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過無心 (入畫 外傳)
之一 滄海為夢
『曾認為一段情,若是刻骨銘心,便該永生不渝....』
十九歲那年,雲無夢送走了年近五旬的關子知,那天雲無夢未食水米,只是靜靜
的將自己跟關子知關在一起,靜靜的像脫離人世的人一樣。
看著關子知逐漸衰老,毛髮變白,在他面前衰老死亡,雲無夢無法形容那是何種
痛,他只知道,如果可以將自己的壽命折半,也願換取眼前的人再多活一刻。
煎煎熬熬,雲無夢卻強忍悲傷,因為關子知比他更苦,身子萬般虛弱,如日落西
山,人力也難挽回。
關子知笑了,他笑著說他一生,能看著雲家三代成長,一生無悔。
雲無夢握著關子知的手,那蒼老的容顏,不復雲無心往昔記憶,卻只有更為讓他
心疼,這人呵!曾是一手抱自己,一手扶自己,到自己長得比他高的人呀!
曾是自己最掛念,甚至私心裡早已默許的人呀!
再怎樣偽裝鋼鐵如斯的心牆,也終於被緩緩打碎,淚忍不住滑下,滾燙落入關子
知的臂上。
『蒼天不該如此,不該如此殘酷奪走他!』
瘋狂的抱著關子知哭泣的雲無夢,如幼童般無助,狂獅般悽涼。
那天窗外下著無聲的雪,冷的入骨,也入了心,從那天起,雲無夢便忘了自己曾
有過何種感情。
他的心早已隨那人而去,永遠禁錮在下不完的冬雪裡。
永遠失去了自己曾有的一顆心。
所謂的感情也遺忘了,隨著那人,隨著雪溶化消失一樣。
慢慢的無了情。
之二 灩瀲春光
三月春早寒,四月水猶傷,將手輕輕伸入冰凍刺骨的溪裡,若水強忍著刺痛的麻
木,死命打起一桶水提起來。
身上有著鞭傷,因為他娘新嫁的繼父,嫌他手腳慢,幾乎打他成殘廢,如果不是
他娘強奪走繼父的鞭子,催他快出來打水,自己只怕早就體無完膚了吧!
扯著薄弱的布衣,手腳已凍得淤紫,也虧這樣天氣,讓他的鞭傷未曾惡化,只是
被動成紫色的疤痕,一條條蔓延在手腳上,像極了醜陋的蛇。
若水自卑的低著頭,將薄弱的春衣再拉長些,以避開村人好奇的視線,趕著將水
提回去,晚了,繼父又打,那自己只怕是撐不下了。
然而手腳被凍的不聽使喚,手一抖,竟然不小心將沉重的桶子,灑倒在路上,驚
得若水不知如何是好,這一差錯,又要再提一次,然後回去,繼父一定又恨不得
再踹他一腳,罵他孽障。
眼一紅,若水萌生了離家出走的念頭,這家再待下去也無益了吧!
然而天氣這樣冷,離開了家,自己又能到哪過活呢?
一匹馬從村莊的大道上急馳而過,大道本已積雪,雖有人固定清除,但仍濕漉難
行,若水的那桶水又濺在路上,簡直是寸步生滑。
若水未曾注意村人的驚呼,及馬蹄聲的接近,他的思緒早已凝結成冰,茫茫然不
知剛往何處去。
於是一匹馬在若水眼前驀然逼近,狠狠踢起了雙足,踢翻了他,意識逐漸脫離身
子的他,倒在冰冷地上,那瀕臨黑暗的瞬間,若水心想,也許這份撕裂身心的痛,
是代表著此生的解脫吧!
然後當他眼再度睜開時,幾乎以為自己來到了....另一個世界。
柔軟又溫暖的被,感覺不出重量的披在他身上。
室內是燃著溫暖的薰香,那好聞的氣味,讓若水幾乎屏住呼吸,捨不的吸進去,
這真是西方世界嘛?
還是自己的一個夢,又欺騙了他?
濃濃的薰香如夢似幻,泛起若有似無的如紗幔輕煙,籠罩在室內,然後當那個人
出現在他眼前時,若水已確定,自己一定是死了,因為世上不可能有如此俊美華
貴的神仙!
但神仙的聲音,打醒了他的妄想。
「我的馬,叫無痕,馬如其名!踏雪無痕,是匹好馬,我騎牠數年,從未曾被牠
摔過一次,你懂嘛?」
愣愣的聽著眼前人的話,若水確實不懂,是什麼意思?
「數年來,我騎牠來往大江南北,不管多濕滑的路,牠也無礙的奔馳過去,如同
風一樣,但今天卻遇上了意外。」
「我的馬第一次不聽命令的將我從背上摔下來,而你....若不是我的馬聰明,
你今天不會只有被踢傷而已的份,你知道嗎?」
看著眼前的人面無表情的陳述事情,若水終於懂了自己的處境,原來是自己擋了
他的路,害他跌落馬下。
「我....真的..很..對不住..」若水將單薄衣上的領子,緊緊抓住,
包住頸子,強抑顫抖的音色低頭,忍住自己的疼痛害怕,還有湧上來的不安,若
是要賠償,憑自己的能力,一輩子也還不起。
「你這樣好像我在欺壓你?」眼前的人挑起眉,幾乎是一臉不懷好意的打量若水
驚慌的表情。
「........」眼淚早滑下,若水早就萬念俱灰,自己闖下的禍,只怕不
是被繼父打可了事,也許自己會被送到衙門,一輩子都回不了家。
「別哭了!」煩躁的看著眼前瘦弱的孩子,雲無夢幾乎有種想將他丟出門外的衝
動,沒看過這麼愛哭的男人,真是男人嘛?
「你給我聽好,我沒有叫你賠,因為我的身手沒糟到給無痕摔過一次,就會受傷
的地步!」
「那....」睜著淚眼,若水惶恐的抬頭,看著這人,他不知道這位看來高貴
無比的大爺會將自己怎樣,而驚疑不定。
「看你也不知如何賠我吧?」看著若水朦朧睜著大眼,如小鹿般無助的眼神,雲
無夢深沉的想,又是一個沒有能力補償的愚民。
『到底是誰被嚇到比較多呢?』這真是個可笑的答案,雲無夢猜想,這個人受驚
嚇比自己更甚,甚至快到了六神無主的地步了。
眨著纖細的睫毛,若水的容顏是那樣像一朵遭欺侮的花,還巍巍顫顫含著欲滴的
淚珠,如果再兇一點的語氣,大概就會落下來的樣子,讓雲無夢又好氣又有幾分
好笑。
可是那樣的臉,在抬頭看自己時,讓雲無夢陡然的怔住了。
不可能的......
明明知道不可能,在夢裡也痛苦的輾轉難眠,醒來也只有殘酷的冰冷而已,可是
在此時他仔細打量這個被僕人清洗過後的容顏,卻依稀發覺,這個在自己眼前柔
弱不堪折的少年,那張臉像他!
是的,幾乎七八像,那個當年自己所摯愛的那個人盛時容華。
雲無夢激動的一躍向前,在若水尚未來得急反應之前,抓住他瘦弱的肩,那樣熱
切的打量著這張只在記憶裡反覆廝摩的臉。
「你叫什麼名字?」像隻執著的鷹,盯緊了獵物一樣,雲無夢一眨也不眨的審視
這張臉的主人。
「我姓...秦,名若水。」因為受到驚嚇,若水僵直的身體,動也不敢動,任
對方肆無忌憚的打量自己。
「這名字不好,堂堂男兒怎麼叫得如此女人味,而且連那份氣質也不像男人...
這樣一點都不像他,差太多了..難怪剛撞到時沒發現..現在才覺的..越看
越像..」
喃喃自語的雲無夢,好似打量一個仿似的貨品,卻發覺有瑕疵般,不滿的沉吟著。
「我..我的名字是娘取的,她說我的命多桀,取個女孩兒名會比較好過些..」
聽不全雲無夢的話,若水還是解釋著自己的名並不是那樣的差,雖然,他低低的
想,自己確實命裡多劫,一出生父親便去世,之後他跟娘一直都很辛苦的過日,
即使在娘嫁了個繼父後,生活雖有改善,但自己卻不曾被善待過。
「我幫你改個名吧!你就留在我身邊做事,彌補你害我落馬之罪。」帶著不容抗
拒的語氣,雲無夢只是理所當然的收留一個僕人,以扺消那人的責罰。
當然,在私心裡,雲無夢不得不承認自己只是想,留一個像他的人在身邊。
歲月太漫長,但胸口的思念卻沒有去向,這樣深的感情,卻無可著落,讓雲無夢
覺得活著幾乎令人瘋狂,他需要一個消磨補償的去處,讓自己不再空虛的抓著殘
影反覆溫存。
『太痛苦了...關叔,你可知道..這樣活著是多麼殘酷?』
『雖是盛年,卻猶如活在古墓,日日奠祭著你的亡靈,夜夜悲涼了那曾有的熱情,
瘋狂無已的追尋著你的身影,我跟爹不同,爹可以放手一切,我卻必須守著你留
下給我的家業,因為那是唯一,你給我的,這一生的關愛跟盼望。』
『將我鎖在這痛苦的.....生之牢裡,無以逃避。』