜走？
他的臉一下又紅了，粉紅粉紅的臉蛋，看起來很可愛。
「哪有～不過就是....前門沒等到所以今天換等後門囉！」
前門？那海倫沒看到他嗎？
「那天，要跟你告白的，不是我。」我老實的說。
「我知道啊，因為你後來補充了那句話....」他手肘撐在桌上，身子向前傾
，那雙狡黠的眼睛更加靠近我，「你呢？你是怎麼想的呢？」
我怎麼想？「我....」一下子答不上來。
點的東西來了，他把桌子空出來給那些杯盤，我們之間的距離又遠了些。
我把嘴巴塞入吸管....呃，是把吸管塞入嘴巴才對。唉，我在緊張個什麼勁
啊？
「你還沒回答我。你有想過跟我出來喝咖啡嗎？」
不管想不想，現在都在喝了不是嗎？「沒有。」我很快的搖了搖頭。
他呆了一下。
「因為我討厭咖啡，喝咖啡我會睡不著。」我銜著吸管，「所以我喝果汁呀！」
發覺被我耍了，他笑了起來，「你並沒有那麼害羞嘛！」
「你也差不多啊！竟然敢來邀我。」
「這是，」他指了指自己的頭，「男人的直覺。」
「騙人的直覺。告訴你我在這之前從來沒喜歡過男人。」
「那真是我的榮幸！」
「知道就好！」
好像一下子變得很熟識，我知道了他的名字是安東尼，才二十歲，雙修電子
商務跟經濟。
「你才二十？」我驚訝得閉不攏嘴。我還以為他二十五了....二十歲，OH MY
GOD！小我三歲，看起來真老....
「你不是才要進大學而已？十八？」
「我....我要唸研究所了....」
「真的假的？」他的眼睛睜得老大，「你幾歲？」
「....二十三。」
「那我只能說，你們東方人保養得真好。」他攤了攤手。
安東尼的老家在伯斯，跟我一樣都是都是到異地求學的學子，不過伯斯跟墨
爾本的距離和台灣到墨爾本的距離比起來根本不算什麼。
聊著，他掰開那個烏漆抹黑的巧克力鬆糕，「要不要一半？」
「好啊好啊！」我想著這些甜點不知想多久了，但是留學生的生活總是拮据
的，別說甜食，連出外吃飯都很難得。
咬了一口鬆鬆軟軟黏黏的鬆糕，真好吃！
「你想吃怎麼不叫咧？那這二個都給你？」
「不....不好啦，一半就好一半就好。」
「你吃相真差，嘴邊都沾到巧克力了啦！」他又笑了出來。
我忙擦了擦嘴，「有嗎？還有嗎？」
「嗯嗯，還在....」他湊過來，「這裡....」
突然就親上我的嘴角，我呆著一動也不敢動，眼睛瞄向旁邊。
這裡是公共場所耶！
還好現在下午人不多，不然我會昏倒。
他靠回椅子上，彷彿剛才什麼都沒發生。
這傢伙....哪裡靦腆了？騙子！
「嗯，這裡巧克力味道不錯。」他舔了舔嘴唇。
有點慶幸剛剛沒有說要坐露天座位，不然整條路上的人會都看見他親我。
「你害羞了。」他又露出那狡黠的笑容。
「你....」頓了半天我才道：「偷親我....我們才第一次見面耶！」
他搖搖手指，「錯，是第二次了。」
「那也才不過第二次啊！」
「你想要我再親一遍你那可愛又嘮叨的小嘴好讓你的聲音稍微降低一點嗎？」
他這一說，我才注意到，店裡的客人跟服務生都因為我的聲音而轉過頭來。
「別叫那麼大聲嘛。」他也咬了一口巧克力鬆糕，「難道那是你的初吻？可
是我只是親一下，也犯不著那麼嚷嚷嘛～」
「算不上是初吻....第一次被男生親倒是。」
「有興趣再來一次嗎？」
「不要。」故意澆一盆冷水給他，我才不要在大庭廣眾下接吻。
「好小氣喔！」裝無辜。
雖然知道他一定是裝的，可是他那張臉，實在讓我覺得好笑。
「好啦，等一下到車上，再跟你親一次。」
「真的喔！不可以騙我喔！」
是啊，才第二次見面而已....怎麼就有一種相識了很久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