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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月頭髮長了一點,及肩的髮稍垂在棉線帽外,她穿著黑色的Gore-Tex防水防風外 套,仍是破洞的牛仔褲、踏著帆布鞋,騎在一台單車上,右腳褲管還捲高了用綁腿 紮起來。我第一次看到她這樣子,不意外這是她會有的樣子。阿月下了單車,一手 牽著車另一手勾住我的脖子,緊緊地將我擁進懷裡。她的擁抱從來不會刻意保持距 離害怕身體接觸,而且特別用力,身體貼著身體就知道她的真心。她把臉靠在我的 脖子,低聲喚了我的名字,還有我聽不懂的德文句子。 阿月沒有責怪我這麼不聲不響地來到柏林,她只問我我現在要做什麼,我跟她說我 要去看房子。她說她跟我一起去。 § 那是一個外牆破爛的老公寓,透過對講機對方要我到後棟的四樓,他在屋裡等我。 我跟阿月走進中庭,那裡凌亂地停著腳踏車,顯得蕭條,我有點不確定,但還是上 樓梯找到對方的公寓,他在門口等我們。 要出租公寓的人跟克里斯提昂一樣是酷酷高高的德國年輕人,他用力跟我握了手, 說他叫亞歷山大,我發現德國人握手都非常用力。寒暄兩句亞歷山大讓我跟阿月走 進他的公寓。公寓內倒是很明亮整齊,他也都打包好了,旅行用的背包放在廚房的 地板上。一個月前我在台灣的家裡也是如此。亞歷山大的公寓是一人格局,一個廚 房跟一間臥室,淋浴隔間架在廚房裡,我覺得已經很夠用。 亞歷山大說他的公寓還是用壁爐,到十月需要用暖氣的話得到地下室把煤塊挑起來, 問我會不會使用壁爐,我不是很懂他的意思,阿月在旁解釋給我聽,我似懂非懂地 點點頭。阿月用中文對我說,沒關係我會教你。接著亞歷山大說廁所在樓梯間,每 層樓樓梯轉角有個小門,住戶才有廁所鑰匙。他指著廚房上掛著的一支造型樸實粗 拙的鑰匙:「鑰匙在這裡。」他又看看我,我跟他說好我想住在這裡,不笑會讓人 以為嚴肅的酷酷年輕人笑了,笑了就顯得孩子氣。 「很好。」他直視我的眼睛,笑容又收斂起來:「有什麼事情你可以跟克里斯提昂 聯絡,他知道怎麼做。我九月三十日出發,你十月一日就可以搬進來。」我向他點 點頭。這時阿月問他他要去哪裡,亞歷山大回答阿根廷。他說他去學跳舞。 「其實是過去那裡,什麼都不做。」他又笑,我沒有馬上回應,過了一會兒我才說 我來柏林也是。這個德國年輕人看著我的眼神充滿理解。在我跟阿月離開的時候他 又與我用力地握手,對我說,Viel Spass in Berlin。 § 走出亞歷山大的公寓天色還沒有暗,阿月問我要不要去喝杯咖啡。她對那一區熟門 熟路,馬上找了一家很愜意的小咖啡館,問我要不要坐戶外座。坐下了她才跟我說 她就住在兩條街外,等等她帶我去看看。她脫下帽子,隨性地撥弄她的頭髮,亂亂 的,但就是很適合她;她眼睛一溜瞅著我,說我短髮的樣子很帥,「好久沒看你短 頭髮。」 阿月都沒有問我任何事,我很感謝她的不問。我看她熟練地手捲菸草,想起來在台 灣沒看過她抽菸。她說在台灣抽菸被管東管西太麻煩,乾脆不抽--不過今年初起 德國公共餐飲場所的室內也禁菸了,只能在室外抽: 「現在還可以,」阿月拉拉外套,「等到冬天你就覺得抽菸的人沒人權。」 阿月也捲了一根菸給我,她的手指做什麼都性感,然後我發現她左手無名指的虛線 刺青變成實線的。阿月察覺我在看她的刺青,繼續看著菸捲沒有抬頭,笑笑地說, 那不是原子筆畫的喔荷生。 我伸手,用食指去輕輕摸她的左手無名指,再整隻手握住她的手,然而我感覺軟弱, 我又放開了她的手。 § 阿月在柏林的公寓跟在台北的一樣,在頂樓,沒有電梯,或許應該說台北的公寓跟 這裡的一樣,而且都很白,很空,幾乎沒有家具,只有長條原木地板降低了那清冷 的程度。阿月在有著三角窗、最大的房間裡放了一台直立式鋼琴,鋼琴旁邊也放了 一張白色毛氈。 「這台鋼琴跟了我好久,原本送人了,」阿月淡淡停頓了一瞬又笑,「還是捨不得 又拿回來。當時找了四個壯漢幫我把她抬上來,」她摸摸自己的鋼琴,「是個養尊 處優的老太太。」她趴在鋼琴上面,幾乎有點撒嬌:「但是老太太唱歌好好聽,我 還是最喜歡她。Frau Schimmel, ich hab dich gern.(Schimmel 太太我喜歡你。)」 突然從鋼琴的背後竄出一團黑黑的影子,窸窸窣窣地踏過白色毛氈穿越整個房間走 廊跑進另一個房間,因為阿月的屋子裡太少家具,黑黑的影子沒有得遮蔽,我看得 到她圓圓的身體跟蓬蓬毛的尾巴,是一隻貓。仍然趴在鋼琴上的阿月笑了。 「哦那也是一位養尊處優的老太太。」她起身坐在鋼琴椅上,朝貓逃走的路線眺著, 笑得眼睛都瞇起來:「她叫灰灰女士,雖然她是一隻黑貓,但是胸口有一塊毛是灰 的。她很害羞,不過跟你熟起來就很會擺架子了,而且很囉唆,越老越這樣。」 「你這裡都是養尊處優的老太太。」聽我這麼說阿月又笑:「對啊,真是不曉得為 什麼。」她伸出左手,我又看到她的刺青,我把手給她。她拉過我,把頭靠在我的 肚子。 「荷生,讓我也當一下養尊處優的老太太。」 我輕輕撫摸阿月的頭髮。 § 阿月煮晚飯給我吃。她說,雖然她不是很擅長烹飪但是略盡地主之誼還是應該的, 她要我坐在廚房裡不必幫忙,要喝酒的話自己倒。我看到小方桌上擺著已經開好一 陣的紅酒跟兩只擦得晶亮的酒杯,連下酒用的乳酪都切好了。 「阿月,你這樣難怪會把人還有貓寵得養尊處優。」 阿月背對著我笑著:「是啊,我有一天終於發現到這一點了,但是我沒有辦法,所 以除了Frau Schimmel 跟灰灰女士我都不跟別人靠太近了。」 阿月。 § 阿月煮了綠花椰培根義大利麵,我卻想起克里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做菜給我吃, 也是這道綠花椰培根義大利麵,我不禁唏噓。看我嘆氣阿月問我裡面有不喜歡的菜 嗎,我搖搖頭向她道歉,我對她煮的料理嘆氣太不禮貌。阿月笑笑,沒有追問,向 我舉杯。 「敬你,荷生。」 § 「阿月你煮的很好吃。」我吃了幾口對阿月說,她不太置信地看著我: 「你在安慰我嗎?還是其實你很好養荷生?」 我笑了笑,不無自我解嘲地說:「我沒有安慰你,真的很好吃--不過我很好養大 概也是真的吧。」 「好養比較好,可以在艱困的環境裡存活下來,而且比較快樂。」 聽阿月另有所指地這麼說,我想到她在德國的生活。然而我對此毫無認識,我希望 能多認識一點。 義大利麵吃完之後阿月又開始忙東忙西,我問她要做什麼。 「做個傳統的德國甜點,你在台灣肯定沒吃過的。」她把米倒進小鍋,再加入牛奶, 用小火熬煮,在這過程她都不能離開爐火,必須時時攪拌這牛奶粥免得它燒糊了。 阿月慵懶地歪站在爐子旁,漫不經心地哼著曲子,手上的動作倒沒馬虎。突然想到 什麼問我有沒有菸,她現在沒手捲,我遞給她一支菸,替她點上火。她這樣子跟在 台灣又不一樣,我覺得她是應該一直在柏林的。 阿月在牛奶粥熬煮一陣之後在裡頭加了糖跟肉桂粉,偷空快快從窗邊的吊籃拿兩只 梨子出來,削皮切丁,放在兩個玻璃杯裡。她說傳統是放蘋果丁,但是她比較喜歡 梨子,而且現在是梨子的季節,趁當季鮮正好。 我看著阿月俐落的手腳,真的好感慨:「阿月,你真的好會照顧人。」 阿月盛好熱呼呼冒著肉桂香氣的梨子牛奶粥,擺了一杯到我眼前,輕笑地說:「那 是你需要照顧啊荷生。吃吧,你變得好瘦。」 我知道阿月這麼對我不只是由於善意,也因為愛,但是她不會讓我更靠近。 灰灰女士在我們吃甜點的時候溜了過來,蓬毛的尾巴輕輕掃過我的腿,我低頭要看 她她又已經跑走了,阿月雙手撐著下巴,說灰灰女士喜歡我。在搖曳燭光下微笑的 阿月如此多情,我在心裡嘆息。 § 我要搬去亞歷山大家的那一天克里斯提昂把CD還給我,說他很喜歡,還掏出一張單 子:「這個團你一定會很喜歡,他們的鋼琴手超酷的,他們每個月最後一個週六晚 上在這個吧都有演出。」 「謝謝你。」我收起單子,然後跟克里斯提昂說如果他願意那兩張CD他可以保留, 他很開心。 我背著背包,又換了一個住所,沒有特別的起伏也沒有特別的情緒,只是專心生活, 我覺得這樣的日子也很好。跟克里斯的所有都像是隔世的記憶,我會試著不再記得。 § 獨居的日子一切都變得緩慢,只是天氣開始變冷,在屋子裡穿著防寒的登山外套我 仍然覺得冷,對著壁爐一籌莫展。硬跟我要了亞歷山大家的電話號碼的阿月每天都 打電話來,聽到我不會使用壁爐便說她過來教我。她去超市買了特別的火種過來, 駕輕就熟地打開壁爐口,塞進幾塊黑黝黝的煤塊,點上火種丟進去,讓爐口維持開 著,這時聽到壁爐裡有抽風聲。 「等煤塊點著變紅了再關爐口。不過要花點時間,通常整個屋子要暖起來得五六個 小時。」聽到五六個小時我有點遲疑地望著阿月,她笑笑著:「你會不習慣是難免 的,很多德國人也沒有再繼續用煤爐了。」她看廚房裡沒有插電的煮水器,找了只 水壺裝水,用瓦斯爐火煮熱水。她沖了兩杯過濾式咖啡。 「荷生,你要不要跟我出去散散步,動一動比較不冷,等回來屋子就暖了。」 之後阿月常常找我出門散步,去不同的公園散步,在還沒下雪結冰的運河邊散步, 我們的手各自插在自己的外套口袋裡,下雨了我們就把外套的帽子戴起來,沒人撐 傘。有一次雨下得綿密,我把阿月摟進懷裡替她擋雨,她說這樣只會讓她變得養尊 處優而已,但是她沒有推開我。 她的心瀰漫一層霧,而我的心在下雨。這到底是怎麼樣的依偎。 § 克里斯提昂推薦的團快要演出了,我去阿月家,拿克里斯提昂給我的單子問她要不 要一起去,坐在鋼琴前面練琴的阿月瞄了單子一眼開始咯咯笑: 「荷生,這是我的團啊,Madame Gris 就是灰灰女士啊。」看我窘得臉紅她伸長雙 手捧住我的臉,親了我的額頭一口,發出好響一聲--阿月這個動作跟聲音打開我 心裡某個開關,我抱緊她,像是要把她吞進肚子裡地吻她。 我們倒在鋼琴旁的白色毛氈上擁吻,發著模糊的聲音,突然我感到我肩胛上有個重 量--灰灰女士蹲踞在我身上,睜著她澄黃色的圓眼睛盯著我跟阿月,阿月大笑起 來,我們再也繼續不下去。 灰灰女士知道我跟人靠太近就會失去自己,她是在保護我。阿月開玩笑地說著一點 都不像玩笑的話,我聽了很難過。 § 阿月依然在與我碰面時親吻我的臉頰,在與我分別時用力地擁抱我,我知道她愛我, 但是她不要我更靠近。 § 阿月表演的那一天她穿了一套深茶色的三件式西裝,她說是拿以前一個老先生的西 裝改的:「老先生的個頭比較小,給女人穿比較沒有問題。」她還挑了一頂圓盤小 禮帽,央我扮裝跟她一起去。我推說我什麼行頭都沒帶,她去衣櫃裡翻了一些顯然 不是她尺寸也不是她風格的女裝給我,把我埋在衣服堆裡。 「如果你喜歡這些款式,它們又合身,你都可以把它們帶走。」說這句話的阿月語 氣有點冰冷,但是我沒有與她起爭執。 那些衣服雖然嫌短,但是由於是寬領口的套頭衫,沒有剪裁胸線,我穿起來並沒有 困難。我挑了兩條領巾交錯圍著,穿上勉強塞得進去的女版短大衣,配我本來帶的 緊身牛仔褲與帆布鞋也還過得去;我跟阿月借了化妝品,上了妝。阿月站在我身後, 我藉著鏡子與她對看,她環抱住我的肩膀,臉埋在我頸邊。 「荷生對不起,我心裡過不去。」我拍拍她的手。 我懂,我對她說。因為克里斯也會心裡過不去,我也會。這後面一句我對自己說。 § 雖然是演唱的樂團,但是阿月的鋼琴仍然是樂團的靈魂,阿月天生就是站在舞台上 的人,不管是在國家音樂廳還是在這個煙霧繚繞的小酒館。我羨慕她。 表演中場主唱介紹阿月是「Mesdemoiselles Le-le」,下來休息的時候阿月說那是 樂樂小姐的意思,我問她為什麼她叫樂樂,阿月沒有回答我,反倒是拉我上舞台, 沒有料到有臨時表演的觀眾鼓譟起來;阿月拉過麥克風,用德文與英文解釋現在是 特別演出,向觀眾介紹我的名字-- 「他的名字是荷生,不是荷生小姐,也不是荷生先生,記住荷生吧,你們會愛上他 的。」 說完阿月讓我站在麥克風前,她去鋼琴彈起我的曲子。 § 這個突發的表演讓我獲得意外的喝采,下台後很多人跑來擁抱我,雖然他們或者她 們大多喝醉了,講話口齒不清我聽不懂,但是我很開心。 -- 個板:bs2.to → P_Flaschenpost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85.177.93.58
lucy32lin:荷生很開心 :) 04/10 02:24
ryu1110love:尋找自我的過程總是漫長的 04/10 07:00
stupidbird2:好棒的柏林生活.....我也好想試試看梨子牛奶粥喔.... 04/10 08:10
shinyisung:灰灰女士>/////////////< 04/10 12:52
※ 編輯: anthrazit 來自: 92.230.121.6 (04/10 13:40)
kahoberyl:"她的心瀰漫一層霧,而我的心在下雨..." 也推灰灰女士~~ 04/10 23:08
anthrazit:灰灰女士好啊。 04/11 16: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