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畫(8)
天命造化弄人 陰陽相隔
之一 夢儼然
「杜麗娘夢遇柳夢梅,低唱:吾與汝相識儼然,一見如故。醒後卻空餘夢影,至
死不遇柳夢梅,於是黯然生悲,留書自畫於世。
杜麗娘悲唱道,畫如我影存,願留君可思,奈何生不逢君,徒悲餘世,相逢恨晚
不早時。」───牡丹亭(杜麗娘自夢醒後無法忘卻夢中人,從此茶不思飯不想
熬成病,病中自畫容貌留諸於世,願此夢乃真,真有一書生柳夢梅尋她而來,於
是死後將書畫藏於後花園。)
「呵呵!真可笑。」雲無痕看著台上的戲嗤笑,那台上演的簡直如同自己的翻版,
愛上一個不存在的人,卻又苦苦無法自拔,儘管理智明知荒謬,情卻又難禁於心。
熱鬧滾滾的九曲廊庭樓水榭上,正上演著一齣有名的戲「儼然記」,台上女旦聲
喉嬌嚦婉轉,聲聲如珠圓玉潤,敲打在水面上,迎風而來,如非人間可聽之仙樂
飄飄。
女旦嬌豔,投足轉眼丰姿無限,楚楚可憐,那雙鳳眼一直勾呀!勾的!拋向雲無
痕,宛轉示愛,露骨勾引這個權高卻又好看到十分的年輕人。
她心想如果自己能讓這個不可一世的男人,拜倒自己石榴裙下,豈不等於天下拜
倒在我春鶯囀的身下,於是身段又更加賣弄標緻,婷婷嬝嬝身材如水蔥似,直欲
掐出水的靈靈秀氣,勾得台下諸多高官垂涎直吞,神色癡迷。
一個高難度的巧妙轉身,又是一個勾人的視線橫掃全場,搏來滿堂紅彩,厚賞不
絕於耳,四川高官們無不爭先投珠拋玉,欲吸引美人一笑,而偏偏春鶯囀卻如頑
石不動心,也未有回應,兩雙俊目仍纏在雲無痕身上,若有所盼。
雲無痕一笑,對這樣求愛的眼神早就熟悉於心。
「打賞!」雲無痕輕啟薄唇一吐話,中氣如雷,聲貫滿堂,春鶯囀神色頓時活絡
起來,更如春花初綻,媚不可視,她柔媚的眼神像絲線似的繞呀繞,簡直纏綿不
盡悱惻之意,台下更多男人早就面紅心跳不可抑止。
「賞珊瑚一株,琉璃屏風一座。」雲無痕笑若無事,視若無睹,依舊神色自若的
囑咐手下賞給這戲旦彩頭。
春鶯囀屈身一福,又收斂神色,轉身為雲無痕再重唱了那一折驚夢精采處,台下
更加傾倒,滿座男女都叫好不絕,但是雲無痕卻反而陷入了自己的心事之中。
自那日起.........儘管自己依舊行所當行,勢若無事,胸口卻一直如刀割水沸,無
一日終止。
雲無痕憎恨自己的怯弱,從來未曾恐懼的他,卻在那時猶豫了要不要去找劍。
他怕!一旦夢成真,非心所能承受,也許真的從此踏入狂怒中,怨天尤人的直欲
滅盡天下蒼生,而自己又知道自己的確會這樣,愛益深,恨益深,儘管如鏡花水
月,卻是牢牢實實的在自己胸口滋長。
雲無痕苦笑,何曾看見如此軟弱的自己?居然會有猶豫不決時。
何曾產生如此忐忑難安的心情,他寧願這是夢,也不希望它成真,寧可夢是假的,
也不願.....
也不願那人真是受盡苦楚而死。
一思即此,拳緊握,端正臉上無法遏止憤恨之意,那人不該如此,不該如此非命
而逝,他不允許,也許無法改變天命,但他卻不允那人死無其所,心願不償。
旁邊刺侯史察知雲無痕情色不對,馬上殷勤拱手捶問:「雲大人可是覺得這戲不
好?要不要下官囑人再換一支?」
雲無痕舉手謝卻:「不,此戲甚佳!高大人厚意良深,草民自是銘記在心。」
高刺侯畢竟見識甚廣,官場打滾久,深知人情世故,馬上老臉一變,卑屈諂媚的
涎笑:「還是春鶯囀不合雲大人胃口呢?尚有黃玉蓮,水絡香等知名都城藝旦前
來,特來為大人封官之事祝賀,大人再自稱草民,可就折煞下官了。」
雲無痕也笑:「高大人言重,草民只是鄉村野夫,何敢領受皇恩浩蕩,吾皇聖明
派大人俯察民心,又幸而下榻於草民賤處,在下自然不能讓大人委屈了,起居如
有不適,請吩咐下人,望大人,賓至如歸!」
後句語氣一重,別有深意。
皇帝昏庸早是眾所皆知,自少年登基以來已有十年未早朝,堪稱荒唐淫蕩前朝所
未聞,嬉戲於眾嬪妃間尚嫌時光不足,政事早就丟給身後太監處理,如此番名為
舉才薦官之舉,實則為內宦為安撫地方之計,給予閒職讓雲無痕風光一時,同時
也受朝廷拘束管理,雲無痕豈有不知!只是在情面上,還未到公然稱反的時候,
所以委宛推拒,同時也讓對方知道自己的力量非同小可,不能小覬!
誇耀力量,本雲無痕所不屑為,但如今各地風起雲湧,陜西荒災民亂,山東又大
水肆虐,官奸民盜,天下之勢已到了一個平衡生變之步,可稱龍藏虎伺,大明江
山危機隱隱。
但看民心不滿如滾水時時沸揚,終將起而叛亂之日,也只在旦夕之間,有野心者
豈能不知?各地勢力都暗中聚結,觀察朝廷動靜而隱伏實力,自己又該如何為
計,應細細思量。
雲無痕一邊與人場面答話,一邊思索著也許.............也許真如夢所云,那把劍該
是出世時候到了,那把劍似乎暗示著新朝代將來臨,而自己......若真尋到那劍,
又能為那夢裡人做些什麼?
『濡若.........若世間真有你在,該有多好!那我雲無痕便再也不求。』
『可是你不在.......無論我多痛苦,你也聽不到!』
『無論我多思念你。你也看不到!』
『我生命所餘,也只能給那真實的慾望,萬里江山;完成那早有野心,稱霸中原。
可是我卻又永遠不滿於此,此生心常空,如掏掉心魂的行屍,哪怕我爬到最高處,
濡若!我也可以想像我依舊如此空虛寂寞,因為無論到哪裡,我都得不到你。』
瓊樓玉宇高不勝寒,斯人卻獨憔悴的處境........
舉世皆醉,我獨醒的寂寞........
在喧鬧中,雲無痕獨自辭別滿室文武官員,請他們隨意盡興後,走入內室。
『有時我真恨你!濡若。』雲無痕心念轉動中,身入曲廊,走向書房。
『恨你!卻又愛你!無法停止。』
『這是我自身所打造的囚籠,囚禁我的是我自己癡愚的感情,是我自己自甘為
囚.....』
一入房間,推開密櫃,掏出諸多捲軸,上面畫的是各省水脈地形圖,一張張薄如
蟬翼,上面圖畫卻清晰如葉脈,縱橫交錯的水路支線網,當地人情和勢力,都是
這些年來,雲無痕囑探子私底下去察訪所畫。
有這些圖,軍隊不會迷路於中原偌大版圖中,軍糧水源也都能調度自如,實際上
也代表著勝利已取得大半,差只差在時機了。
時機一到!一朝風雲起,龍虎盡爭雄。
雲無痕看著上面標示的各地勢力,挑出其中一張圖,上面畫的是江南水路。
自夢醒後,他便推測濡若故鄉應是在江南處,雖時間變革,景物變遷,但仍從氣
候風光可見。
只是......雲無痕閉眼,他真的要去挖這事實嗎?
真的要........讓自己陷入絕望中嗎?
亦或者找不到後,譏笑自己的愚蠢呢?
無論何者都無法改變一個事實。
那人已死。
之二 待君來
『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岸上踏歌聲。
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道是無情卻有情
一幅畫掛著,風悠悠,水悠悠,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一幅畫掛著,酒一杯,心一暢,古來聖賢何其多,唯有飲者留其名。
這些事都是雲無痕現在所想,現在所做的。
對著一幅畫,自飲自答,望能帶它走遍天涯。
帶著它跨越山川,來到這富饒江南,然後又帶著它乘船,順流而下,如非畫不能
言,不知者早以為船裡有人陪雲無痕遊山玩水。
順江流而下,水路千百條,雲無痕東問西訪,察地圖按著夢中所記,來到這裡。
雲無痕早知道江南柳樹多,但一望也不由一嘆,有泉水處有柳,有河湖處有柳,
無一不栽水畔,無一不生河旁,簡直萬萬千千樹貌相仿。
到底哪一株才是?亦或者真的只是自己癡想,妄想於夢中尋到他一點實在的存
在,一點讓自己可供憑弔的遺跡。
苦無著處,望遍這栽遍溪畔的柳樹林,雲無痕再嘆一口氣,今晚似乎只能找到這
裡了,接下來他只能盡心力聽天命。
那夜是一個惆悵的夜,依舊.......孤獨。
『我為君癡狂,君可知.......』
『我為君亂衷腸,君可知..........』
『夜夜思君不見君,君可知?』
夜明珠光幽幽如夢,那畫隱隱約約含笑,雲無痕對畫說著。
畫但含笑,依舊不語。
那夜夢中........
雲無痕看著那個人,在自己眼前,有不知今夕是何夕之感,相逢如隔世,也的確
是隔世相逢,所以分外不能自持。
「我夢見你死了。」雲無痕情難自禁的走向前,伸手觸摸他,再次確定他的存在
安好,哪怕是夢也奢侈。
「我也許真是死了吧!所以才遇見你。」濡若閉上眼,任雲無痕輕撫臉頰。
「疼嗎?傷口?」將手輕壓在濡若肩膀上,雲無痕的臉上止不住自責,自己幫不
了他,任他在眼前死,在心裡永成一個歉疚殘恨。
「呵!我都快忘記傷這回事了,我在這裡,哪裡也去不得,也許是因為我死於非
命,所以上不得天,下不得地吧!」濡若淺笑,眉間淡淡輕嘲。
「但...那些人在我死後也不好過吧?」濡若一揚英眉,那靈光轉瞬在俊目間。
「我查過了,後來各大劍派互相鬥爭,於是一一沒落,推究其因不詳,但我想應
該是為了爭那把劍吧!」
「我寄信給各掌門人,順便將畫下落留給他們,結果為了爭那幅畫,分崩離析的
人心只是自取滅亡,據我當初所想的結果似乎無差分毫。」濡若娓娓道來,前塵
往事想來,畢竟也只是唏噓一場。
「我好想你,在夢中看到你死時,........恨不得以身代你。」再也難壓胸口深情,
雲無痕緊緊抱住眼前人,不忍放開。
「我已經死了,你所看的只是過去幻影。」濡若想推開他,當自己明瞭到對這人
的思念,那又是何時呢?
死前縈掛,到如今相逢,那種迷眛的心情終於開朗,卻更難言,不會有相伴的未
來的,這點自己比誰都清楚。
在那輾轉路途中,自己依附於畫上之魂,能不有所動容雲無痕的痴心,卻也只能
陪他同嘆,早已身隔陰陽。
「我知道,所以我也好想跟你一起去!」將那身體再納入懷,汲取懷中溫暖氣味,
雲無痕萌生狂念。
「雲....無痕,我將劍埋在那裡,那棵柳樹從筑橋數來第五十八棵,和騎道倒數過
去第七十二棵的夾角處。」再度用力推開那人的擁抱,濡若轉身要走。
「你希望我怎麼做?」看著濡若越離越遠的身影,雲無痕拼命的追著,大聲問他。
悵然回頭,濡若難禁戚傷:「我也不知道!但是劍交予你,應是天命所歸,你.....」
濡若深深看了雲無痕一眼,他們相見早已太遲了,儘管相識如有緣隔世,但已千
古恨晚,想到此,臉上綻出笑容,只能祝福他有璀璨前程,自己也是盡了最後一
個責任,完了最後一份牽掛。
至少不讓劍落非分之徒手上,再興干戈。
濡若更深凝視雲無痕,不覺含情,笑道:「雲無痕,你一定要善用此劍!我們..........
如果有緣,也許會再見吧!不過希望是在你百年之後....兒孫滿堂,功成名就時。」
雲無痕大聲喊叫,對著身隔如雲端那人:「我等不到那時,就已痛苦萬分了,濡
若!」
揚遠的身影,怎麼追也追不到,雲無痕心急的恨不得如生雙翼,急飛而上。
那聲音再從遠處傳來,是一首吟詠的詩歌,清遠揚抑,聲遊天地,細若蚊蚋,強
如風聲,悠悠蕩蕩卻仍清晰可聞。
「我本無名,遊於天地,蕩蕩乎不知所歸!
乘風而來,御風而去,矯矯乎應是自得!
奈何身雖無根,心卻有掛!終不得願,悲哉兮遊魂。
望君記取吾之鑑,造乎萬民之利,無愧於天地。
濡若不忘此恩!冥冥於君側,助君事成。
勿忘此約,願君...........事成。」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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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不在
雲深在不知處的地方
水邊 那株桃花正盛開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